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寒(1 / 2)

锁金瓯 尤四姐 4887 字 15天前

慕容琤整整冠服,敛尽了笑意,“我不给她们授课,眼下顶着祭酒的身份过去做个见证,换衣裳干什么?公私分明,这样打扮再合适没有。”

弥生嘴角掩不住上扬的弧度,偏还要装作无知,“为什么呢?好些师妹都是衝着夫子来的……”

“我三年前就立过誓,你是我唯一的关门弟子,自此之后便不收徒了。再到女学执教,岂不是违背了初衷。”他说着,视线飘忽过来,“今早到胡记吃汤饼了?听说还遭人调戏了,可有这样的事?”

她暗道消息传得真快,无夏八成是专程在巷口等着他,好立马向他告状,以便替她伸张正义。不过她倒没有那么气愤,那韩家郎君年纪不大,大概就是个纨绔子弟,招摇惯了,看见女孩爱搭讪罢了。语气轻佻些,也没动手动脚。闹到夫子跟前,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她颇豪放地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就说了几句话。”

他目似寒潭,“不是什么大事?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大事?”

弥生有点答不上来,思量了下才道:“那个郎君年轻,看着同我差不多大小,夫子不必太计较。”

他一哼,“年未弱冠,言行轻浮,将来必定是个祸害!我问了无夏,说他是吴郡富春人。吴郡有个刺史姓韩,大约就是他族下的。”

弥生钝钝地眨巴着眼,“夫子要干什么?不过玩笑两句,别太当真了。”

慕容琤拧起眉头看她,这人到底长了颗什么心?他这裏义愤填膺,她是当事人,竟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他打算好好处置那姓韩的,她却反过来安慰他,这算怎么回事?是他反应过激了吗?他初听时那么生气,以为她会委屈,会怏怏不乐地向他哭诉。谁知从红门那里过来,居然看见她探头探脑,笑得满脸开花。

他觉得头痛,鬼使神差地在她粉团似的颊上捏一下,语调里也带着宠溺的味道,“你是个弥勒佛吗?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嗯?”

弥生又红了脸,夫子真是越发不着调了。他如今靠近她,她就觉得心慌气短。大袖子底下偷偷牵个手还有东西遮挡,像这样正大光明地捏她的脸,万一被人落了眼,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就不好了。她心裏想着,微侧过身让了让,“夫子快去吧,那么多人等着呢。”

她的躲避让他下不了台,他蹙眉注视她,脸上蒙了层严霜,忽而吊着唇角干干一笑,拂袖兀自走了几步。想想实在不忿,踅过身道:“你怕我吃了你,喜欢这么一板一眼地处?”

她才发现夫子声气不大好,仿佛不痛快了。这下她惶骇起来,想要解释,可是搜肠刮肚地盘算了一圈,完全不知道该就哪件事向他道歉。

她愣怔的当口,他已经拂袖走远了。她懊恼不已,夫子奓了毛,应该顺着捋才对。只是她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又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叉着腰无可奈何,以前常感叹夫子和厚有气度,现在看来这人别扭、心眼小,还爱耍性子。为人师表不该这样的!她垂头丧气地尾随过去,看他一脸矜持地上了高台受众学生肃拜,她对插着两手再次叹息……

人前端着架子很有气势,在她这裏却那么会找碴儿儿!是因为她表现不好?还是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负?她抚着下巴琢磨,难道是她不懂人情世故,节下没给他送礼的缘故?弥生眼前豁然开朗,一定是这个原因!她这么笨,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还好揪住了正月的尾巴,她沾沾自喜。阿耶和诸位阿兄都在异地为官,六兄过两天也许要进京赴任,如果赶得及,可以托他代为挑选。钱财是不稀奇的,俗物夫子也看不上眼。到时候挑两件内秀的好东西,夫子一高兴,说不定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她放任不管了。

她找到了解决的好方法,把心又吞回肚子里,饶有兴趣地倚着老树往人堆里眺望。女郎们虽然还盘着云髻,但个个卸了珠花步摇,看上去清一色素净的美。大家都同样打扮,长得出挑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樊家女郎就是那种在人群里可以发光的女子。弥生仔细打量她,她是纤长的身条儿,襕袍穿着略大,蹀躞带束着,两边腰上折进去好些。就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裳,更显得稚嫩可爱,抬头仰望台基上的夫子,含着怯怯的笑意,眼神专注温暖。

弥生把背顶在粗糙的树干上,太阳升得很高了,光线虽然明亮,但是没有温度。她抚抚手臂,站在风口里,越发觉得冷。

那里拜师大典结束了,她才跺着脚过去。夫子被女郎们团团围住,大概都是族里的公主郡主,追着他问:“九兄,你不教我们课业吗?”

