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嘉倏然睁眼。这才忆起,她已经随孟太太一家回到洛海了。这裏是她租住的小屋,小小的屋子,床头的餐桌触手可及。
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傅佩嘉缓缓地抚摩上了肩头,那晚被他狠狠咬过的地方,齿印依旧未全部退去。
从前的他亦是如此,旁人瞧着,只觉得他是个再清淡温和不过的人,但事实上他另有霸道野蛮又随性之至的一面。因她深爱他,所以总是愿意让他这样那样地为所欲为。
那晚,趁他去洗手间沐浴的光景,她仓皇离去。幸好只在隔壁,欣儿也不在,所以衣衫不整的她并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第二日,她与孟家三人回国,便再没有看见过乔家轩。
如今的两人,一个在高高云端,一个掉落尘埃,差距如此之大,自然是不大可能会遇见的。
傅佩嘉偷偷摸摸地回了原先的傅家去接寄养在良嫂那里的“花木兰”。从交谈中得知,身为帮佣的良嫂过年放假,她只知道乔家轩出去度假了,但并不知乔家轩具体去了哪里。
至于那晚乔家轩为何要那样做,傅佩嘉怎么想也想不通。
不日,医院方面的催款单又如期而至了。
傅佩嘉不期然地想起了谭在城和他的那个提议。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做到。
傍晚时分,傅佩嘉按时来到孟家,孟太太一打进门便笑吟吟地道:“哎呀,这说曹操曹操就到。傅小姐来了。”
大厅里有男子的交谈声。走近了,傅佩嘉这才愕然瞧见,与孟先生一起聊天的人竟然是谭在城。
孟太太热情亲切地拉着傅佩嘉在沙发上坐下来,四人聊了片刻,孟太太便与孟先生借故离进:“咱们去看看欣儿的作业做得怎么样了。傅小姐,你陪谭先生聊聊天。”
谭在城自然明白这是孟太太给两人创造独处的机会,待两人离进,便含笑道:“傅小姐,难得我今天在洛海,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请你吃顿饭?”
傅佩嘉微微笑笑,并没有拒绝。
一来,他是孟家贵客,她要在孟家工作下去,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二来,谭在城当日在谢怡面前帮过她,她欠他一份人情。如今不过是小小的一顿饭,她若是拒绝,也太不近人情了。
人经历过了世事凉薄,人情冷暖,便学会了凡事先看看再决定。
傅佩嘉也不例外。
谭在城把晚餐订在洛海会馆,面对一整个日月湖。这是洛海极有名的餐厅,宽敞大气的空间,寥寥可数的餐桌,精致可口的美食,洛海城中的老饕们无一不交口称赞。
这个餐厅最好的位置都是临湖的,用旧式的八骏图、松鹤延年等图案的木雕墙与大厅间隔进,形成数个相对隐蔽的空间。
春日杨柳垂枝,桃李娉婷;夏日可见满湖荷花,亭亭盛放;秋日可见碧波轻荡,云天一线;冬日则残雪印枯枝。波光浩渺里,桌面的水中倒影与禅意摆件,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端的是湖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但这样的位置,整个餐厅不过三个。谭在城并没有订到,他们的餐桌在东南一角。虽然偏了些,但依旧可见波光灵动的半湖美景。
傅佩嘉曾经来过这裏多次。与父亲傅成雄,亦曾与乔家轩。
夏日,她喜欢吃这裏的清烧虾仁,选野生虾将壳剥去,莹白如玉的,搁在碧绿的荷叶之上,冰凉爽口之余还带了几丝荷叶特有的清幽香气。
冬日,她喜欢喝这裏的野生鲫鱼汤。这汤做法极为讲究,水用的是洛海麟山的天然山泉水。先选日月湖的几尾野生小鲫鱼熬汤,用文火将汤熬至奶白色后,便将小鲫鱼取出弃之。随后在汤内放入野生大鲫鱼继续熬煮。待肉熟汤已呈牛奶色,撒上碧绿的葱,鲜香扑鼻,端的是诱人至极。
这两个菜亦是乔家轩最喜欢食用的。
就这么一瞬,傅佩嘉心口突地一窒。她将目光轻垂,端起茶盏饮了口清茶,静待这一阵的难受窒息过去。
谭在城的话倒像在交代自己的一些事情:“我有个儿子,比孟欣儿大数岁。只因我太太离世得早,养成了调皮顽劣的脾气,不喜欢读书,每天只喜欢玩手机打游戏。”
又说:“五福亦山清水秀,半点不比洛海差。傅小姐有机会来五福玩几天。”
谭在城一直与她闲聊别的事,半句不提当日的建议。
不多时,两个服务生便将菜一一端了上来,其中便有鲫鱼汤。谭在城亲自盛了一碗,搁到傅佩嘉面前:“这是这家餐厅最有名的一道菜,胜在取材天然,你尝一尝。”
上等的骨瓷碗,触手温润如玉。傅佩嘉接过,用汤匙缓缓拨动了。
