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声尽(2 / 2)

锁金瓯 尤四姐 6598 字 1个月前

百年耷拉下了脑袋,嗫嚅着:“我没有瞎说,阿耶就是这么对我阿娘的。百年喜欢家家,不想让家家也挨打。家家还是小心些,放把剪子防身也好。”

弥生和元香交换了下眼色,元香皱起眉道:“大公子,这是你阿娘教你来说的吗?”

大邺建朝以来等级森严,大妇和婢妾间一般不走动。没有传召,连晨昏定省都不必。因为妾侍地位实在太低,连进上房的资格都没有。自己不能来搬弄是非,主意打到了孩子身上。元香立刻就想到这个,叉起了腰对弥生道:“殿下要容忍下人泼郎主脏水吗?依我说叫来问问,也好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百年一听躁起来,昂着脖子道:“我没有扯谎,不许去问我阿娘!我本来就是悄悄告诉家家的,你再去问她,我算怎么回事呢?”

弥生冲元香丢了个白眼,嫌她在百年面前口没遮拦。这么小的孩子,就是有心要教他,他也不一定能学得会。元香胡子眉毛一把抓,万一冤枉了人家,叫人说她没有容人的雅量!

她捏了捏百年肥胖可爱的小脸,笑道:“你别急,我信你的话。下人无状,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过两日你阿叔大婚,我带你一道去,好不好?”

百年犹豫了下,“我不想去,九叔凶,我有些怕他。”

弥生眼巴巴看着他,“做新郎官的时候一般都很和善的,你别怕,不是还有我在嘛。咱俩在一起,最多和他见个礼。他很忙,没空搭理我们的。乖百年,你和我一道去,我给你买羊角风车。可要是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家家一个人忒寂寞了,回头你阿耶回来骂人,就让他骂我好了。”

百年经不起她这样劝解央求,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弥生眉开眼笑地撸他的头发,“这才是好孩子呀!”

他吃完羹,告个假撒出去玩了。弥生趺坐在案前给他收拾文房。眉寿挨在边上吐了吐舌头,“我看这孩子是在胡说,郎主的脾气女郎多少也知道一些。这阵子一直在园子里,进进出出从没有粗声大气。连那些家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我实在想象不出他打人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孩子的话,那么较真干什么。”她把墨块放进酸枝木四宝盒子里,不以为然。

元香却很忧心,“还是提防些吧,画龙画虎难画骨,谁知道将来究竟怎么样呢。万一哪天发作了,女郎怎么应对?”

弥生倒没想过自己会挨打,愕然抬起眼,“打我做什么呢?”

眉寿却看得很开,“我听说过元妃的事,那婆娘那样肆无忌惮,郎主还不是拿她没法子。咱们女郎可不是那些小门子出来的,他就是要动手,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话不是这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在婆家不顺遂,也只有怨自己命不好。更别说他将来继位称帝,谢家再心疼女儿总不能和皇帝为敌……她越想越歪,忙拉回了思绪,拂了拂袖子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真要是那么糟,我也没什么不能豁出去的。横竖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弥生恹恹的,重回榻上歪着,手里团扇摇得三心二意。远处隐隐有一两声蝉鸣,她掉过头去看,几卷残云吊在天际,看久了,仿佛美人典雅工丽的侧脸。

“我想叫府里管事把贺礼送到九王府,我就不过去了。”她慢吞吞道。这念头在心裏酝酿了好几天,总觉得没什么可行性,到现在才说出来。

果然元香她们都表示反对,“郎主不在京里,女郎再不去不合常理。先不说别人怎么看,就是郎主跟前也不好交代。到时候没什么事反倒弄出事来。女郎光明正大,谁能挑你的刺呢?”

她叹了口气,不是挑刺的问题,实在是害怕。害怕再进乐陵王府,怕见王宓,怕见他。为什么总是撇不清呢?她很满意目下的生活,若是再去那是非地,又要被搅得心烦意乱了。

眉寿觑她的脸色,“女郎心裏莫非还有九王殿下?”

她像被针扎了似的,霍地撑起身子来,“胡说!你哪只眼睛瞧见的?”

