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摆手不迭,“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什么不是?什么不敢?”他带着探究的神色望她,复垂下眼抚抚袍襦上的褶皱,“在我看来,你终归和别个不同。”
弥生越发云里雾里,想想自己当然和别个不同,她是太学里唯一的女学生,真拿她一视同仁,可不就是她太失败了吗?
“来坐下。”他指了指边上空座儿,她挨过来,还有点畏手畏脚的。他也不见怪,就手把杯子搁在矮几上,“我正要问你,你是听了谁的主意要来给我做媒的?”
她愕然怔在那里,暗忖着不过是说了两句好话,怎么算得上做媒呢!再说夫子到了年纪,论起婚事来也是应当的。她定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儿看着他,“夫子既然回绝了,还问这个干什么呢?”
是啊,没话找话吗?他抿起嘴,觉得她别的倒好,就是有时不懂得转承。这话扔回来,反把他问得噎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同你知会一声。以后若是有人再和你谈起这个,你推得干净些,就说万事不与你相干。”
她有点纳闷,莫非他要做和尚,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不过夫子就是夫子,考虑的东西和别人不同。说他深沉能断一点不差,有些事他看一眼就了然于心了吧!昙生什么想法她参不透,可太学里有位姓樊的司业,他家女郎是贤名远播的孝女。不管是三九还是三伏,日日乘着辇车来给父亲送饭。有时遇着司业正授课,她就在东南方的角亭里歇上一阵子。那个角亭正对着她的座位,她每每走神都能看见她。
那樊家女郎眉眼谦和,很清秀的一副脸相。天热的季节里总穿着白色的绞缬绢衣,下面配条藕荷色折裥裙。半欠着身子坐在石礅儿上,视线不住往太学祭酒的衙门里看,半遮半掩,却别有一番婉媚之姿。
其实明眼人都辨得出来,这样子满含孺慕之情,大家私底下都说樊家女郎属意于夫子。那樊司业不方便出面,对女儿的心思还是知道些的。大邺有个传统,未曾及笄的女子闺中教条极严。等年满十五可以婚配了,闺范反而松些,甚至可以自己寻觅如意郎君。说不定夫子和樊家女郎已经牵搭上了,所以才对别的女子毫无想法。
她叹了叹,可惜,想让夫子变成姐夫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他说万事不与她相干,这话对她算是个警醒,大概不满意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神天菩萨,她操心的不是他,是昙生而已。然而不能狡辩,老老实实领命才是上上策。弥生遂躬了躬身道是,“学生以后再不参与那些话题了,不敢惹夫子生气。”
“我不生气。”他说,语气很委婉,“只不想让你接触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以免乱了心神。”
她懵懵懂懂的,自认为事不关己,谈不上有什么心神可乱。不过有点饿倒是真的,早晨出门吃了个油饼,到现在大抵过了两三个时辰了,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她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说,便自己转过身掀窗上毡子朝外看。无奈车马走在一片平原上,连家茶寮都没有。
“再过二十里才到下一个集镇,食盒里有冷淘,不过吃起来无趣。”他想了个主意,笑吟吟道:“外面不是有板栗吗?拿进来炙着吃。”
弥生听了颇感兴趣,兴冲冲开门叫无夏把布袋子递过来。解开袋口簌簌倒了一碗,拿起来就要往炉膛里投。
慕容琤忙起身拦住她,“不先开个口,回头要在炉子里炸开的。”他裹了袖子抽出佩刀来,把栗壳一颗一颗地挑开,吩咐着:“把灰拌一拌,栗子窝进去借余温焖熟它。若是直接投进热炭里,只怕还没熟就尸骨无存了。”
他手上忙碌着,认真的模样赏心悦目。车外暗,车内光线也很蒙胧。弥生看得出神,该干的活计也忘了。两个人因为要分工合作,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她可以清楚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心下不住感叹着,美男子果然名不虚传。啧,看看这肉皮儿!啧啧,看看这五官!
他发现了,转过脸来和她对视。仅仅尺把长的距离,猛地叫她心慌起来。朝后一仰,咚的一声砸在了围子上。他嗤笑,“怎么这样笨!”探过来拉她,顺势在她后脑勺上揉了揉。
她心慌得厉害,前所未有的,嘴裏还要虚应着:“我不疼。”说着不动声色地转了半圈脖子,妄图借机避开他的抚触。
他的手臂不上不下地僵在那里,然后优雅地收回去,换了个语调问她:“你刚才在看什么?我的脸上有字吗?”
