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咱们就回邺城。”他背着手说,“出来好几天,太学里的学生十五都返回了。再耽搁下去,延误了他们学业。”
她是小孩子心性,正忙着踩甬道边上没有清扫的积雪。五色云霞履踏上去,脚底下咯吱声一片。听他这么说抬起眼来,没有推卸的道理,只得点头,“一切但凭夫子做主。”
他嗯了声,又蹙眉,“这样不怕湿了鞋吗?脚上受寒也不好。”
她有些难为情,忙跳到青石板上来。哪知脚下打滑,一个大趔趄,慌乱中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也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探过去拉她,稍加提携,方让她站稳了。她惊魂未定,扶住他的手臂不肯撒开,嘴裏喃喃着:“唬着我了……”
“仔细些,慌什么!”他道,“积雪踩踏了成冰,不走稳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她才发现自己在他臂弯里,难堪得左右张望,怕人看见,讪讪缩回了手一笑,“多谢夫子相救,要是这会儿摔个跟头,我可要羞得没脸见人了。”
他倒显得很淡然,整了整广袖道:“毛躁得这样!若不是看着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少不得又要责罚你。”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告饶,正巧二兄从旁边垂花门上走了过来,连连拱手作揖,“竟把殿下一人落在厅堂里,罪过罪过!原当殿下随他们一道吃席去了,到花厅才发现殿下没在。是我该死,疏忽了,殿下莫要怪罪。”
慕容琤摆手,“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为这么点子事计较,我也太不堪了些。”
“还好有妹妹在。”谢朝笑道:“否则失了礼数,当真不成话了。”
他是诚心诚意地庆幸,慕容琤却含着嘲戏看了弥生一眼。暗道你这妹妹不曾照应到我,反倒是我照应她还多些。只不过嘴上不说,也算顾全了她的面子。小女孩面嫩得很,当下噤住了,因为惭愧,脸上又隐隐泛了红。
慕容琤突然心情大好,想了想,从腰上摘下个金奔马递给她,“你今日及笄,夫子没有别的送给你,这个你且收下。盼你日后奋发图强,若是能做开天辟地第一位女相,那可是给为师长脸子了。”
他这是在同她开玩笑吗?弥生心裏松快起来。只要夫子高兴,她的日子就好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春风十里,不及他莞尔一笑。她才知道史书上那些君王倾尽天下博得美人恩,原来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的。夫子平常在太学里走动时从来不笑,大家到了他跟前都提心吊胆,不敢逾越。如今可好,既然开了先例,给了她好脸色,日后总能和平相处了。
他把腰饰递过来,纤长的手指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她有些看痴了,这样的皮肤,长在女孩身上还有可说。男人家这么细巧,还不知要叫多少女子汗颜呢!
她只顾发呆,谢朝在一旁笑起来,接过金奔马往她手里一塞,“这丫头想是傻了,以往挨骂挨惯了,眼下夫子赠你东西,倒温温暾暾不敢收了吗?”又对慕容琤打躬道:“我今日要问殿下讨个人情,这趟回了京机,舍妹就要多拜托殿下了。她如今大了,好些地方不方便,要请殿下多费心。还有她的亲事,益之不说,殿下也定懂得。横竖劳烦殿下,益之这裏先谢过了。”
到底私心人人会有,一个及了笄的姑娘不是随意好托付的。单是谢朝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做这个主。必然是事先通过了家下大人,得到了首肯方敢来同他说这番话。他含笑看了弥生一眼,她以后的人生就交由他全权处理了。她还不懂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脸上惘惘的。他踅过身去对谢朝还了个礼,“撇开咱们的交情不说,她是我门下弟子,我诸样张罗是应当的。益之放心,我定然不负所托。”
弥生倒没想那么多,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锺的人,顾得了眼前顾不得以后。婚事不婚事的暂且不论,反正年纪还小,也不急于一时。心是半空的,就没有什么切肤之痛。她低着头抚抚那坠子上突起的锋棱,流动的马鬃,高昂的头颅,真是一件精妙的饰物。只是下面石青的穗子不般配,女孩家用,还是换个鲜亮一点的颜色比较好。
三个人往花厅方向去,走了两步谢朝突然想起来,有些迟疑地对慕容琤道:“我受人之托和殿下打听个消息,殿下今年可有娶亲的打算?”
他听了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婚事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定下来,周遭的人个个都纳闷。这个问题常被问及,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他淡淡道:“缘分没到,急也急不来。说不定哪天遇上了,一下子就议定也未可知。你这会儿问我,我是答不上来的。”说着又笑,“是谁托你打听?莫非要给我做媒?”
弥生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谢朝,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禁道:“二兄说话含一半吞一半做什么?我问你,可是阿叔家的昙生?”
谢朝哎了声,“正是呢!叫我做媒,可不是难为我嘛!”