元香见势不妙,忙来安抚,“女郎别听她的,她不会说话,老毛病了。她是怕女郎尴尬……其实女郎不必担心,咱们一路陪着女郎。况且还有佛生娘子,还有大公子,乐陵王殿下若是不尊重,也难绕过这么多人的眼睛去。”

她讪讪的,板着脸道:“什么不尊重……在家里浑说还不打紧,外头千万要仔细。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丫头见她冷了脸子,知道不能再扯闲篇了,识相地噤了声。她合上眼背过身去,瓷枕冰冷,贴着微烫的腮肉,凉到骨子里去。弥生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抬手捏了捏眉心,索性坐起来使劲拔两下,拔出一道梭形的紫红来,原来有点发痧了。

慕容琤成亲那天恰逢下雨。

辇车停在角门上,几个婆子撑着伞送她。雨势很大,哗哗地从伞骨上流下来,泄洪似的。百年嘟嘟囔囔地抱怨:“怎么挑了个下雨天,怪不吉利的。”

弥生奇怪他竟然还知道这说法,有意和他兜搭着,“下雨天怎么了?”

百年哼了哼,“下雨天出嫁,新妇有流不完的眼泪。”

弥生庆幸自己大婚那天风和日丽,至于别人怎么样,她还真没兴趣考虑,便随口道:“我们陈留有个民谚,说办事下雨,那户人家必定小气。度量狭窄,怕亲戚来得多了耗费大。所以求老天下一场雨,随礼的人家怕雨天麻烦,原本该来一家子的到最后只来一个。省了酒菜,礼金又不少,主家多划算!唉,你说你阿叔小气吗?”

百年万万不敢背后说他坏话,连连摆手道:“我阿叔是王侯,户邑上万的,怎么会小气呢!”

弥生嘀咕了句:“那就是人品不好!连老天都看不过去,逢着他大婚就下雨。瞧着回头还要打雷呢!电闪雷鸣的才热闹。”

百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忙别过了脸。

说实话弥生心头闷闷的很不好受,再想想也不由人撂不下。成亲就成亲吧!要想彻底划清界限,四个人比三个人更有利。王宓那么精明的人,将来总能好好管束他。多了一层制约,大家便更干净了。

今非昔比,当权的王大婚,娶的又是琅琊王氏女,富贵排场赫赫扬扬,车辇把整个建阳里都堵满了。正席是在晚上,早前已经叫人送礼过府,她有意延挨着,拖到擦黑才过来。车进不去,只好在坊门口下来步行入内。

原以为这么晚到,唱礼的人早不在了。弥生打算悄没声地混进去,吃了饭就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可是逐渐走近,灯笼下站了个人,绯衣皂靴。不知在门上候了多久,看她的眼神浑浊苍凉,俨然负荷不动身上这套爵弁,要垮塌一般。

这是在等她?那天不是都说清了吗?还等她做什么?看见他真叫人心慌,弥生恨不得掉头就走,可是被一帮人簇拥着,想跑也没有退路。

她硬着头皮到了檐下,百年挣脱她的手上前打躬,“侄儿给阿叔道喜。”

他嗯了声,视线仍旧停留在她身上,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她不敢看,稍稍别开脸,正想着应当怎么请安,便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阿嫂。她顿了下,心裏陡生悲凉。好歹按捺住了,抱拳长揖下去,“学生给夫子道喜。”

他还了礼,方晦涩道:“阿嫂这会儿才到,叫我好等。”

她有些词穷,潦草地搪塞过去,往门里看看,拿手一比,尴尬道:“我进去找令仪她们。”

她没有更多的话,自顾自迈进了门槛。他呆站着,万箭穿心一样的感觉。

弥生立在斗拱下左右看看,下了场雨,园子里人多,把原本好好的王府弄得凌乱狼狈。天井里搭了油布卷棚,高高地撑在那里,底下零零星星有几个亲朋。她细找找,没看见熟人。上了游廊进花厅,裏面果然热闹。灯火通明里云鬓华服往来穿梭,各式各样的香料混在一处,简直像个制作胭脂水粉的大作坊。

正寻摸,恍惚听见有人唤阿嫂。然后几个梳望仙髻的女郎挤过来,个个笑着向她纳福。弥生只认识相彤,其余几个都是生面孔,也不知怎么称呼好。所幸带来的婆子站出来打圆场,“我家殿下才进门不久,和诸位王妃相见不相识,王妃们切勿见怪。”说着一位一位地介绍,“这位是襄城王妃,这位是汉阳敬怀王妃,这位是永安简平王妃……”

弥生平时不太认人,正常来说首尾的能有印象。这次大概因为环境的缘故,仆妇一通指点之后,奇异地一个都没记住。

相彤大喇喇地笑,“阿嫂怎么来得这样晚?新妇子都到了呢!”