“没有。”她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瞧夫子的头发……我阿娘说,发迹生得利落,将来福气好。”
“是吗?”他掷了个栗子到炭火里,眼睛直直盯着,笑得别有深意,“我生在慕容家,若是将来福气不好,那大概就同这栗子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你不懂,帝王家,和外头寻常人家可不一样。兄弟们个个战功彪炳,自视甚高,如今圣人在位,皆不敢轻举妄动。他日圣上晏驾,谁又买谁的账呢?这些兄弟且有一番恶斗,到最后新帝登基,余下的再打扫干净。”他灼灼看着她,“即便我明哲保身也没有用,是宿命,就逃脱不掉。”
她显然是吓得噤住了。她自小活在宠爱里,顺风顺水长到十五岁,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钩心斗角。如今一下子听说了这种性命攸关的事,超出她所有的想象。
她凄恻地看着他,“夫子是大邺有名的贤人啊,教书育人,又不争什么,怎么会有麻烦事寻上门来呢?”
慕容琤心下嗟叹,这孩子果然太善性。她看一个人,看的只是皮毛,她不懂得男人的野心。在她眼里他是个淡泊的人,远离权力和是非。可是她不明白,他生来就处在旋涡中心。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你舍不得夫子像那火栗一样吗?”他问她,带了那么点诱哄的味道。
她想当然地点头,“夫子教导我三年,学生虽然愚笨,感念的心还是有的。”
他更进一步,“那么倘或我遇上难关,你可愿意帮我?”
她很悲壮地挺起胸膛,“那是自然!只要夫子用得上学生,学生为夫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学里都是士族高官子弟,眼下正值青春年华,个个都是满腔热血。她和他们处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慷慨激昂。这些话虽夸大,但足以表现她的忠心。他满意地颔首,“不枉我教你一场,甚好。”眼梢儿一扫,十五岁的女孩初初显出了玲珑的身形,柔软的弧度里蕴含了最别致的美丽。他莫名脸红,自己一愣,大感意外。
弥生却是木讷的,炉子里飒飒有声,她预感栗子该熟了,趴下来拿铜挖勺在出灰口上筛选。鈎出饱满的敲敲,颠腾着,忍着烫剥出一粒来,双手往上一呈,笑道:“夫子快尝尝。”
那栗肉是金黄的,蓬蓬热气夹带着甜糯的芳香,像她脸上真挚的笑容。他伸手去接,品了品,仿佛比以往吃过的都要好。她的眼睛是水润的、鲜活的,不识愁滋味。他不说话,低头挑了两个,剥好了放在她手心裏,“你不是饿吗?不用伺候我,你自己吃。”
她很高兴,不知为什么心裏满满的。那两颗栗子并排托在掌上,让人觉得安慰。
灰里窝着的终于全部清理出来,数了数,有二十几个。弥生卸了个小屉子装上,差不多的个头,弥生还在裏面挑挑拣拣。好像人都是这样,选择多了,矮子中间拔高个儿。选来选去,到最后还不是通通要吃掉的!
