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礼部。”朱聿恒说着,知道阿南是想问问水下具体的情况,便敲了敲车壁,吩咐车夫回转马车,按原路再回去。
来献祥瑞的渔民叫袁良,是个普通的海上汉子,被海风吹得粗糙黧黑的脸上,布满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深沟壑。
他脸上堆着惶恐笑容,站在礼部后堂花厅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朱聿恒不了解渔民的生活,但阿南却十分熟稔,先问袁良用的是什么船,最远能去哪里打渔,又与他聊起了东海各季海水洋流的走向与渔汛,头头是道,令这个常年出海的老渔夫都钦佩不已。
本朝太.祖虽颁布了海禁条例,但为的是防海盗与倭寇,而在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四海平定,诸多海上小国纷纷纳贡来朝,宋末时的华夏后裔来归也不在少数,因此海禁名存实亡,官府和民间都有大批商队往来于海上。沿海渔民只要不是驾远航双桅船下海,都不算犯禁。
话匣子既然打开,袁良说话也就顺畅了许多,阿南便将话头转向了那株珊瑚,问:“老伯那日是在哪里打渔,怎么会捞到如此奇珍异宝?”
“草民常在钱塘江入海口捕鱼,如今已到八月,大潮即将来临,到时哪有办法下海?因此草民想着赶在潮水之前,将这个月的家用赚出来……”
钱塘江上游为富春江,下游折之字形而奔东流,汇入东海。
沿海渔民历来靠海吃海,袁良那日也与往常一样,带上妻子给他准备的干粮,出海捕捞。
近海舟楫如山,他特意选了一个少人前往的海域,一天半后,到了一处平静无波的水面,试着下网。
前几网不过一些零零散散的黄花鱼和鮸鱼,也不甚大,他换了几个方向再打,结果网在水下被缠住了,他竭尽全力也拖不回来。
这渔网是他妻子手剥麻皮,撕细浸泡再搓成细线编织而成,她在家操持家务又要带孩子,往往十天半月也织不成一张网,想到要遗失在海上,他自然惋惜。
袁良不敢硬扯,见海面上风平浪静,想着这网既能绊住,这片海域应该不深,便跳下水去,潜到海底想要解开自家渔网。
钱塘江泥沙甚多,但此处离入海口颇远,水下已是一片清澈明透,就如大块青绿色的琉璃,冻住下方平缓的海底沙地和岩石。
袁良一眼便看到了勾在大石头上的渔网,忙游近去扯住它,将它从岩石棱角上解下来。
他一眼看到周围有黄花鱼群,在水下游来游去,数量不少。正在心中暗喜,盘算着上船后照这边撒网之时,忽觉得脚下一震,所有的鱼都在瞬间惊慌逃窜,掠起大片泥沙。
而袁良整个身躯在水中一歪,耳畔只觉得水波紊乱,海底的沙土连同海藻一起,全部向自己冲击了过来。
他死死揪着渔网,抱紧岩石勉强定住身躯,免得被这股怪异的水波给带走。波动的海水压着胸口,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只能闭着眼用力拉扯着渔网,想要逃离这股暗流。
正在此时,他听到头顶传来怪异的声音,如同鸟鸣,又如同长啸,在水下呜悠曳过。
他忍不住睁开眼,抬头看去。
日光透过水面,照亮了水下十来丈深的地方,只是光线比岸上要朦胧许多。在这虚幻光圈笼罩之中,碧蓝的海涛汇聚成一只青色的鸾鸟,从他的头顶飞渡而过。
那晶莹水波聚成的青鸾,以睥睨众生、凌驾海天的姿态,横掠过广袤无垠的碧海,投向深不可及的大海另一边,最终在蓝得暗黑的彼岸,消失了踪迹。
“青鸾?”阿南失声问了出来,打断了他的叙述。
“是,草民眼睁睁就看着一只青色的大鸟从头顶上飞了过去。”袁良说着当时水下那迷幻的场景,眼中依旧闪着激动神采,“草民本以为那是凤凰,但后来听大老爷们说,凤凰是红色的,尾巴像火焰,鸾鸟是青色的,尾巴卷卷的,草民这才知道,原来当时看到的那只,就叫青鸾啊!”
阿南与朱聿恒,下意识地望向了彼此。
青鸾,九玄门的标记,在顺天城下的岩洞之中,他们同样见到过那灼灼燃烧的鸾鸟标记。
袁良不知两人心中所想,只絮絮叨叨又讲了下去。
那只青鸾消失在大海尽头,卷起的水波也渐渐消失了。
袁良当时在水下已久,胸口憋得发痛,见水波稍缓,忙抱起渔网向上游去。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团火红的东西被水流裹挟着,与泥沙一起猛扑向他的胸怀之中,差点就要刮到他的脸。
他下意识地举起胸前渔网,将它紧紧缠住,带着出了水。
他爬回船上,眼前发黑双脚发软,一直趴在渔网上喘息良久,才渐渐恢复了清醒。
此时他才发现,被渔网缠住带回来的竟是一大块珊瑚,而且赫然是天生的一只凤凰。这珊瑚殷红如血,被日光映照得光泽通红如火。他再没见识也知道此物是宝贝,当即跪在船上连连磕头,感谢上天恩赐,连鱼也不捕了,立马驾船回家。
他老妻倒是颇有见识,说乡邻也有人在海中捞到宝贝,只是就算卖了重金,也难免遭恶人抢掠讹诈,于是他便用破布裹了珊瑚直奔海宁县衙,将东西送了过来。
朱聿恒看着匣中珊瑚,不觉叹息道:“带你来进献的官员,只说你遇到水下青鸾异象,然后便得到了这珊瑚凤凰,却不知其中有多少曲折,你素日养家又有多艰难。”
袁良忙笑道:“这几年海上平稳,日子不算艰难,我们渔民么,只要能下海能捕鱼,哪有过不下去的。”
见他这么说,朱聿恒略略点头,等他退出了,又让礼部的人多给他田亩赏赐。
等将一应事务安排好后,他目光落在那株似乎正在燃烧的凤凰珊瑚上,沉吟了片刻。
“我就说,东海可能出事吧?”阿南靠在椅背上,屈指与他盘算道,“在顺天地下,我们看见关先生留下的那几幅画,其中顺天大火和黄河水患都已应验,但,玉门关之前,不知道缺失了一幅还是两幅,那上面所对应的,或许就是东海的这一桩灾难。”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说:“九玄门的青鸾既然出现了,那下面,必定有问题。”
“我收拾一下,你让袁良带咱们去一趟那边,仔细查看一下海底情况。”阿南跳下椅子,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你出行那么大阵仗,怎么还不去准备?”
朱聿恒微抿双唇。若是在昨日此时,他必定毫不犹豫与她一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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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时,他的袖中还揣着圣上给他传递的旨意,明令他不得接近江河湖海。
顿了片刻,他终于道:“这边还有紧急公务,恐怕我脱不开身。”
阿南脱口而出:“公务再急能有你的身体重要吗?”
她眼中流露的急切,让他心口一热,差点冲口而出,我们一起去。
可最终,他还是别开了头,硬生生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只说道:“你拿着我的手书去,一切事宜,我都会让杭州府替你安排好的。”(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