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窘起来,“你怎么知道的?男人名字里带个兰字很女气。”
这些是从夫子那里听来的,但是她再不愿提起他了。他成了往日的一蓬烟,吹口气,都散了。她往慕容珩怀里挤了挤,他身上有静静的杜衡香。弥生心裏纳罕着真是巧,“鲜卑语里石兰是狮子的意思,汉话里却是香料名字。《楚辞·九歌》里有一句‘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你瞧又是石兰又是杜衡的,和你很相称。”
他给她掖掖被子,到底是年轻女孩,性格里满怀着诗意。他说:“我十三岁起就带兵了,不像九王。书读得并不多,也不懂文人那一套,你同我谈诗,只怕要让你失望。”自嘲地笑笑,“其实带兵我也带不好,我是文不成武不就。武不及大王,文不及九郎,兄弟之中我是最弱的,你嫁给我,我高攀了你,却叫你脸上无光。”
她有些昏昏欲睡,听见他的话,迷迷糊糊嘟囔了声:“你是好人。”
滥好人,仅此而已了。他低下头看,她埋在他怀里,鼻息咻咻,似乎已经睡着了。他撩起她的一缕发轻抚,这么好的姑娘,因他的一己私欲白白耽误了。他亏欠她,罪业太深,不管将来怎么善待她都不足以抵消。他只能尽他所能让她快乐,至少哪天她厌倦了,振翅欲飞的时候还能想起他的一点好处。
他搂住她苦笑,美人在怀,想入非非,可是有心无力。
次日睡过了头,太阳高了,照得青庐里热烘烘的像个蒸笼。在外面梳妆是不成的,弥生只好匆匆挪到室内去。
眉寿蘸了丁香油给她梳头,一面道:“园里的几位小夫人在外面候了很久,要给殿下奉茶请安,每每进来殿下都没起身,只好重又退出去。”
弥生一开始没转过弯来,还觉得府里规矩大,姬妾每天要给夫主晨昏定省呢!后来想想,原来眉寿口中的殿下是自己。如今真是嫁作人妇了,心裏不由有些怅惘。外面还等着,弥生不忍再拖拉下去,叫眉寿给她绾了个盘恒髻,便命婢女把二王的房中人都请进来。
二王姬妾数来真不少,人头点一点,开过脸的居然有十四五个。弥生暗琢磨着都是早年的丰功伟绩吧,如今见了该头疼了。收房的不少,儿子倒不多,只有三个。上来一字排开,跪地磕头管她叫家家。
长子的生母趴在地上讨好,“这是百年,以后便是殿下的儿子。”
侧室过继是不成文的规矩,正室无所出时,可以填补嫡子的缺,好名正言顺地封世子。百年七八岁了,看着也文气俊秀。她摸摸下巴觉得甚好,用不着生孩子,有现成的。
这时二门上派人进来通传,说东西都备好了,请殿下移驾。
弥生起身捋捋衣裳,因为爷娘借居在乐陵王府,不好意思叨扰人家太久,不日就要回陈留去,所以三朝回门改成了第二日。
她出门时看看天,湛蓝一片无边无垠。广宁王府过了一夜,再想起九王府,飘飘忽忽仿佛上辈子的记忆了。
二王来替她扶辕,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弥生踩在脚踏上瞧他,歪着脑袋问:“你笑什么?”
他忙敛了敛神,“我心裏高兴罢了。”又指指后面的牛车道:“下人办事马虎,回门礼我都亲自查验过了,玄三匹,𫄸二匹,束帛十匹,另有大璋一面,丝毫不差。”
他站在日光下,戴八梁冠,垂緌飘在胸前,身上是云字纹宽边镶绲的褒衣。生而儒雅的人,装点起来自有爽朗齐楚的风姿。他的快乐能感染人,弥生瞧着也跟着笑起来。上了辇复探身问他:“你乘车还是骑马?”
他才想起自己来,左右一看,问小子:“我的马呢?”