一堆栗子壳没处打发,被重新倒进炉膛里烧了。她拍拍手,打了个饱嗝。怕他见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都叫我吃了,夫子单看着,真是……”
她在他面前能放得开,也让他隐隐高兴。他倒情愿她不要这么拘束,就像先头提起过的,可以轻松地说说话。总归师徒情分外捎带上人情,将来要成事,靠的还是人情多一些。
大邺时期的官道已经造得极好,平原上没有石头瓦块,车轮滚起来也通畅。近日暮时分,到了汲郡。天色又不好,零星下起雨来,一行人便早早地歇了马,投宿在驿站里。
官办的驿站,下榻的一般都是当公差的信使和一些才入仕的小官员。他们一行人进坊墙时驿丞就上前说明了,年后人员流动频繁,客房只剩一间。仆从有办法安置,柴房里搭个床铺可以解决。但贵人有两位,却不大好分派。要么再走七八里进县城,要么请两位郎君挤一挤,凑合一晚上。
弥生这才想起来,自己图方便换了太学里的袍襦,如今被人认作男人了。可是眼看着天要黑,夫子又不愿意表明身份,她只好对那驿丞拱拱手,“还有别处能加铺位的吗?我不打紧,只要有瓦片遮头就成。”
慕容琤不多言,踅身给那驿丞扔了一吊钱,“劳烦你,想法子腾出两间相邻的屋子。再置办一桌饭菜,我们在厅堂里等着。”
他是贵胄,语气里自有不容违逆的威严。那驿丞大抵也是识时务的,又看着这一吊钱的面子,想了想叉手作揖道:“这么的,郎君们且稍待,我把自己的下处收拾好,再和人商议商议,挪换一间屋子出来。”他招招下面的使者,“快些引诸位郎君进去,好酒好菜招呼着。”
使者弓腰搭背地前面开道,无冬无夏伺候他们落了座,两个人在后面侍立着。慕容琤回头道:“在外面没那么多规矩,坐下吧。”
那两个小子道不敢,“殿下跟前,没有小人们落腚的地儿。”
弥生嗤地一笑,怕失仪忙又正了正脸色。无冬无夏皮头皮脸地只顾献媚,慕容琤不耐烦地瞥一眼,“不愿坐着就上外头看马去,车上打扫一遍,把炉灰倒了。”
这下子有点弄巧成拙了,看他脸色不像闹着玩的,两个人不敢搭腔,只好闷着头出去。弥生瞧他们垮着两肩的样子怪可怜的,便在一旁求情,“夫子别罚他们,西北风里赶了一天的车,冻得脸上都要豁口了。又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再去扫车,实在是辛苦。”
他原本也不是当真要罚他们。他们十来岁上就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就是养狗也有感情。他摆了摆手,“哪里真要罚他们,这会儿由他们去,回头叫人把饭食送到他们下处。我不在跟前,他们吃得也自在。”
弥生哦了声,暗想夫子其实挺重情义,办事也仔细。这样万众景仰的身份,还知道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委实是不易得很。
眼下是晚饭的点儿,各屋先到的住客纷纷下楼,厅堂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桌靠墙根,不怎么引人注目。后厨上了几样小菜,驿丞还亲自捧来一壶酒。说天冷得厉害,这酒劲儿不大,给郎君们暖身子用。
慕容琤牵起广袖,在她面前的杯盏里添了些,“既然没什么后劲,你也喝两口解解寒气。”
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推辞,还是应该站起来接过斟壶从旁侍候。他垂着眼,大概料到了她的心思,只道:“坐着就是了,眼下不是在邺城,也不是在阳夏。”
他这么说,她也心安理得了。她从小会喝两口,一般的酒喝起来简直像吃茶一样。端着盏儿摇一摇,杯底里的青花也跟着灵动起来。
夫子不说话,她当然得跟着缄默。隔了几桌坐了四个持节使打扮的,粗声大气的喉咙,张嘴一说话,整个大堂都听得见。弥生百无聊赖,就拔长了耳朵听他们讨论各地的奇闻异事。说到精彩处,比干宝的《搜神记》还要有意思。
后来兜兜转转,又谈到了晋阳王。其中一个道:“你们可曾听说,大王南临黎阳,途经太行的时候遭人伏击了?”
众人都惊诧,“后来怎么样?”
那人道:“据说是伤了腿,没什么大碍。到底行伍出身,左右又有护军,等闲伤不得。”
那位晋阳王弥生是知道的,拓跋皇后的第一子,也是夫子的大兄。现任大行台,兼京机大都督。参朝辅政,严峻刑罚,将来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这样的人会遇袭,莫非就是夫子说的,兄弟之间的自相残杀吗?
她转过脸看夫子,他倒没什么异状,只是眉峰处笼了愁云。手指把杯盏握得过紧了,隐隐有些泛白。
那四个人复长吁短叹,“没能把大将军拉下马,看来有人要遭殃。这世上何时太平过?乱世枭雄东征西战,为的是立国安邦;等坐稳了天下,轮着子孙们忙了。忙着铲除异己,争权夺位。”
弥生不安地觑夫子脸色,唯恐他们的高谈阔论叫夫子下不来台面。恰好驿丞通报,说屋子筹备好了。弥生忙道:“路上劳顿,夫子还是早些上去歇息吧!”
他点点头站起来,顿了顿道:“等回了邺城,你随我到晋阳王府探病去。”
弥生作揖,道了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