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摩耶之海(1 / 2)

思念人之屋 明前雨后 3803 字 3个月前

一、寂寞的时候来看海

秦若确信自己在遇到齐翊时,十二万分的狼狈。

那年圣诞前夕,秦若独自一人去泰国看海。沿着迤逦漫长的海岸线,葱茏的岛屿珍珠一样散落在蔚蓝色安达曼海的碧波中,几乎每一座都被洁白的沙滩环绕。她去了一座中国人中并不知名的小岛,然而正值圣诞旺季,欧洲游客蜂拥而至,大小酒店都已爆满。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叫做Maya的小店住下,却发现洗手间里的热水器不工作,秦若本不是挑剔的人,偏偏这几日来了例假,在三十度的溽热空气中手脚冰凉,痛得蜷成一团。她摸索着下楼,想要借厨房烧一壶热水,可是她和店主的英语一样不灵光,只能冷汗涔涔,忍着腹痛继续鸡同鸭讲,不知不觉在颠三倒四的英文中夹杂了许多“那个”和“唉呀”。

便是此时,听到身后有人用温和的中文问道:“需要我帮忙么?”他问了秦若的要求,转身用泰语向店主描述。这种语言婉转细腻,让面前高大的男人显得格外和善体贴。

他叫齐翊,在泰南的乡村做了大半年的志愿者,圣诞期间在欧洲朋友的邀请下一同旅行。热带的阳光驻足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眼神清亮澄明,有一种让人心生亲近的纯净。

店主人拿来洗衣服用的红色塑料大桶,秦若盛了大半桶热水,一直没过小腿肚。看着双脚慢慢变成温暖的粉红色,热气蒸腾到全身,涔涔地渗出汗来。房间里的蚊子也多起来,嘤嘤地在她左近盘旋着。秦若“噼噼啪啪”拍个不停,聊天的店主人和齐翊停下来,一同看着她笑。

“我很招蚊子呢,它们大概也想吃中餐。”她自嘲,“抹了许多花露水都不管用。”

“试试看本地的,或许更有针对性。”

齐翊递过的喷雾是当地每家7-11都能买到的蚊不叮,喷上似乎真的有奇效,秦若听到扰人的声音,却并没有被咬到。然而那股味道还真是怪,像敌敌畏一样,不仅是蚊子,恐怕连人都熏死了。

“这味道像农药。”秦若忽然问,“你相信么,有人喝了大半瓶敌敌畏,却没死成。”

若换了别人,大抵也会哈哈笑着说句“那一定是假冒伪劣的吧”一类的玩笑。

然而齐翊没有搭话,他只是微笑着摇头:“能够活着多好,为什么要寻死呢?”

真是太一本正经的人,秦若不想和别人交换什么严肃的思考,她只想有人在身边轻松的开个玩笑,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她想齐翊来到泰国已经半年,一定不知道两个月前一则网络新闻,妙龄女子为情自杀,喝了大半瓶农药,腹痛难忍自行拨打120求救,所幸抢救及时,未曾酿成惨祸。这种话题太老旧,甚至都不足以成为信息爆炸时代大众的谈资。然而却将秦若推到了展示台上,在亲友面前打上小小一束追光。

那位自杀未遂的姑娘在服毒前找过秦若,声泪聚下地述说她和秦若的未婚夫如何真心相爱,这一年内如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求她不要再用道义和责任束缚彼此,放爱一条生路。秦若不是什么有涵养的大家闺秀,在对方扯着她衣袖泪眼婆娑时扬手甩了她一记耳光。谁知数日后便上映了这样一场闹剧,痴情女的家人对秦若不依不饶,而那个风流男人自然不敢再招惹这样甩不掉的牛皮糖,于是表现得追悔莫及,对着秦若痛哭流涕。秦若替他拿了主意,将二人四年间的合影尽数撕碎,数码存盘统统拖入回收站,一并清空。

双脚的温热让人困顿,秦若在半梦半醒间想起照片上那相依相偎两张笑脸如何变成一地碎片,曾经心如刀割,此刻痛到麻木,除去还有呼吸和心跳,距离死去也并无太大区别。她万里迢迢跋涉至此,即便要寻短见,她也得先看看晴空下的那片海。