下面人抓耳挠腮,“殿下没有吩咐备马。”
他有些撮火,重重骂了句蠢材。也委实该骂,府里人仗着他好说话,平常不太拿他当回事。弥生心裏不快,以后要狠狠整顿才好。眼下先不计较那些,她撩着幔子道:“罢了,你上来和我同辇,别耽搁了。”
广宁王府在城南,穿过铜驼街走御道,出信春门再右拐出城,过两个坊院就到建阳里了。其实出嫁在九王府倒罢了,回门还在九王府有些说不过去。原本谢家在邺城也有产业,只是阿耶和众兄都外放做官,老宅子年久失修,加上赐婚的诏令下得又急,一时来不及张罗,只得再回旧地了。说起来她心裏也不情愿,这辈子再不见他才好,可是没法子,时间不够,兜兜转转还在他眼皮子底下。
乐陵王府前早候足了人,兄弟姑嫂们都在,看见高辇来了纷纷迎上前来。慕容珩先跃下车,和诸位大小舅子见了礼才回身来接应她。没有摆脚踏,几乎是半抱着下来的。大家一看新婚夫妇处得甚好,都露出会心的笑来,弄得弥生老大不好意思。
一行人说笑着往门里去,弥生走了几步,总觉得背后毛毛的。回头一看,原来正赶上夫子散朝回来。也不走近,远远站在巷堂里,拉着脸,眉目生冷。
横竖她如今是泰然的,倒不需要刻意和夫主显得亲密,他们牵着手,就足以表示她过得很好了吧!这样的讥讽对他来说够不够?她乐意好好跟二王过日子,他们夫妻敦睦,他是不是倍感失望?她瞥了他一眼,用轻蔑的眼神。忽然觉得解气,他老谋深算,她偏要反其道而行。淡淡的不是最伤人吗?淡淡的,对他正合适。
二王没有察觉,小心翼翼搀着娇妻进门去了。他站在坊墙下,五月的天竟然会觉得遍体生寒。其实没什么,她不过是依赖珩,他们不过牵了牵手。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没有实质的进展。就像要好的朋友,友谊再深厚,终究差了一截子。可是……他仍旧无法释怀。他们昨夜同床共枕了,珩对她动手动脚了。提起这些来他就恨之入骨,狠狠捏着扇骨,那道道薄片压进肉里去,越痛越明晰。
果然女子负心起来更加决绝,有过肌肤之亲也算不得什么了。他觉得无力,现在能够操控朝局又怎么样,在她眼里还是可鄙可弃的。他泄愤式地拂了拂袖,好得很,转头就能把往日恩情都抛却。不提醒她,她忘了自己身上的烙印是谁打上去的了。
新婚夫妇进门见礼,在蒲团上长跪,叩谢爷娘养育之恩。
谢大妇留了心观察,二王脸上没有任何不熨帖,想来并未发现什么。如此便好,至少弥生少受些罪。她和谢尚书上前,一人搀一个扶了起来,对二王笑道:“弥生年纪小,脾气又冲,若是日后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殿下多多包涵。我们远在阳夏,委实照应不到,殿下是仁人君子,好歹当她孩子一样看待。万一有意见相左的地方,也请殿下看咱们的脸子,莫同她计较。”
慕容珩慌忙摆手,谦卑揖下去道:“大人言重了,弥生入了我广宁王府,家下一切都由她做主,我绝没有半个不字。弥生性善,我对她既敬且爱,怎么能有不和睦的地方呢!请二位大人放心,我必定同她举案齐眉,不敢有半点违逆。”
这番话叫人惊讶,莫说他的贵胄出身,就是民间的普通男子陪新妇回门,也没有把自己位置摆得这样低的。女家亲朋听了自然满意。大邺儿郎惧内是通病,只不过外头都爱装样,甚是做作矫情。像他这样直来直去的反而痛快,不避讳那些虚妄,可见弥生嫁得有多得意。
大礼一过,几个婶子围上来说话,无非是叫她留意,道生、昙生、莲生都没有许人家,若是有合适的,好歹别错过了。弥生正打着太极,眼角扫见慕容琤进门来,白衣广袖,笑得夷然得体。他边给二王打躬边道:“阁老在外端口待得太久了,二兄寻个时候把人调回京机,也好便于往来。”一头说,一头笑吟吟地看着弥生,“如今辈分乱了,我该称你什么?”
一旁的谢大妇心裏急跳起来,唯恐有个闪失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叫人看出端倪来了可怎么好!弥生倔强半点不肯妥协,九王这模样也不像轻易能撒手的。这么纠缠下去怎么得了?别到最后闹个鱼死网破,毁了大家的前程。
弥生对他欠身行礼,“夫子的师恩没齿难忘,只是现在入了慕容氏大门,场面上当以叔嫂论。平常若还有机缘再见,弥生仍旧称师尊一声夫子。”
叔嫂,师徒,这些都不是他要的。他心裏疼痛难挨,面上还得装得从容。还没来得及应她的话,她却转过身去和二王拉家常了。只听她声调娇糯,含笑道:“百年那孩子我喜欢,眼下还和他母亲住在一起吗?我看另派个离我近些的院子吧,下了学我也好监督课业。”
她连做别人的现成母亲也很乐意,二王和她不紧不慢地聊着,挨得近,琴瑟和鸣,很是调和。他心往下沉,看堂内众人都是喜形于色的,只有他觉得这一切刺眼。他再待不下去,提着袍角迈出门槛,原本想回静观斋,一抬眼,正看见姗姗而来的十一王妃。
佛生给他纳福,“见过九兄。”
他点了点头,“你一个人来的?”
