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时德方肚子里的火气一直很大。作为谋士,他不能直接指责自家主公李旭决策失误。但对于促成李旭做出北上涿郡,拒突击狼骑于长城之外而不是退避三舍,等待机会图谋席卷中原决定的赵子铭、周大牛两人却深恶痛绝。特别是对于军司马赵子铭,时德方一直觉得以对方的智慧,应该能看出来只要博陵军放弃桑干河两岸刚刚开始的屯田点退回百花山以南,突厥人未必真的会长驱直入。
争霸天下的人需要拿得起,放得下。壮士断腕的决策该做时要毫不犹豫。更何况博陵军对桑干河两岸的投入并不算大。即便将那些临时搭建和屯田点和流民全部让给了别人,也不会让博陵伤筋动骨。
而做谋臣的人,就该在自家主公心慈手软时勇于当那个背负骂名的恶人。而不是跟着主公一道展现妇人之仁。在这一方面,时德方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自己比赵子铭做得好。赵司马经验丰富固然丰富矣,骨子里却匮乏一种做恶人的杀伐决断。
可偏偏李旭做决策的那个夜晚,时德方没有机会参与。而参与决策的军司马赵子铭,却将李旭引入了“歧途”。所以,在时德方眼里,他一向尊敬的赵子铭就成了奸臣,佞幸。
在博陵军内部,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止是时德方一个。特别是一些加入军中较晚的文职幕僚,他们混入军中的原因很大程度就是由于相信那首‘桃李章’的应验者为李旭。眼看着可能到手的从龙之功化为乌有,试问大伙怎可能心中不感到憋屈?
肚子里的怨气积累多了,自然要寻找一个发泄之处。再加上近来很多“看似荒唐”的政令皆出自赵子铭这个军司马之手,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伙攻击的目标。
对于麾下一些文武官员的小动作,李旭平素也有所耳闻。他尽力派人去疏导、开解,不让这些怨气影响到博陵军的日常运转。但今天时德方当着自己和很多将士的面公然影射赵子铭是内鬼,却超出了他容忍的底限。
“够了,德方,说话要讲究分寸!”用力拍了下桌案,李旭沉着脸喝斥。声音不算太大,却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在大伙的记忆中,作为主公的旭子很少板起脸来说话。即便偶尔听到了不能让其接受的谏言,他也会和颜悦色地与进谏者探讨。但这次,他显然是真的动怒了。竟然是用一种近乎是威胁的语气,沉着脸继续训斥道:“我不喜望看到有人把心思都放在内耗上。如果有那份精力,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打,才能保证在外长城附近便能将突厥狼骑拦下。如果觉得跟着李某人没有什么前途,我也不会勉强任何人。天下群雄并起,能给大伙提供一展身手机会的地方绝不止李某这一处!”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时德方登时被憋得满脸青紫。“属下只是”,他后退几步,躬身赔罪,然后低声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辩解,“属下只是觉得赵司马给主公出的主意很有问题。至少,至少不是最佳选择方案!”
“那依你之见,什么选择最佳。”李旭知道不给时德方一个表达机会,他永远不会心服,把说话的语气稍微放缓了缓,询问。
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公开探讨已经作出的决定。如果春天来临之前,博陵军内部意见还无法统一。他将不得不采取些措施,将可能拖累大军的人驱逐出去。
别人没到过塞上,不清楚塞外民族对战败者的手段。而他到过,从那时起就无法忘记霫人以血祭天的疯狂。
“放弃外长城和涿郡。以及咱们刚刚开始在桑干河两岸建造的屯田点。把所有百姓和兵士撤回内百花山以南,损失不会太大!”明知道现在说这些话有些迟,时德方依旧坚持道。
涿郡有内外两道长城,那是最好的战略缓冲。突厥人攻破了外长城后,可选择的下一个目标就会多起来。博陵军面临的风险将大幅度被分散开。至于突厥人接下去打谁,时德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管。他是李旭的左司马,只有为李旭一个人负责的义务。
“那样突厥人就会放过其他五个郡了?”李旭对时德方的固执非常失望,冷冷地追问。
“不会,但也不会一味的追着我们打!”时德方梗了梗脖颈,坚持。“他们可能去打幽州,也可能去打河东。到时候不用咱们四处求人,各方诸侯便要一起出手。谁也不欠谁的人情。同样的事情,大隋立国之初也发生过,那次突厥人就半途而废。这次他们准备得虽然充分些,但始必可汗身体一直很差!”
这话乍听上去不无道理,在周、隋交替之时,类似的胡人大举南下危机不是没出现过。那一次,突厥狼骑掠夺完弘化、雁门、涿郡、安乐等数个边塞之地,胃口便已经被抢来的财物喂饱了,失去了进一步南侵的动力。这一回,虽然突厥人几乎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力量,但始必可汗的身体未必撑得住。一旦始必途中病死,阿史那家族的其他几个兄弟肯定会乱作一团。
中原不需要博陵军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冥冥中,自有老天眷顾着中原。引发这次危机的人是李渊不是李旭。博陵军没有必要为别人错误而断送自己的前途。躲到内长城以南养精蓄锐,把与罗艺作战的创伤弥补回来才是最佳选择。待突厥人的威胁散去后,李渊、李密、王世充等人相互之间也差不多该耗尽了力气。博陵军找一个恰当时机打出“勤王”的旗号,天下未必不归自家所有。
只是,李旭却不敢将整个中原的未来托付给冥冥中的老天。“如果始必可汗不肯像你说的那样病死于途中呢?如果狼骑不肯绕路,继续南下打到博陵呢?如果其他人挡不住狼骑,或者抱着和刘武周同样的想法呢?”他叹了口气,冷冷地质问。却不需要对方再给自己答案。
刘武周也是接到博陵方面所发出预警的豪杰之一。但对于李旭带有劝告意味的预警,他给了非常直接的拒绝。“自从当年辽河上那把大火之后,刘某已经与大隋无干了。刘某现在是突厥人的定扬可汗,如果大可汗决意南进,刘某自然得领军追随!”
作为博陵军左司马,时德方当然看过刘武周的回信。他不理解李旭的固执,更无法理解刘武周的近乎疯狂的无耻。虽然后者的无耻看上去极其光明磊落。“不会所有人都像刘武周。突厥人打到谁家,谁自己都不得不抵抗……”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辩解。脖子却明显软了下去。
“我看不出来,咱们为突厥让开南下通道和刘武周为虎作伥的行为有多大区别!五十步笑百步,如是而已!”李旭的目光扫过面色不一的文武,非常严肃地强调自己的决心。“决定是我做的,与赵司马无关。如果任何人认为这样会影响自家前程,都可以主动请辞。我再强调一遍,我不希望再看到自己人之间互相倾轧。至于援军今后会不会打六郡的主意,那是击退突厥狼骑之后才能考虑的事情。在此之前,无论哪家豪杰前来帮忙,无论他是土匪还是叛逆,博陵军都必须给他让开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