弥生不好说自己有意拖延,听说新妇已经到了,心裏咯噔一声,好像晚得有点出格了。正惶惶,百年在边上解围,“是我临出门时闹了肚子,家家为了照应我才晚到的。”

这孩子太聪明了!弥生眉开眼笑,“对对,是这么回事。”

有了正当理由,众人也不夹缠了。相彤道:“我们才刚远远看了眼,琅琊王氏果然排场大,新妇带来的陪房足有六十六个。我这会儿想呢,将来令仪下嫁庞夫子,不知中宫准备了多少宫人随行。”

几个妯娌不约而同地露出古怪的笑容,倒来追着弥生问:“阿嫂当初过门领了多少仆婢小子?”

弥生想了半天,“我也不大清楚,据我母亲说是五十二个吧!”

妯娌们长长诺了一声,“同样的百年望族,王家高出那许多去,啧啧。”

“许是不懂规矩吧。”相彤囫囵一笑,“他们族亲有两代没和皇室通婚了,该遵什么礼都忘了。”

王妃们都是嫁进慕容氏的,虽不在同个屋檐下生活,陪嫁妆奁暗里都有比较。识大体的会先打听行情,她们大婚得早问不明白,二王和谢家的联姻就在前几天。不说旁的,陪人就多出十四个,不是有意攀比是什么?

弥生不在乎那些,有时候神经长得粗,别人都误以为她大度,其实还真是高看了她。她笑了笑,转脸四下打量,“瞧见十一王妃没有?”

相彤摇摇头,“十一王府打发人送了礼金,人没来。说王妃有了身子,在家安心坐胎呢。”

众妯娌也应:“这么些年了,好容易怀上的,委实要仔细些。”

弥生点头道:“也是,今天天色不好,下这么大的雨。”

说到这裏大家又掩嘴笑,“不知王家陪来的青庐做工怎么样,雨势大,免得漏水,淋坏了新妇子。”

不交心的人,到一起也就是胡侃瞎聊。弥生随口敷衍着,听她们一句句夹枪带棒的。过了一会儿礼官叫开席,王妃们都去找自家男人了,留下相彤上来挽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道:“二兄不在,我们一头坐。”又看了看百年,“你怎么不去找阿兄们?看着你家家做什么?”

正说着令仪从另一头过来,虎着脸,看模样不大高兴。弥生召婆子来领百年,吩咐叫看好了大公子,送到几个堂兄那里去。转头问令仪怎么了,令仪摇摇头,牵着她们到食案前落了座。

弥生和相彤只顾觑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两个人处,难免会磕磕碰碰的。只是庞嚣这人聪明面孔笨肚肠,说不来甜言蜜语,也不懂得巴结人。和他在一道,真是憋屈得厉害。”

弥生明白过来,令仪是嫌庞嚣不会说话。便笑道:“油嘴滑舌有什么好的,庞师兄一板一眼,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你要爱那整天花好稻好的脾气,何不找载清去!你开头不是就衝着庞师兄人实在嘛,嘴上说得好有什么用,男人要有担当。我在太学三年多,师兄里没见过比他更靠得住的了。”她慢慢停顿下来,想起庞嚣劝谏夫子时的巧舌如簧,只能说这人的热情全在大业上,有野心有抱负,却未必懂得爱情。

男人真是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心裏装不进江山。小小的一方天地,也许仅能容纳一座府邸、一个夫主、几个孩子。令仪已经是幸运的了,庞嚣追求那些的时候不用牺牲她。将来成了亲,他也忌惮她的身份,不会纳太多的妾。弥生思量这些的时候难免哀戚,歪身靠在凭几上,手指拨弄着上面镂空的雕花,长长叹了口气。比起自己来,令仪幸运得让人嫉妒。

相彤坐在一边,忽然探了探身朝外看,“新郎官来敬酒了!”

弥生方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夫子脸上笑着,举着杯子一桌接一桌地感谢宾朋。离她这裏越来越近,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怕令仪和相彤看出端倪,只顾低头抿杯里的梅酿。

“九兄不大高兴似的。”令仪突然道,“总觉他娶王宓娶得不情不愿。”

相彤比较后知后觉,茫茫然道:“没有吧,看他不是笑着嘛。”

“笑着便是快乐的吗?”令仪噘了噘嘴,“有个词叫强颜欢笑,懂不懂?我们在一起七八年,我知道他不高兴的时候爱捏着拳头,你瞧他的左手。”

弥生抬起眼来,确实是的,他不快乐。可是为什么?这一切不是他期望的吗?