慕容琤笑了笑,“你们是来读书的,我又是兄长,若是哪里不合心意,看着自己人的情面反倒不好说。太学里多的是学富五车的贤者,叫他们授业也是一样的。”

“九兄现在只有她一个女弟子吗?”

弥生被点了名,怔怔地望过去。那是个梳元宝髻的女孩,个头小小的,笑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梨涡。眼睛实在是太活络了,一副皮头皮脸的滑稽相。

夫子只顾和那些金枝玉叶说话,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入门比你们早,往后便是你们的师姐。若是学业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去问她,她学问好,自然能带着你们。”

弥生终于意识到夫子是在蓄意报复,说她学问好,摆明了是在挖苦她。她又憋屈又冤枉,巴巴儿看着她们对她打躬作揖。那女孩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编贝似的牙齿,糯声道:“日后多仰仗阿姊,还请阿姊不吝赐教。”

弥生尴尬不已,忙长揖还了礼,“不敢不敢,我才疏学浅,赐教两个字断不敢当,但一定尽我所能。”

金枝玉叶们才入学,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叽叽喳喳地向她介绍自己。弥生记性不大好,几十个人轮着来,她晕头转向,根本辨不清谁是谁。只晓得那机灵鬼是宣城郡主,叫相彤,是齐安王的女儿,夫子的堂妹,生就一副自来熟的脾气,拉着一位正头公主来和她套近乎。

“阿姊可及笄了?”

弥生道:“年后才行的笄礼。”

“那和令仪差不多大小。”相彤把右手边那位婷婷楚楚的女孩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是永昌公主,兄弟姊妹里排十五,和九兄是一母同胞。”

弥生哦了声,夫子的亲妹妹,自然又得高看两眼,忙肃容打空手礼,“谢弥生拜见公主殿下。”

慕容令仪上来搀她,“我不知道你是哪天生人,横竖先入山门者为大,我也管你叫阿姊。我曾听母亲提起过你,说你是陈留谢家的女郎。如此说来,日后还是要多走动的。”

相彤在一旁接口:“正是呢,眼下是同门,将来便要以姑嫂论的。算起来只有六兄妃位空悬,过两天宫里大宴,正好趁机相看相看。阿姊这样的天姿国色,六兄见了定要高兴死了。”

令仪嫌相彤大嘴巴,怕弥生不好意思,打了岔道:“阿姊入太学几年了?”

弥生算了算,“到立秋就整整四年了。”

“那一定是要称师姐的。”相彤说着,瞟了眼正和博士们交代话的慕容琤,“九兄门生三千,据说是很严厉的。怎么样?他教学凶吗?”

这个怎么回答呢?弥生很想点头,犹豫了下还是违心地讪笑,“夫子很慈爱……循循善诱。”

相彤几乎要大笑起来,“我瞧你的样子就很怵他,简直像个小媳妇。”

令仪道:“那么女学这裏谁是管事?”

“是我大师兄庞嚣。”弥生往游廊尽头一指,“他可是夫子的得意门生,如今算是出师了,拜了国子博士。”

庞嚣虽然守旧,但长相很不错。浓眉大眼,清雅俊逸。令仪有些探究地一笑,“这个人倒蛮正派的样子。”

相彤瞧她的神情,直拿肩拱她,“怎么?莫非你中意这样的?那可好办了,九兄的弟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只是辈分着实太乱了些,他是夫子,却又是九兄的门生,这样算来咱们成了九兄的徒孙了。”

令仪红着脸打她,“你这人口没遮拦,八字没一撇的事,到你嘴裏像真的一样!”

弥生在边上听着,也不插话。私下里忖度,庞嚣的固执和夫子不相上下,说话老气横秋、一板一眼,也不知对别的女郎怎么样,反正在她眼里乏味得很。

她神游的当口,相彤又咦了声,侧着脑袋喃喃:“那女子是谁?我先前就注意她了,看她这言行举止,莫非和九兄有牵搭?”