二、你是我沉默的同类

第二日在齐翊的坚持下,秦若和他调换了客房,这一间不仅有热水,而且两面大窗,其中一扇望出去便是大海。

平心而论,这是一间颇为舒适安静的旅店,一层是餐厅,室外面向大海的露台探伸出一部分,是小小的码头,常常有长尾船泊在下面的沙滩上,船头系着五彩的绢带,有时送来几尾鲜鱼,有时接送参加跳岛浮潜的游客,他们穿梭往来,经过店堂回到镇上去。墙上挂了不少黑胶唱片,每天放着老旧的爵士乐。秦若坐在露台的藤椅上,要一杯红茶,宜人的海风扑面而来,再怎样都不会觉得闷热。这裏能望见海峡对岸的小岛,沙滩迤逦着探伸向外海,涨潮时刚刚没入水下。海水便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蓝,那一边生长着茂盛的红树林,绿树成荫。这幅图景曾经在电影中出现过,那时秦若和男友刚刚大学毕业,两个人租住了一间小屋,周末去淘很多盘片,在细雪纷飞的日子里依偎在一起看电影。窗外彤云密布的天空让屏幕上永远是盛夏景象的热带海洋格外明媚。男友的手臂环着秦若的脖子,她枕在他胸前,用力拍着他的手说:“我们攒钱吧,在变老之前,一定要去这裏。”

他说:“需要那么久么?我们去度蜜月吧,明天就去。”

此刻秦若一人呆呆望着这片海,恍惚间狭窄的海峡如同一条微波荡漾的河。

“不想吃点什么么?”

她抬头,看见齐翊已经换上了雪白的厨师服。

“厨师进城采购了,今天我帮忙。”他解释,便在点餐台后像模像样做起披萨来。秦若连日来没什么食欲,也被烤炉中扑鼻的香气诱惑,站在远处看齐翊揉着面坯,轻巧地抛出一张圆饼来。和他同行的欧洲朋友欢快地冲过来,拍着她的肩膀:“和我们一起吃吧,大厨可以附送很多很多奶酪!”

齐翊抬头从容地笑,温和的神色让人安心。秦若没有推托,齐翊果真在披萨上放了许多奶酪,还用蘑菇片和香肠摆了一张笑脸。

秦若和他还有那群金发碧眼的朋友们一同吃饭,在其他人七嘴八舌的笑闹中,她和齐翊都是寡言的。秦若知道他的英语流利自如,只是似乎刻意要在人群中将自己隐藏起来,仿佛这样便不会泄露心底的悲伤。这是同类之间敏锐的直觉,她不需问,便懂得。有时两人目光交汇,他便淡淡地微笑,用彬彬有礼将自己隔离在众人之外。

到了下午四点以后,阳光不再炙热,店主人执着钓竿坐在码头边缘。老人看来十分和蔼,秦若就坐在他旁边,因为语言不通,也无须开口讲话。于是只是低头,看水里的小鱼。齐翊从楼上下来,递给她一本英文版Lonely Planet的《泰国的岛屿和海岸》,盘腿坐在她身边。秦若缓慢地读着关于这座岛屿的介绍,有什么不明白的单词便递过去,齐翊低声解答。他探身时有须后水的味道,低垂的眼帘,挺直的鼻翼。在不说话的空档里,时间安静得如同静止了。

门外有推车卖冰激凌的小贩经过,摇着铃铛。秦若跳起来,拉着齐翊追过去。她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口味,只挑自己喜欢的颜色,又不会问价钱,于是掏出一把硬币,让小贩自己来拿。好在他们大多都很朴实,不会借机多取。

齐翊蹙眉,想来是想到她腹痛难忍的模样,又不好开口询问。

秦若伸了舌尖,在每个冰激凌球上都舔了一舔,便将蛋筒递给他。“我只是想尝尝泰国的冰激凌是什么味道,剩下的你帮我解决,好不好?”

齐翊举着蛋筒伫立在原地,秦若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感觉捉弄了一个好孩子,有些阴谋得逞的小快乐。看着齐翊条纹衬衫的一角在微风中翻飞,便觉得自己并不是那样孤单。

三、天海尽头也因你安宁

到了平安夜,一层的餐厅被各国游客塞满,桌椅一直摆到海滩上去。店里的伙计也加入到欢乐的人群中,教秦若和其他游客一种和店名一样叫做Maya的骰子游戏。秦若问Maya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小伙计英语不好,他尝试解释,说这是电影里小说里一样的场景,不是真实的。秦若不擅长游戏,总被人猜出是否报了真实的点数,不知不觉喝了许多。有单身的棕发男子端了啤酒坐在她身边:“你也是一个人么,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人声嘈杂,他又讲英文,秦若没听清,于是潮|红着脸,瞪大眼睛恍惚地凑上去:“你说什么?”