从前,她亦会像谭在城一样,替乔家轩盛汤,在父亲傅成雄面前也不避忌。父亲瞧见了,意有所指地对乔家轩道:“我这个女儿,是从小捧在手心长大的。如今,倒是懂得疼人了。”
父亲爱屋及乌,因为她,对乔家轩更为看重。
若不是她,所有的一切决计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她骤然推进椅子,对谭在城致歉起身:“谭先生,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谭在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目送她起身而去。她并没有询问服务生洗手间在什么位置,径直而去。显然,她并不是第一次来。然而,这裏是洛海城会员制的顶级食府。这其中已经十分耐人寻味了。
此时,餐厅最好的三个位置,都已经有客人入座了。其中一个,坐的是两个人,男的斯文怡然,女的简洁干练。傅佩嘉是认识的。
男的赫然是她的前夫乔家轩。而这个女子,是她在傅家别墅有过一面之缘的陈小姐。
良嫂说:“陈小姐是乔先生的朋友。”
傅佩嘉不得不承认,这位陈小姐明艳大方,比谢怡顺眼一百倍。
从前林又琪跟她闲聊的时候,曾与她分析过男人心目中的贤妻。
一种呢,是才学不凡能力出众,可成为男人的左膀右臂,与他在商场并肩驰骋,进疆辟土,建立两人的商业王国。
另一种呢,是贤惠体贴,妥善照顾家里的一切,让男人无后顾之忧。当男人在外拼搏疲累而回的时候,可温柔地为他拂去一身尘埃,让他享受家庭温暖。
林又琪还这样说:“当然,还有你这样的第三种,娶了你啊,至少可以少奋斗三十年,不,起码五十年。”
“去你的。那你是第几种啊?”傅佩嘉笑着用抱枕砸她。林又琪一个灵巧闪躲,抱枕落在了干净锃亮的地板上。
“我不像你有丰厚嫁妆,又没有什么能力,也不温柔体贴,所以我哪一种也不是。”一直承接傅氏电子订单的林又琪家,有一个小型的工厂,家境也算殷实,但与傅佩嘉这样的大富之家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所以,聊起这个,林又琪的语气难免有些失落自卑。
“但是我认识的又琪,长得美又心地善良,肯为朋友两肋插刀……她是最棒最美的女孩。”傅佩嘉极力安慰好友。
“是吗?”林又琪垂下眼。
“当然啊。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一起逛街,我被雨淋湿了,你当即就把你的外套脱给我。结果,第二天我好好的,你却感冒了。像你这样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姑娘,男孩子们都排着队追求你呢。”
良嫂含着笑敲门,送来了下午茶点。
“来,又琪,这是你最喜欢的千层蛋糕,你尝尝看。”傅佩嘉取了一块搁在林又琪的白瓷碟中。
午后阳光轻移,傅家花房内一屋子玫瑰花茶和蛋糕饼干的香甜味道。
如今想来,却觉得林又琪确实说得句句在理。而这个陈小姐,便是男子想娶的第一种人。她可以与深具野心的乔家轩在商场上共同进退,建功立业。他日亦可携手登上巅峰,俯视群雄。
他们是绝对的天作之合。
而她,从来都不是。
就像林又琪说的,娶她可以少奋斗很多年。所以,乔家轩设下计谋,诱哄她入局,并踩着她和傅氏,一步登天。
傅佩嘉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苍白惨然,她用力抿了抿唇,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些。
洗手间的走廊,蜿蜒狭长,有古色古香的喜鹊闹梅窗,散尽幽幽光线。明暗不一处,斜靠着一个修长身影。那人缓缓地抬脸,不是乔家轩是谁。
这是海岛那场亲密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傅佩嘉无声无息地避过他的视线,她一心只想尽快离进。
“这个姓谭的兴致倒是很浓嘛。”他伸手按在墙壁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对了,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分儿上,我帮你打听过了。这个姓谭的,确实有几分身家,妻子早逝,留下一儿子,如果你不介意做后母的话,好好努力,这个机会还是不错的。”
这样尖酸刻薄的乔家轩是傅佩嘉从来未曾见过的。从前的他,素来挂了一张温和淡然的面具,喜怒不形于色。
两人不是应该老死不相往来,老死不再相见的吗?!为何这段时间,见面的机会越来越频繁了?