弥生私下里忖了忖,昙生是老实头儿,这主意必定是二婶婶出的。她对这个蛮有兴趣,碍于自己还待字,不好正大光明给人家拉拢,单挨在谢朝边上做注解。谢朝说“我阿叔”,她就添上一句“现任北道大督台”。谢朝说“我堂妹”,她便笑嘻嘻附和“就是今日笄礼上的有司”。
慕容琤转过脸来望她,“你也知道?”
她噎了下,慌忙摇头,“我不知道,这不是听阿兄在说吗!”小心翼翼地看他两眼,觍脸笑道:“其实我那个阿姊温婉可人,长得也漂亮,是很不错的适婚人选。不知夫子先前留意到她没有?穿着银红撒花半臂的,就站在西墙角。”
他不理会她,对谢朝道:“这份美意我心领了,只是现下还没有想要成婚。我行九,开枝散叶的大任不用我来挑。即便是在嫡系里头,也是顶安全的。前头有三个哥哥,几时要我担心?”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圣人和皇后是知道我的,所以也不相逼。这样很好,一个人自在为王,娶妻做什么?”
谢朝理论不了,只得道:“成家立业,成了家方好立业!”
立业?业是自然要立的,不过不太方便宣扬罢了。他半带玩笑,“做个教书先生,混个闲散王爷当当,于我来说足矣。”
谢朝却道:“什么不好,偏去教人读书做学问。大材小用了,怪可惜的。”
慕容琤背着手一哂,怎么可惜呢!朝中重臣都已经老迈,将来接手的必定都是太学里出去的。他也算桃李满天下,他日想要办成几桩事,定然易如反掌。
“我觉得夫子教书就很好。”弥生冷不防插了句话,“我生平最敬重有学问的人,满肚子才学,不去授人课业才是可惜!”
两个男人笑起来,谢朝道:“竟还说‘生平’?才活了多少年纪,倒敢说生平了?”
她忸怩地绞着裙上的纤髾,嗫嚅了句:“年纪虽小,得了道也能成精。”
谢朝笑不可遏,“什么精?人精?你仔细些,叫母亲知道了骂你!”
弥生不敢抬眼,但夫子的嗓音是金石之声,在耳畔萦绕不散。她两颊发热,再待下去也没脸,便福了福身道:“既然二兄来了,我就不在跟前现眼了。母亲先前叫我去呢,我也该打点行装备着明天上路,就先告退了。”
谢朝道:“明日就回邺城了吗?”
慕容琤嗯了声,“不好再耽搁了。”
“既这么,那你去吧!”谢朝对她道,“你阿嫂也说有东西要给你,你回了院子,打发人过去知会一声。”
她哎地应了,这才提了裙角往后园里去。
成人是大喜事,收到的贺礼委实多。才迈进园子,就看见无数红绸包裹的礼盒堆积如山。眉寿和元香是她贴身的丫头,两个人对着满桌东西眉开眼笑。下等婢女不好进屋子,就趴在窗户和门框上看。看得兴起,连她进来都没人迎接。
也就前后脚,母亲和诸位嫂子一同过来了。嫂子们个个向她道喜,五兄谢冕家的娘子莞尔一笑,招手叫人呈了个檀香木的雕花盒来。盖儿打开一看,是对双衡比目玫瑰佩。她往前送了送,“你是嫡亲的妹妹,不像别个不贴心的。这是我当年陪嫁里压箱底的宝贝,今儿送给你,权当我和你哥哥的一点意思。”
弥生对所谓的宝贝没有多大研究,但她的话却听懂了。这是拿她和佛生比,想必佛生那时及笄是极冷清的吧!她越发同情起佛生来,心不在焉地接过盒子,凑手就转给了元香。但人情总归要领的,含笑盈盈一福道:“怪不好意思的,叫阿嫂忍痛割爱。那我就收下了,多谢阿嫂!”
“谢什么!”谢冕娘子在她肩上拍了把,促狭道:“将来登了高枝莫忘娘家人,也就是了。”
都是聪明人,各自心照不宣。做媳妇的都这样,婆母对谁不满,为了表示和婆母贴心,同仇敌忾总没有错。弥生知道阿嫂们的心思,她在中间不方便说什么,少不得左右都应酬着。
沛夫人听说她明早就走,心裏千万个舍不得,可也没法子。恩师说什么,学生除了领命没别的后路可退。她唯有切切叮嘱些日常的琐碎事体,更强调了一下她的终身大事,“倘或有了眉目不要闷声不吭的,写信回来告知爷娘,不要自己妄作主张。你尚年轻,好些事情看不透彻,还是和家里商议一下的好。”
她诺诺颔首,“儿记住了。夫子昨日说我住太学不大方便,要在王府里辟个园子给我,等我安顿好了就给母亲写家书。”
沛夫人有些为难,犹疑着,“住到王府里怕也不合规矩吧?”