对方靠得更近,嘴唇都要贴在她耳朵上。

这时有人拍了拍秦若的肩:“要去逛夜市么?”

齐翊向棕发男子点头致歉,拉着秦若的手臂站起来。他真的带她去了夜市,本地产泰国式样的棉布衫,麻质的阔腿渔夫裤,手工蜡染的纱笼,她一件件试过来,齐翊很耐心地等在店门口,店家都说:“你的男朋友对你真好。”秦若借了酒意将印着大朵木槿花和彩蝶的纱笼围在齐翊身上,缠着他买来送给自己做圣诞礼物。齐翊也只是淡淡地笑。

秦若所获颇丰,将纱笼搭在肩上,两个人沿着小街向回走。胳膊一前一后摆动着,她几次碰到了他的指尖,若有还无。走到街巷尽头,店铺后就是大岛和小岛之间细长的海峡,透过一座座房屋之间的空隙,能看到晚间涨起的海潮,倒影了店堂里的灯火,在吊脚楼的支架下闪着粼粼波光。她新买的纱笼末端绘了一只斑斓的蝴蝶,此时搭在肩头,在夜风中展翅欲飞。他捉住就要滑落的纱笼,披在秦若身后。他张开双臂的样子多像一个坚实的拥抱?秦若想要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与温暖,于是便将脸颊贴在他的怀中。

因为那个人的背叛,秦若曾无比愤恨狂躁,一心想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最初计划中下一个目的地是帕岸岛,那里有鼎鼎大名的满月狂欢,每月上演一次肆无忌惮的疯狂之夜,充斥着酒精、香烟,和过剩的荷尔蒙。

然而现在不必远行,天海尽头,穷途末路,还有一个温和清俊的中国男子和自己作伴。此刻他的存在令人安宁,纵使只有片刻的依偎,似是而非的暧昧,也权可冲淡忧伤,慰藉心灵。

每一日每一日,若时间可以如此无悲无喜地老掉也好。

秦若闭上双眼,等待一个将要到来的吻。而齐翊只是揽着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所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想想那些你还拥有的,开心的事情。”他柔声安慰,便扶着秦若的肩膀将她从怀中推开。他双眼澄明,似乎看穿了秦若的心事;然而目光深邃得有些茫然,不知隐藏了什么欲说难说的过往。

然而秦若此刻无暇探究,她在忽一阵吹来的清凉海风中骤然清醒,因为自己的醉态而赧然,也因为齐翊柔和却坚定的拒绝感到羞愤。她将纱笼摔在地上,踏了几脚,转身飞跑回去。

刚刚在齐翊付钱买纱笼的时候,秦若瞥见他钱夹中一张合影的照片,没看真切,只觉得女孩子笑得很是灿烂。

原来他也有惦念的人,所以在喧嚣中沉默,在欢笑中孤单。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不过是二十四小时的萍水相逢,然而秦若好像失去了一个同类,莫名地失落。

四、如梦亦如幻

第二天有着名的摇滚乐队到岛上演出,秦若躲避了齐翊一天,入夜独自一人循着标识去乐队所在的海滩。那里已经人潮汹涌,缴了门票挤到吧台,能喝到一杯免费的龙舌兰。酒保惊呼从没见过中国游客,又请秦若喝了两杯。她没吃晚饭,酒量又不是很好,此时已经有些醺醺然。她在人群中看到齐翊的欧洲朋友,男生穿了一件黄色的Tshirt,上面写着泰语,众人问他是否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他用泰语大声念出来,抑扬顿挫,又翻译道:“We love our King。”引得周围的小女生笑成一片。秦若猜想齐翊或许也在左近,不想和他照面,于是往旁边人少的海滩走去。

“你怎么还是一个人?”有人和她打招呼,是昨日里搭讪的棕发男子。“你的伴侣呢?”他问。

“什么?你可不可以讲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