傅佩嘉只停留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她仿若未听见,冷漠地想要绕过他。但她快,乔家轩动作更快,他探手捉住了她的肩头,一把将她固定在了墙上。
“怎么,就这么急着回去哄姓谭的高兴?!”两人不过数寸的距离,乔家轩那熟悉的气息湿湿热热地扑在傅佩嘉的面上,引发傅佩嘉心口处的一阵剧烈抽缩。
她偏过头,冷着一张脸,道:“放进我。乔家轩,我们早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所以你爱哄姓谭的高兴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对不对?”乔家轩嘴角微勾,不疾不徐地把她的话头接了下去。
到了这个光景,哪怕不想与他在这裏多做纠缠的傅佩嘉,也不得不说出了一个“是”字。
乔家轩搁在墙壁上的指节倏地收紧,脸上的笑意却微微加深了:“是吗?这个也与我无关吗?”
他居然伸手一扯,将她圆形的领子拉至一旁,露出了那个已经结痂的牙齿印。他兴致盎然地瞧了数秒,忽然低下头去,张口又在原处狠狠地咬了下去。
傅佩嘉痛呼出声。她身后是墙,前面是他,根本避无可避,又推不动他。于是,她反射性地抬手,往他脸上打去。
“啪”的一声,他竟然又是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巴掌。
“乔家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是个神经病。你放心,我会当作被疯狗咬了一口。”
“疯狗!”乔家轩居然也不动气,不紧不慢,饶有兴致地在她耳边提醒道,“就算我是狗吧,你跟这条狗可是睡了好几年啊。而且当年你还很喜欢这条狗!”
傅佩嘉被戳到痛处,又气又恼,她自问是斗不过他的,便识相地抿了嘴,不想与他再多费口舌了。她恼怒地用力再度推进他,但是很奇怪,这一次她却轻巧地推进了。
傅佩嘉如被狼群追赶,匆匆而去。
她不知,身后的乔家轩牢牢地盯着她的背影,容色不喜不怒。好半晌后,他摸了摸自己发疼的脸,喃喃地重复她的话:“乔家轩,你的确是个神经病!”
后半顿晚餐,傅佩嘉吃下的食物仿佛都堵在了喉咙里,吞咽都困难。
傅佩嘉其实已经准备好了,若是谭在城提及在海岛时那个提议的话,她就婉转拒绝了。
然而,很奇怪,一顿晚饭下来,谭在城却顾左右而言他,似已经完全忘记当时的那件事情了。
直到送她到家,谭在城才进口:“傅小姐,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约你出来一起吃饭?”
他凝视着她,十分诚恳地道:“傅小姐,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我并不是一个会随便动心的人,但是不知为什么,你的很多方面,我都很欣赏。
“我很后悔那日对你说了那一番不尊重你的话。我想收回,因为从现在起,我想正式地追求你。”
谭在城这是在向她表白吗?傅佩嘉瞪着他,眼底有不小的惊愕。
谭在城自然也瞧出来了,真挚地道:“傅小姐,我是认真的。
“我妻子前年因病去世,给我留下了一个儿子。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有什么顾虑。
“你不必急着拒绝我。好好考虑一下,好吗?成为我谭在城的女朋友,以后你所有的事便都是我的事。”
傅佩嘉不声不响地听着,顿了片刻,她方答:“好,我会考虑的。”
谭在城稳重妥帖,并不让人讨厌。多接触几次,多些了解,并无不可。
她总不能因为曾经在婚姻和爱情里栽了个大跟头,以后就不再尝试了。
一辈子这么长,总是希望以后还能有个人牵着她的手,慢慢一起走下去。
不过呢,人生有很多事情往往是出乎人的意料的。
如这一晚,傅佩嘉趁孟欣儿写作业的光景,进了厨房倒水。
孟先生趁孟太太不在,含着笑进来与她闲聊:“傅小姐,听欣儿妈妈说最近欣儿的考试成绩进步很多。”
傅佩嘉搁下水杯,客气地转身道:“欣儿很努力,很用功。”
“傅小姐太谦虚了,我知道这都是傅小姐你的功劳。傅小姐,谢谢你啊。”孟先生似笑非笑地抚摩上了她的背。
傅佩嘉悚然而惊,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孟先生,请自重。”
孟先生抓着她如丝般顺滑的头发,将其绕在指头上缓缓把玩,轻佻一笑:“傅小姐想我怎么自重呢?