谢集娘子眼珠儿骨碌碌一转,甩着帕子道:“孤身在邺城,下处设在外头岂不更糟?还是王府里好,自己的恩师有什么,和阿耶是一样的。”
沛夫人唯有一叹,“也罢,自己多长点心思,别吃眼前亏就是了。”
阳夏距邺城上千里,虽然不算远,但车轮不及马蹄,坐辇总要消耗成倍的时间。
弥生歪在围子上,怀里的手炉渐冷,总觉得有风从榫头里挤进来。出门的时候母亲倒和农户人家一样,给她准备了好多东西随行。从里到外的衣裳鞋袜不算,还有年前存下的花生板栗。那布袋子吊在车辕上,遇到路上不平坦就咯噔咯噔地撞木栅,她想看会儿书也不得安宁。
车上毡子铺得再厚似乎仍旧抵挡不住寒意,她紧了紧乌云豹大氅,伏在隐囊上推门朝外看。风雪好几日,没有要转晴的迹象。穹隆顶上乌蒙蒙的,这会儿雪不再下,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变天。
本来说好了她要为夫子扶车的,还好夫子仁达,叫她登辇,自己骑马赶路。只是太冷,又没有太阳,杵在北风里,巨大的寒冷压将过来,几乎要把人压扁,洞穿。夫子来时就受了寒,咳嗽断断续续的还没好,如今灌着了冷风,越发地咳喘难耐。她啧啧一叹,看他宽袍大袖恍若谪仙,可终归是读书人。书生文质嘛!就算平日里端重不可窥探,寒气侵体时可不挑拣性情的。
她腾挪了下,探出身子喊:“夫子到车上来坐。”她叫驾辕的小子停了车,自己纵身跳下来,“夫子身上不好,还是到车上去,车上暖和些。”言罢笑了笑,“学生为夫子扶车。”
慕容琤低头看她。嘴上说得冠冕,人却瑟缩着。他活动了下握鞭的手,“天寒地冻的,你为我扶车?万一病了还要拖累我。罢了,孝心我领了,你回车里去。”
天地良心,她再不着调,和他说话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她唱喏,“夫子到了邺城还要授课,这么个咳嗽法,要咳坏嗓子的。学生这是为三千太学生请命呢!请夫子保重身体。”
他缄默了下,半晌方跃下马背。她忙上前扶他,殷勤打起软帘送他上车。才要退身去牵马,他却反手拽住了她,“炉子里火灭了,我怕弄脏了衣裳,你来添煤。”
她突然觉得夫子是个好人。上去打打下手也比在外面挨冻强。横竖走上一里是一里,等打点好了再下车不迟。她欢快应了声:“哎,这就来!”
慕容琤退回车内,嘴角隐隐有笑意流淌出来。她对他是不设防的,大概从没忌讳过男女有别。或许在她心裏他是长辈,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他靠到毡垫子上,眉峰又渐皱。
他看着她仔细关好门,撩起袖子去提红泥炉子上的铜吊,又拿火筷子从旁边的青花瓷盒里夹出炭来,拨了拨,投进半熄的炉膛里,就势吹上两口,火星毕剥作响,慢慢燃起来,映红了她的脸。
地方小,暖和起来也快。她身上的苏合香被热气一熏,氤氲蒸腾,转瞬填满了整个空间。她别过脸看看他,“夫子,你渴吗?学生给你沏茶喝?”
她的嗓音轻轻的,淡淡的,狭小处听来简直就在耳旁。他不说话,她知道他不言声就是默认。自顾自地从螺柜里搬出茶具来,投进几片香叶,再兑上滚水。又想起来什么,拉开屉子,掏了两颗金丝小枣放进去,端到他跟前的时候脸上带着羞怯的笑,“虽然是女孩子的喝法,夫子也可以尝尝。最是舒筋活血的,比那些煎茶温补得多。”
他平常不屑这些女气的东西,今天却有兴趣试一试。大约环境温暖,心也会变得柔软吧。他抿一口,水里有着甜而浓的芳香。他点点头,“还不赖。”
她笑得很欢喜,“偶尔喝两盏,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左右瞧瞧,炭添好了,茶水也奉上了,没理由再赖着不走,便道:“夫子歇着,学生就在外头,若是有吩咐就唤学生。”
她才想让停车,被他叫住了,“外面太冷,你就在车里吧。”他转着手里的茶盏问她:“你这样怕我做什么?我打骂过你吗?嘴上常说要责罚,何尝真的罚过?你是我的门生,不是仆婢。要下人多的是,用不着你来充当。场面上应付过去,私下里也可以说说话。”他洋洋洒洒这一通,弄得她目瞪口呆,他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模样是什么意思?听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