她转过脸看月洞窗外,天幕上模糊缀着几颗星,夏天就是这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怏怏托着腮,“雨停了,又有些闷了。”

他到底转到了她们这裏,三个人站起来回礼。令仪和相彤本来就对王宓有微词,同他说话也丝毫不涉及新妇。弥生想了半天,他给她敬酒的时候,她脱口说了句佳偶天成。不想他手上一顿,眼神如刀锋,霍地划将过来。她端着杯子晕头晕脑,也不知哪里错了,忐忑地瞪大了眼睛。

慕容琤失望透顶,早就知道她没心没肺,以前是,以后越发厉害。他该夸她定力好吗?他大婚,娶了别的女人,她不难过吗?为什么要说佳偶天成?难道她觉得他和王宓能成佳偶?分明是一世的怨偶!她这么说,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

他忽然觉得忍无可忍,那是种不得疏解的刻骨的恨。他惦记她,天天地牵肠挂肚。她却不是,她活得很滋润,根本已经把他忘了。怎么有这样绝情的女人?丝毫不念往日旧情?他的一腔爱意空付了流水,如今他倒成了撒不开手的人了。他知道症结所在,因为他爱得比她深。两个人相处,陷得深的一方总归是吃亏的。他痛得久了,已经习惯了。平时尚可以克制,可是一旦见到她,就全然超出了他能够忍受的范围。

他吊着嘴角笑,“借阿嫂的吉言了,佳不佳的,全看造化。”

令仪和相彤面面相觑,他分明发了火,刀眉笑眼的样儿也叫人害怕。

慕容琤头也不回地踅到另一桌去了。弥生站在那里,见令仪看她,踌躇着问:“我说错话了吗?”

两个女孩木讷地摇头,“九兄今天古古怪怪的,不晓得他是什么用意。”

热闹了一整天,到了夜间宾朋陆续作别,弥生趁乱带着百年悄无声息地回了府。慕容琤在门上同人热热闹闹地一通道别,忙至亥正才停下来。人去楼空,再没有延挨的借口,他踩着一地干果踏进了青庐。

王宓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仆婢们纷纷退出去。到时候了,该叫新人圆房了。喜娘托着雕漆填金云龙托盘进来,上面放一方白绸,送到新妇面前喃喃祝颂,复却行出去放下了双喜帘子。

红烛高悬,新妇戴鸾凤冠,烛火照耀下也有一张姣好的脸。他怔怔看她,心裏念的是另一个人。心境和这满帐喜兴格格不入,感觉不到快乐,有的只是压抑。

王宓叫他看得羞怯,稍稍避开他的目光,心头急跳起来。这么齐全的郎子,头一眼看见便倾心的郎子。等了这些日子终于嫁入他乐陵王府,出阁前母亲曾同她说过闺房里的事,他这么看她,实在令她六神无主。但却是快乐的,从今以后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再也不怕他被人夺走。只要守着他,她这一生便是完满的了。

她等他接近,等他开口说话。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他有行动,她有点惶惶。怕他嫌她小家子气,索性鼓起勇气大方迎上他的视线,莞尔道:“殿下今日辛苦,快请坐下,妾给你倒茶解乏。”

他被她拉着坐上床沿,看她踅到案边张罗茶点,突然发现她穿大严绣衣那么难看。没有腰身,没有楚楚的风姿,屁股太大,简直像块磨盘。他别过脸去,怎么办呢,眼里早就走不进别人了,虽然对她不住,心裏依旧感到安然。他这一生唯负弥生,至于别人,他不是菩萨,没办法面面俱到。

王宓端了莲子茶来敬献,他耷拉着眼皮,完全没有敷衍的心。一头接在手里,一头站了起来。

王宓隐约有些不安,勉强笑着,“殿下要安置了吗?妾替殿下更衣……”

他压住她探过来的手,正色望着她,“宓儿,我有桩事没有告诉你。”

她伶仃立在他跟前,有失败的预感,“哦,是什么事?殿下但说无妨。”

他叹了口气,满脸的无奈,“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有暗疾,快四年了,遍寻大邺名医都不能根治。这种毛病人前掩藏得好,大婚之日还是要露底的。所以我想……你要是不反对,我上书中宫请求和离,再另给你指派良配,你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