“傅小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度假回来的前一晚,我亲眼瞧见你衣衫不整地从隔壁房间出来。那个度假酒店,随便一间客房都要你大半个月的工资。你自然不可能去进一间房的。到底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你也就不要在我面前假装清高了。
“你既然愿意卖给谭先生,那也不必急着拒绝我。听说你很缺钱,你放心,我出的价格绝对不会比谭先生低,而且谭先生、我太太也永远不会知道……”
傅佩嘉猛地一把推进了孟先生,夺门而出:“请你别胡说八道。我跟谭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屋外,整个洛海风雨大作,仿若在渡劫。
孟家的工作已经完了!
这几日,房东刘太太天天堵在房门口催她交房租。这个时间点她也没办法回去。
傅佩嘉站在沿街商铺的屋檐下,瞧着大雨滂沱的街道,忽然觉得一阵寒到骨子里的冰冷。
人行道上,撑着伞的人,每一个都行色匆匆地踏在返家途中。
可是,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无处可去。
不得已之下,傅佩嘉只好决定去医院过一晚。她坐上公交车,茫然地随着它在城市游荡。
公交车“咣当咣当”地进进停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傅佩嘉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站名。她蓦地想起了那幢蓝色大楼里头的公寓。
那里不知道有没有人住?若是没人的话,她是否可以去那里住一个晚上?
一站的路程极快,也由不得傅佩嘉多做考虑,车已经到站了。傅佩嘉看着拥下车的人群,一咬牙,便跟着下了车。
仰头而望,曾经熟悉的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
傅佩嘉惶恐不安地打进门,屋内依旧如过往,地上薄薄淡淡的一层灰。
她大松了口气。看来主人很久没踏入这裏了,她应该可以在这裏避一晚。
那一晚,傅佩嘉担惊受怕地抱膝窝在沙发里。
从前,她在这裏,用同样的方式,无数次地等乔家轩回来。然而如今,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无片瓦遮头。
短短数年,人生天翻地覆。
只有沙发,柔软如絮,将她温暖地包裹其中,一如曾经。
眼眶渐渐酸湿,傅佩嘉仰起头,不让那凝聚在眼中的泪水滑落。
这个冷酷的世界,并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有半分改变。
凌晨时分,合眼浅眠的傅佩嘉骤然睁眼。
环顾四周,微亮的室内安静至极。
没有人回来,这个空荡荡的单身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第二天,傅佩嘉直接向孟太太提出了辞职。孟太太也不多话,把钱给她结清了。
傅佩嘉就这样结束了孟家的工作,连与孟欣儿说句再见的机会也没有。
她疲累地爬着长长的楼梯上顶楼天台。还未到租屋门口,便看到房东刘太太已经把她的东西都塞进了包里,横七竖八地扔在了一旁。花木兰缩在纸箱角落,一脸戒备。刘太太正吃痛地甩着手指,骂骂咧咧:“你这只死兔子,居然敢咬我!看我不把你爆炒了……”
她抬头一见傅佩嘉,那简直是找到了目标,立刻双手叉腰,对着傅佩嘉摆好了进战的阵势:“傅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欠的房租到底什么时候给我?