弥生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滴水下站了一对璧人,是夫子和樊家女郎,不知在说些什么,樊家女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弥生突然觉得心裏空空的,呆立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她是樊博士家的女郎,相当孝顺的人,每日都来给博士送饭,夫子和她是认识的。”

女学里散学早,巳正课业便结束了。一通热热闹闹的道别后,回宫的回宫,归府的归府。弥生比较可怜,这头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里练字抄书。

她垮着肩头往官署去,不知怎么,心情总归有点低落。抬头看看,天气很好,枯枝上的雪都化了。她眯着眼在日头底下站了一阵,临近正午,温度上升了些。只是春寒料峭,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手脚却还是冰冷的。大概是受了凉,肚子也有些痛。她皱着眉头上了台基,无比丧气。

突然鼻子酸酸的,其实三年多了,早该习惯了一人在外的日子。可今天说不清,出奇地想家想母亲。她扶住额头叹息,大约是要生病了,每次生病都这样,人会变得很低落。

她撸撸肚皮,佝偻着身子到了耳房前。才摸到门上的直棂,一个路过的师弟喊了她一声:“夫子唤你过去呢!”

她没计奈何,勉力挪到正衙前,临要进门方直起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夫子找我吗?”

慕容琤站在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血石,闻声回过头来,扬了扬手道:“今天教你刻印章。新近来了一批好石料,这种石头受刀不崩,刻章正合适。”

那是块上等的胎子,鲜红的冠,淡黄地子,在他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弥生迟疑起来,“这样名贵的石料给我练刀,太糟蹋了。”

他一指挑开锦盒的盖子,取出另一块来给她瞧,“这是一副对章,咱们各一块,我先刻,你看着。”

她愕然,“对章岂不更名贵了,不成不成,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他有些不耐烦,她竟不明白他的意思?做什么称为对章还要你一块我一块地分着刻?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他觉得要被她气死了,愤懑地别过脸,把视线调到窗外去,越过屋脊看碧蓝的天,发散了下方才好些。然后平心静气地告诉她:“别的石头韧劲不及鸡血石,你练起来刻刀会刮得手疼。这胎子给你用正好,你仔细地刻,刻好了我打发人镶上钮子,以后你就随身携带。”

弥生身上不太舒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辞,只得点头道是。

“你可知道鸡血石的来历?”他缓步踱到圈椅里坐下,一头打开匣子取工具,一头娓娓道:“传说玉岩山上有对凤凰,恩爱和睦,誉满天庭。名头大了总会遭人嫉妒,狮鸟生性好斗,对凤凰很是不屑。有一次途经,恰巧碰见凤在孵蛋,于是恶向胆边生,张嘴就咬断了凤的腿。凤和狮鸟大战起来,凰闻讯赶到,终于和凤联手打败了狮鸟。受伤的凤血流不止,滴进了山顶的岩石,于是从此便有了鸡血石。”

弥生听了半天没吭声,慕容琤料着她大概正为这传说感叹,谁知她蒙蒙地看着他,踌躇地问:“凤为雄,凰为雌,为什么孵蛋的是凤?”

慕容琤噎了下,“或许那天凰想出去散散,所以就让凤来抱窝了。”

她木讷颔首,“这样也说得通,在一个地方困久了,肯定想要腾挪腾挪的。”

慕容琤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示意她到身侧来。他提笔在章坯上写字稿,是篆体的“无咎”二字。

“下刀要仔细,印面有阴文和阳文之分。”他篦了篦刀锋,“字体笔画多寡也有分别,有句行话叫‘宽可走马,密不容针’,因此刀头尤其要打磨得好。”

夫子只顾喋喋嘱咐,弥生却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腰眼里一股说不出的酸涩,肚子也坠痛得厉害。忍了一会儿,额上冷汗淋漓。

慕容琤不见她回话,终于抬起眼来,乍看之下唬了一跳,撂下手里的刻刀站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撑着案头唔了声,“夫子容我先歇会儿。”

他心都提了起来,想了想道:“你那里胡床都撤了,还是去我后身屋里躺着,我拿了药箱就来。”

她真恨不得就地躺倒,咬紧牙关应个是,拖着两条腿往夫子的起坐间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大对头,好容易延挨进了屋子,撩起袍子一看,简直吓得要尖叫起来。

褶裤吃透了血,从裏面泛出红来。隔层原本有一层丝棉,到底流了多少才能把夹裤浸透呢?她预感自己要死了,死于失血过多。她惊吓过度,恍恍惚惚险些栽倒。她曾经听母亲说起过,这叫“月事”。当然是一带而过,也没有详细地和她讲解。她能感觉到血一波波往外涌,坐卧不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怔忪立着,像丢了魂魄。

慕容琤进来的时候她还傻傻提着袍角,根本不用她说,全入了他的眼。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情况他没碰上过,饶是见多识广也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