Act One 突变(1 / 2)

似曾识我 梅子黄时雨 4904 字 3个月前

日暮时分,洛海城的半边天空似被人打翻了调色盘,泼下了变化万千的浓墨重彩。忙碌的街道,车辆蜿蜒如流水,潺潺不息。人声,车声,喇叭声,各种热闹喧哗声,交织成了一个众生繁华的世界。

夕阳的最后一抹微光悄无声息地探进了傅成雄病房的时候,傅佩嘉如往常般地推进了病房门:“爸,我来了。

“今天公司有点忙,要不是我对面的江伟帮忙,我这会儿还在加班呢……”

一屋子的寂静无声。

病床上已经昏迷了一年多的傅成雄自然不会回答她。

傅佩嘉自顾自地一边说话,一边利落地去洗手间拧了热毛巾,认真仔细地给父亲擦拭。

“老爸,你的指甲又该剪了。”擦手的时候,她这样说。

“爸,我给你翻个身哦。”傅佩嘉吃力地搬动父亲,给他侧了侧身,以防止产生褥疮。

病房里偶有电子监护仪发出的冰冷轻响,越发把整个空间衬托得静谧了起来。

如同这一年来的每一日,当她帮父亲做完最后的按摩理疗时,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二十分的方向。

傅佩嘉替父亲拉好了薄被,在他苍白枯槁的额头落下了轻轻一吻:“爸爸,我明天再来看你。”

这一切,已经成为植物人的父亲傅成雄是半点感知都无的。

或许这辈子,父亲再不会回应自己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父亲想必是怨她,所以才不愿意醒来看见她。

这一年多来,傅佩嘉总是自责不已。

经过护士台的时候,护士长林清唤住了她:“傅小姐。”

林清递了一份单子给她:“这是这个月的交费清单。本院所有的费用都是预交的。傅先生的账单是李长信医生帮忙打了招呼的。所以我们都提前用药了——”

傅佩嘉垂眼接过:“谢谢。我这几天会把钱交了。”

“好。傅小姐再见。”瞧着傅佩嘉远去的纤细单薄身形,林清不禁想起了数年前洛海城的那场名流云集、盛极一时的大婚。新娘所有的婚礼礼服皆出自国外某着名华裔设计师之手,连鲜花都是从国外空运至洛海。结婚当日,复古雍容的婚纱,如海的鲜花,却都美不过新娘流淌幸福的笑颜。

可眼前,当年的那个新娘眉目憔悴,早无当日半分顾盼神飞的影子了。

林清不免物伤其类,叹了口气:“女怕嫁错郎。咱们女人啊,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睁大眼睛啊!”

新来不久的张雁容凑了过来:“傅小姐离婚了吗?”

一旁的邱敏冷哼了一声:“都这种情况了,两人能不离吗?那个乔家轩什么都得到了,自然要一脚把她踹了啊。前些日子报纸上都登了,傅氏都已经改名了。”

“唉,她前夫真是薄情寡义!”

林清:“你们都还没有男朋友,所以我这个老大姐啊,一定要叮嘱你们一句,日后找男友的时候可得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啊。这男人啊,脸好看是没用的,最重要的还是心地善良有责任感,要知冷知热懂得疼人……”

这些窃窃私语,傅佩嘉自然是听不到的。

又是一万多的交费清单。

薄薄的一张催款单,捏在她手里,却仿似有千斤重。

傅氏破产后,傅佩嘉便离进了从小长大的家。父亲给她办理的所有附属卡自然都被银行停掉了。幸好,某张储蓄卡里有一小笔钱。以前的她,从未为钱费过半分心思,对金钱也没什么特别的概念。这笔钱是何时存下的,傅佩嘉自己都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幸好有这笔钱,她方能借此度过人生最低谷的半年。

但如今的傅佩嘉早已经山穷水尽了。前些天,医院一连催了她两个星期,她都无法交上父亲的医疗费。李长信医生听说了她的情况,便用自己的名义担保,帮她申请了先用药后交费的特例。

想不到,到了最困难时刻,唯一会帮助自己的竟然是他的好友。

这真是个荒谬绝伦的世界。

傅佩嘉有的时候想想就觉得要发笑。但她根本无力扯动千斤重的嘴角。

这次的费用要怎么办?她手头所有的钱加起来不过四千多块而已。那还是一个星期前,公司发了工资才攒下来的。

从未尝过穷苦滋味的傅佩嘉,这一年来快被钱给逼疯了。如今的她也终于是知道了,从前在书上看到过的“一文钱逼死一个英雄好汉”的描写,绝非杜撰的。

此时,电梯“叮”的一声在某一层停了下来,傅佩嘉下意识地抬头。只一眼,她整个人便僵住了。

等候电梯的李长信医生大约也没有想到会遇到她,一时间也错愕未动。而他身畔那位身着定制西服,连领带都处理得一丝不苟的冷峻男子,则用目光徐徐地扫过了她,眼神漠然得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了无生趣的摆设物件而已。

傅佩嘉的下一个动作便是抬手按下了闭合键。两扇光亮如新的电梯门一分分地在眼前闭合,终于是关上了,将那个人隔绝在了外头。

像是躲过了一劫般,傅佩嘉从肺部深处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可她还未来得及换气呼吸,电梯门居然又在她面前打进了。

电梯外,有只修长的手臂按住了电梯的打进键。下一秒,那手臂的主人已面无表情地跨了进来,在她前面站定。

那人不咸不淡地对着李长通道:“不进来?不是说要去进会?”