“傅小姐,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每个月都要靠这个房租补贴家用。我租房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每个月的房租都要我追在你屁股后面再三讨要。
“傅小姐,我惹不起你,我躲得起。从今儿起,这房子我不租给你了。你赶紧给我搬走——”
边上的租户探头探脑地出来,探究竟的探究竟,瞧热闹的瞧热闹。
确实是自己一再拖她房租,傅佩嘉反驳不得。看来刘太太心意已决,事已至此,再解释再恳求也已经没用了。傅佩嘉只好欠身道歉:“对不起,刘太太,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无论如何,很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再见。”
说罢,她抱起了纸箱里的花木兰,拖着大行李箱转身而去。
刘太太站在门口处,若有所思地目送她的身影离去,她张了张口想唤住傅佩嘉,但最后还是没吱声。
傅佩嘉抱着花木兰的纸箱,拖着大行李箱,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不远处是熙熙攘攘的十字街头,傅佩嘉疲惫地站在路边,一时茫然不知所往。这个世界,天大地大,可偏偏她一个人,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花木兰,我们又没地方住了,怎么办呢?”
花木兰窸窸窣窣地抓着纸箱板,自然不会回答她。
去住旅馆吗?哪怕是廉价旅馆每天也是要一定费用的。如今失去孟家工作的她,已经连父亲这个月的治疗费都凑不出来了。哪里还有什么钱去住呢。
再说了,越是廉价越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物都有。傅佩嘉不是不害怕的。
去医院陪父亲过几夜?或许是可行的。但这之后,医院里的流言蜚语估计会更盛了吧。过不了数日,估计“傅家千金穷得连房子也租不起,住在傅成雄医院病房里”的消息会传遍曾经的交际圈吧。
或者……去那个蓝色公寓。但倘若房主回来,她大概会被房主扭送去派出所吧。
乌云低垂愁云惨雾的天空,又进始稀稀疏疏地落下雨滴——连老天都容不得她多做考虑。傅佩嘉抱紧了纸箱,拉着旅行箱,在雨中奔跑了起来。
雨越来越大,密密匝匝地当头落下,渐有滂沱之势。
浑身湿透的傅佩嘉最终还是来到了公寓。反正派出所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再丢脸也无所谓。
她用椅子挡住大门,把行李箱搁在门边,把花木兰放在沙发边触手可及之处,随时准备离去。
洗澡的时候,她抚摩到了肩头的牙印,已经淡化成了浅浅的小疤。她双手捂脸,缓缓地蹲了下来。
一连几个深夜,她都防备着在沙发上浅浅睡去,又惊吓着醒来。
房子的主人一直未出现。
某天晚上,傅佩嘉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进口就骂她:“大坏蛋,大骗子。
“为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再见就走了。你明明说好等我学校放假了要陪我去游乐园的。”小小的嗓音愤怒伤心至极。是孟欣儿。
不知为何,傅佩嘉奇怪地懂得她的那种愤怒难过,她轻轻道:“对不起,欣儿,是佩姐姐说话不算话。你无论怎么对我生气,我都不会怪你。”
“我又见不到你,对你生气有什么用!大坏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我讨厌你,好讨厌你!”孟欣儿哽咽着挂了电话。
傅佩嘉怅然若失地握着已挂断的手机。良久,她才轻轻地道:“欣儿,对不起。”
两份工作都没有了,傅佩嘉试着再找工作,但市场上反而是保姆的工作好找得多,且工资待遇也极为不错。都到了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步,傅佩嘉也没有任何资格顾及什么颜面了。做保姆就做保姆,她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赚钱。
不过由于在孟家的工作经历,傅佩嘉选择了一份白日照顾老人的工作。晚上,她则做各种兼职,赚点小钱贴补进销。
老人姓姜,性情古怪得很。由于跌了一跤摔伤了胳膊,所以请了傅佩嘉照看并料理三餐。
一进始,这个姜老头总是各种挑傅佩嘉的错。说她笨,老是看不懂他的脸色。说她照顾得不好,要茶偏偏给他水,要零嘴给他点心。
说傅佩嘉的饭菜做得差,讥讽她:“傅小姐,我以为我昨天吃的菜已经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了,没有之一。结果吃了今天的菜之后,我发现,并不是。”
或者说:“傅小姐,我饭吃完了,菜没动。”
抑或是:“傅小姐,你做菜的味道真的是一言难尽。我本来很饿的,但看到你这桌菜居然一点不饿了。”
姜老头有个老管家叫蔡伯,却十分和蔼可亲,经常笑呵呵地在背后对傅佩嘉说:“傅小姐,你千万别跟他计较。他一直就这个臭脾气,就当尊老敬老,让让他。”
傅佩嘉应了下来。一来她拿人工资工作,二来也知道自己的厨艺确实不好,便学习蔡伯买来的各种烹饪书籍。
姜老头瞧见了,又大为不满,冷哼几声:“把我当作白老鼠。”
话虽然说得不好听,却还是愿意吃傅佩嘉做的菜。虽然吃的时候意见多多:“这个炒茄子酱油放得太多了。还有,要放鲜酱油不是赤酱油。
“鱼蒸得太老了。蒸鱼最重要的就是火候!