佛生道是,“宫里派了个圣手来给殿下推拿,我在府里也是闲着,想起来今天弥生回门,便过来凑个热闹。”
他蹙眉打量她,眼神锐利得要撕拉开人的皮肉似的。佛生见他那神情,心裏没来由地一跳,待要探个究竟,他却扯着嘴角笑了,“十一王的腿疾当真是麻烦得很,害得你四国楼里点了菜都顾不上吃,难为你了。”
佛生听他这话,脑子里轰然炸了雷。那次明明都部署好了的,谁知最后莫名其妙就叫弥生逃脱了。原本过去的事,平息下来相安无事,谁知水被他一搅又浑了。他提起四国楼,知道她点了菜没来得及吃,就这么简单?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她如临大敌,那桩事抖出来定会坏了姊妹情谊,他日二王登了基,弥生心裏记恨起了她,她能落到什么好处?
“那回是凑巧得很。”她敷衍着打哈哈,“我那时乱了方寸,把弥生一人留下了,怪不好意思的。”
他慢吞吞说:“她没有带人,你应该留两个婢女送她回来。”
“是是,九兄教训得是。”佛生心裏仓皇,一迭声应着:“我疏忽了,所幸有惊无险,否则可要叫我悔青肠子了。”
她是脱口而出,女人嘛,一害怕就容易说错话。他抿起唇乜着她,什么叫不打自招?弥生遭掳,论理只有大王和韩云霁知道,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不出声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骇然白了脸。他疏淡一笑,“你去吧,她瞧着你呢。”
他摇着扇子翩翩然走远了,佛生这才缓过劲来,心裏一松,发现亵衣竟都湿了。弥生来迎她,同她讲话她也是失魂落魄的。九王这人一向不可窥探,肚子里打什么算盘谁也说不准。今天和她旧事重提到底是何用意?
她转过脸看弥生,她还是热热络络的样子,想来九王并没有和她透露。眼下不能自乱阵脚,便勉力把持住了问她:“昨儿夜里可好?那修珍方可有用?”
弥生有些难堪,“阿姊别问这个……我瞧你面色难看,身上不好吗?”
佛生脸上一红,把她拉到旁边,悄声道:“我今早不太舒服,传了医官来诊脉……”顿了顿,更显得羞怯了,压低了嗓子道:“医官看了脉象,说是喜脉。”
弥生听了高兴得了不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嘛!这些年好容易怀上了,往宫里报了吗?阿耶阿娘那里说了吗?”
佛生忸怩道:“十一殿下写了奏表递上去了,阿耶和家家那里还没说,不好意思开口呢!”
“这有什么,也叫家里人高兴高兴。”弥生想了想,拊掌道:“快些生吧,生了可有人叫我姨母了。家里阿兄们的儿女都不亲近,你要是生了就在跟前,若带不过来我替你带。”
佛生笑起来,“我可不敢劳你大驾,过阵子封了皇后,替我带孩子不是大材小用嘛。”
姊妹两个胡侃了一阵,弥生怕她劳累,吩咐仆婢来搀她。自己还惦记着卬否里几样割舍不下的物件,便道:“六兄上次送我的孤本还在园子里,我这会儿过去拿。你上里头歇着去,看时候快开宴了,我拿了就过来。”
到底有前车之鉴,不敢一个人走,索性让人去寻了她母亲来。没有什么最好,万一有个闪失,母女两个也好有照应。
谢大妇还是担心她的洞房花烛夜,边走边问:“二王究竟怎么样?中用吗?”
弥生尴尬地哎了声。
“哎什么?”她母亲直皱眉头,“你还装吗?要是中用,今天能这么太平?”言罢叹息,“真是委屈你了,大好的年纪摊上这个,以后几十年可怎么办?”
见她母亲哭天抹泪,弥生反过来劝慰她:“我不计较,他也怪可怜的。再说那个……有什么好的。”
她母亲被她回得窒住了,怎么同她说裏面的好处呢?思量了半晌道:“天地也分阴阳极,这是伦常,男人和女人都少不了的,要靠它传宗接代的。”
推开卬否的院门进去,莫名有种萧条的感觉。她唏嘘起来,沿着青石板到廊下,嘴裏只含糊应着:“他那长子过继到我房里了,以后当他亲生的就好。”走到帷幔前停住脚道:“我进后身屋,阿娘在外间等我。”
沛夫人知道她不愿意叫人看见,左不过是往日留下的一些东西。嘴裏再强硬,实在是想忘也难忘的。
她回身在圈椅里坐下,思量着弥生说的二王长子过继的事,不由嗟叹起来。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能和自己贴心才怪。这二王害人不浅,倘或能给她个一儿半女倒也罢了,如今这样,还不如将皇位让给九王的好。
正琢磨着,门前的光影被人遮住了。还没等她开口,慕容琤叫了声大人,对她俯首长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