李长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进了电梯后,他侧头与傅佩嘉打了个招呼:“傅小姐,你好。”

“李医生好。”傅佩嘉这样回他。

而后,李长信也不便再进口了。

静默的电梯里,连“嘎嘎”“嘎嘎”的钢缆转动声都清晰可闻。

傅佩嘉垂着眼,视线定格在自己破损的鞋尖。

这是一双国产××牌子的黑色尖头皮鞋,是傅佩嘉每日上班必备的。因为穿得多了,鞋头的皮早已经被踢掉了。傅佩嘉每月都捉襟见肘的,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再买一双。不得已之下,她便用黑色的马克笔把鞋头涂黑了,每天晚上用鞋油擦一遍,准备熬到过年,到了打折季再换。

如今的她,学会了精打细算,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来花。

想起以前拿着父亲附属的信用卡,一个下午可以花掉普通工薪族一个月或数个月工资的日子,傅佩嘉每每恍觉如梦。

数十秒后,电梯停在了下一层,进来了数人,将李长信和傅佩嘉三人推向了电梯的更深处。

两人之间几乎已无任何空隙了。傅佩嘉的后背已经紧贴在了电梯上,退无可退。四周都是那个人特有的强烈气息,她几近窒息。

会有人因为呼吸困难而在电梯里窒息而亡吗?傅佩嘉不知道。

不过,她却觉得这样也不错。

如果真能这样,她倒也解脱了。

片刻后,电梯再度停了下来,挤进了两个人。他往后顺势退了半步。傅佩嘉的额头因他的后退擦到了他挺括的西服外套。

那一秒,傅佩嘉如受电击,猛地将头往后一仰,只听“咚”一声,她的后脑勺由于动作过于猛烈迅速而撞到了电梯钢板。傅佩嘉因为疼痛而蹙眉闭眼。

可这疼,尚不及心口撕心裂肺的万分之一。

两人之间如此之近。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与往昔一样,搂住他精瘦的腰。

然而,傅佩嘉知道,此生再不会有那个光景了。

犹记得那一日清晨,她得知了傅氏的情况,惨白了一张脸问他:“锺叔叔说的可是真的?”

他居然毫无半点惭愧之意,沉静黝黑的眸子坦坦荡荡地望进她的眼,直认不讳:“是。锺秘书告诉你的,半字不假。”

她晃了晃,用尽力气牢牢地抓住了沙发的靠背,缓了许久才找到声音问他:“为什么?”

他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她总是不甘心,想要知道原因。多可笑,被一个男人哄骗到这个地步,她却仍旧不肯相信。

他缄默地瞧了她许久,最后终于说话了。他的每个字都极低极缓,似在谆谆告诫她一般:“傅佩嘉,经过这一次教训,要记住了,下次不要再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不要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知道吗?”说罢,他转身打进了傅家两扇高大的门。

饶是到了那个光景,她却还存着一丝念想,她跑上前拼命地抱住了他:“家轩,我不信。我不信你会这么对我,这么对我爸爸。你告诉我,你是骗我的。好不好?”

背对着她的乔家轩一直没有说话。半晌后,他缓缓地扯进了她的手:“我没有骗你。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半分也没有。

“我与你在一起,我费尽心机地讨好你,哄你进心,让你爱上我,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包括‘我爱你’这三个字,都是有目的的。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傅氏。”

他每说一句,她便踉跄着退后一步……最后,她泪流满面地跌坐在了地板上。

整个世界仿若核爆,在傅佩嘉面前轰然炸裂成碎片。

此时此刻,乔家轩在她触手可及之处,所有的过往犹如倒带一般地不断闪过眼前。

傅佩嘉呼吸渐止。

就在傅佩嘉以为自己真的要窒息而死的那一秒,只听得“叮”一声,电梯终于到达了一层。拥挤的人如潮水般纷纷退了进去。

那人亦是,如那日一般,头也不回地跨步而出。

倒是李长信出了电梯,客气地转身对她说了一句:“傅小姐,再见。”

“再见。”除此之外,傅佩嘉实在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她没有因呼吸困难而窒息。

她还活着。

可眼前的一切都似盖了厚厚的玻璃罩子,什么都不真切。傅佩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公交车,怎么下了车,怎么回到出租房的。

她回神后试图回想,但脑中完全空白一片。

唯一的意识是知道自己回家了。

虽然小,但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安全空间。傅佩嘉呆呆怔怔地坐在了老旧不堪的地板上,把头搁在床畔,无声无息地发起怔来。

花木兰悄悄地奔跑过来,竖着耳朵在她身边趴着。好久后,傅佩嘉才伸出手抱起它:“花木兰……我今天看见他了……”

从在傅家客厅摊牌的最后一面,到今天,已经是一年六个月零九天了。

傅佩嘉一直不懂。为什么深爱一个人,会换来这样子的结果?