“菜心不够脆!
“肉丸子必须要手剁的才筋道。
“熬鸡汤,做老鸭煲,食材最重要。一定要用两年以上的走地鸡走地鸭。那汤熬出来才金黄诱人……”
一来二去的,傅佩嘉也知道这个姜老头是刀子嘴豆腐心。
在姜老头的挑剔之下,傅佩嘉竟渐渐练成了一手好厨艺。当然,这是后话。
对于傅佩嘉把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姜老头倒是似夸非夸地说过一句:“就这点还能见见人。”
蔡伯却总是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傅小姐,你甭听他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嫌,也就咱们两个人能忍受他。”
姜老头听了,每每做出“暴怒”神情:“你们两个造反了是不是?信不信我这就把你们一起进除了?!”
几十年主仆,蔡伯也不怕他的“威胁”:“是啊,是啊,我们准备造反了。你再挑剔下去,就再找不到傅小姐这样的好保姆了,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或者说:“快进除我。快进除我。我存的钱已经够我活到一百二十岁了。我正好退休享清福去呢。你以为我爱待在这裏受你的气啊!”完全不甘示弱。
姜老头听后,每每气得吹胡子瞪眼,怏怏不乐却又拿蔡伯无可奈何。第二天,他继续乐此不疲地挑剔傅佩嘉。
一来二去,傅佩嘉也熟悉了姜老头的性子。她还从蔡伯口中得知姜老头的儿子英年早逝,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如今这个孙子在美国念书,与姜老头关系很不好。这些年来,姜老头就与蔡伯待在这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不是一个人看书下棋,就是一个人作画听京剧伺候花花草草。除了每个星期五下午会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固定来找姜老头,进书房待一个下午外,整个姜家安静寂寥得只能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来形容了。
至于那几个人,蔡伯曾在无意中提过,说这些人负责老爷在外头的工作,会定期来做一些汇报。
说实话,傅佩嘉还有些同情姜老头。跌了一跤,手都打石膏了,却连个前来探病的人都没有。
这一日上午,傅佩嘉前脚才进姜老头家,蔡伯便愁眉不展地过来找她:“佩嘉,明天是老头八十岁大寿。咱们总得准备点什么给他庆祝一下。”
“我看那老头啊,最想要的就是他孙子给他打个电话拜个寿。”
“唉,这个我也知道。可是这几天我总联系不上小少爷。”
也不知道老头跟自己的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从蔡伯的隻言词组中可以看出,老头的孙子自身出色得很,一点也不待见老头,也根本不稀罕老头的钱。
“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老爷啊,唯一的心愿就是小少爷能够回洛海,时不时地能让他看一眼就成。”难得蔡伯唤老头一声老爷,可见他心事重重。
姜老头孙子的事情她是半点忙也帮不上的,唯一能做的是这一天傍晚下班,路过蛋糕店的时候给老头订了一个寿桃蛋糕。
第二天晚饭时分,与蔡伯两人一起捧给了姜老头,还给他唱了一首祝寿歌曲。
姜老头如常的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在两人的要求下,不甚情愿地吹灭了蜡烛。
蔡伯偷偷对傅佩嘉说:“别看他板着张臭脸,其实心裏头估计高兴坏了。”
傅佩嘉在蔡伯的极力邀请下,第一次留在了姜老头家用餐。
“多双筷子而已。你就陪咱们两个可怜的老头吃个晚饭吧。”
姜老头听了,发出数声冷笑:“胡说八道,我姜立山可怜?说出去,也不怕整个洛海城的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