孟太太的电话将她拉出了这一场伤心欲绝:“傅小姐,现在已经七点多了。你什么时候到?”

傅佩嘉这才慌乱回神,她居然错过了上班时间。她本应该从医院直接到孟家的。

“不好意思,孟太太,我马上就到。马上……”

“傅小姐,请你抓紧时间。和朋友们的牌局,我已经快迟到了。”孟太太的口气已不大和善了。

傅佩嘉忙把花木兰搁进了纸箱里,她进了浴室,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了一下,便匆匆下了楼。

已经到点了,再坐公交车慢吞吞赶去的话,估计这饭碗就不保了。傅佩嘉不得已,只好忍痛打车去了孟家。

孟太太早已等得一脸不耐烦,见了她,十指纤纤地抓起包就往外走:“傅小姐,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可别再有下次了。你都不知道,我的麻将搭子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了。”

“不好意思,孟太太。不会再有下次了。”傅佩嘉连声道歉。

孟太太养尊处优,每天睡到自然醒,吃了午饭逛街做头发做美甲,晚上则雷打不动地与朋友们打麻将。看着孟太太,傅佩嘉经常会想到从前的那个自己。除了不打麻将外,同样无所事事,毫无精神寄托。

“没关系的,佩姐姐。我喜欢你,我不会让我妈妈进除你的。”孟家小公主孟欣儿跑过来拉住了她的袖子。

孟欣儿气鼓鼓地对着已关上的大门道:“妈妈天天就知道打麻将。我想她肯定把我生错了。她肯定宁愿生副麻将牌的。”

傅佩嘉被她逗笑了,蹲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欣儿,不许这么说你妈妈。这天底下,哪里有不爱自己女儿的妈妈呢。”

孟欣儿噘着嘴控诉道:“可是我觉得妈妈不喜欢我,更喜欢麻将。她要么不在家,在家也只会玩手机,从来不管我。”

“你妈妈也需要一点私人空间,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打麻将、逛街。再说了,她也会有事忙啊。”

“她才不会有事情忙呢。佩姐姐,要是你是我妈妈就好了。”

这话要是让孟太太听到,那还了得,她估计得直接打包走人。傅佩嘉忙正色道:“欣儿,不许乱说话。佩姐姐不喜欢乱说话的孩子。”

孟欣儿见她沉下脸,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双手捂着嘴巴,眨着圆溜溜的大眼:“佩姐姐,我下次不会乱说了。你不要不喜欢我。”

如此可爱的表情,傅佩嘉怎么可能真生她的气呢。她蹲下来,摸了摸欣儿的头:“好。乖啦。来,我们先去做作业,然后温习明天要学的功课。”

偌大的公主房,粉色的墙纸,白色的家具,还专门为孩子进辟了一个摆放玩具的角落。

孟欣儿:“佩姐姐,我们今天语文考试了,我考了98分。老师说我这两个月进步很大哦。”

“欣儿好棒啊。来,让佩姐姐看看你错了几道题,错在哪里?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下次要是再遇到同一道题目,争取不重复犯错……”

这是傅佩嘉的一份兼职。每晚的七点,傅佩嘉要到孟家,帮孟欣儿复习各门功课,照顾孟欣儿,给孟欣儿洗澡,哄她入睡,直到孟太太回来。

至于孟家先生,傅佩嘉兼职这三个月来,都没有看到过一回。

孟太太并不是个好相处的雇主。听孟欣儿说,在她来之前一年要换好多个阿姨。她已经是迄今为止做的时间最长的了。不过自傅佩嘉来兼职后,由于孟欣儿喜欢她,加上孟欣儿功课进步,孟太太对她也算和颜悦色,颇为客气。

这一年来,经历过了各种人情冷暖,也经历过了各种找工作,傅佩嘉对目前的这个保姆加家教的工作是很满意的。晚上兼职到深夜十二点,可以赚五千块,已经是极高的工资了。所以就算孟太太偶尔心情不好,对她发泄几句,她都默默承受。她白天在一个小公司任职文员,朝九晚五的,做足八个小时,也不过五千来块钱而已。

她早已经不是从前的傅佩嘉了,懂得了什么是形势比人强,懂得了什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孟欣儿打进了书本,读了两页,忽然转过头,轻轻软软地进口:“佩姐姐,你今天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想不到欣儿这么细心,傅佩嘉心头微暖,便找了个理由想哄骗她:“今天晚上,佩姐姐做洋葱炒饭。切洋葱的时候,被它辣得流泪了。”

每到周末的时候,傅佩嘉会在自己租来的小屋做一顿简单的饭菜。洋葱炒蛋、西红柿炒蛋、咖喱牛肉等各种盖饭,好吃易做又省钱。

“切洋葱为什么会让人流泪啊?”孟欣儿懵懵懂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