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冲出黎明(2 / 2)

那种眼神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也不像是在看一个任他摆布的实验体。

像在观察一件未经雕琢,没有生命的艺术品。

泡在罐子里的过程并不好受,他也并不想面对路易日复一日的深沉凝视,于是在大部分时间都会进行自我催眠,强迫自己进入沉睡。

就这么过了两三天,他渐渐意识到这人想要干什么了。

身体悬浮在没有重力影响下的透明液体中,无法着地也无法用力。在肌肉松弛剂的作用下,他的双腿肌肉逐渐萎缩,早晚有一天会丧失走路的功能。

原本以为路易看自己无用,很快就会拔掉供氧装置,把自己给处理掉。没想到整整一周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却等来了一直想见的那个人。

博士今天早上来到了实验室。

这段时间被路易百般用酷刑百般折磨,眼前的中年女人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她坐在轮椅上,在培养罐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由于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壁,自己完全无法听清。

博士其实也知道他听不见,却仍然在罐外喃喃自语般地说了很久,仿佛像是在交待什么遗言。

博士所说的所有话里,他只看懂了最后一句。

她说,孩子,你当我在赎罪。

说完所有的话,他眼睁睁看着博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小巧的电子磁卡,放入了罐子底部的夹层里。随后,她摇着轮椅移动到了角落那堆复杂的仪器前,关闭了所有培养罐的外周期循环系统。

隔着玻璃壁,看到中年女人推开实验室的大门,摇着轮椅渐行渐远的身影,应晚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随着罐内的液体降到安全水位以下,头顶的封闭金属盖也开始自动朝外侧缓缓打开。

身上的白色实验服一直在沿着膝盖往下滴水,又湿又沉,但他里面什么也没穿,总不能脱了衣服光着身体跑出去。更别说手脚还仍旧被铁链紧紧拴住,一时半会还无法自由活动。

抬头望着有自己一个半高的玻璃壁,应晚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也没有想到,只是短短几天而已,路易真的把他弄成了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废物。

这时,他隐约听到天花板上传来了沙沙的电流声响。

电流的噪音越来越大,直到一阵震耳欲聋的杂声过后,一道熟悉的年轻男声从实验室的公共广播里传了出来:“喂——喂——老大你在吗?”

“……”

应晚很快便认出来了,广播里正在讲话的人是白腹。白腹是跟着灰背一起加入情报机构的前EPI核心成员,算是灰背的半个徒弟,也曾是圈子内鼎鼎有名的“黑帽子”之一。

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臂,应晚忍不住在心里吐了个小槽。

这家伙不问的是废话吗?

公共广播是单向传播途径,他也不能立刻高声回答白腹,告诉他自己在。

像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白腹在广播里咳了一声,接着开口解释:“老大,智者已经带我们潜入了园区的总控中心,我现在能够看到你那里的实时监控。”

“你现在往后扭转身体四十五度,看到后面悬挂着的那个解除安全模式的装置没?你先按三下红键——”

“不对,等等——”白腹愣了一下,匆忙改口,“按三下黄键,再按一下红键,拷在你身上的链子就会自动脱落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有些后怕地补充了一句:“吓死我了,要是老大你真按了红键,那罐子好像会直接自曝……”

应晚刚伸出去的手陡然僵在了半空。

“……”

别说,这家伙和灰背还真挺像,都在朝着坑队友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大约五分钟后,凭借着一具肌肉僵硬,四肢无力的身体,应晚硬是手脚并用,像一只全身湿透的落汤鸡,从培养罐里狼狈地爬了出来。

他逃出生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培养罐下方取出了博士藏起来的电子权限卡。

这张权限卡拥有整个SPEAR园区最高的权限,整个集团只有博士和老斯皮尔有。只要拿着这张卡片,就可以进入所有的数据库和密码串,不会再受到二次拦截。

博士一直都明白他想要什么。

握紧手中的权限卡,应晚没有趁着这个机会立刻离开,而是拖着沉重的四肢,扶着桌椅踉踉跄跄地走到实验室唯一的那台台式机前,用权限卡启动了电脑主机。

顺利登入系统后,他马上接进内网后台的广播系统页面,让白腹通过电脑系统,远程搭建一个双方能够随时沟通的私密线路。

“现在情况怎么样?”

戴上电脑前的头戴式耳机,应晚问白腹。

广播里传来几声刺耳的枪响,眼看几名闯进来想要杀死自己的雇佣兵接连倒地,白腹放下手中的枪,三两步回到了广播台前:“除了我们,还有一批条子也刚闯进园区,正在前往‘白屋’的路上。但他们人数比较多,推进速度没有我们快。”

“行。”应晚拉开电脑前的椅子坐下,点进了“白屋”的内部信息库,“你们随时观察着园区内的动静,帮我打掩护,十分钟以后在‘白屋’顶层汇合。”

看着监控里在屏幕前快速敲打着键盘的身影,白腹一时间有些膛目结舌:“原来师父说的是真的,老大你眼睛真能看见了?”

没理会白腹的一惊一乍,应晚一边在信息库里按照索引检索关键词,一边问出声:“你师父呢?他没跟着来?”

“那个……”

白腹纠结了半晌,还是选择和老大坦诚相待,“老大,我就实话说了吧。师父他上周被国际刑警那帮人发现了行踪,在度柬尔的酒店里被逮捕后遣返了。”

应晚正在敲打键盘的手微微一顿:“……”

“另外还有,那个和师父待在一起的小子,叫做关什么的,他——”

【嘟——】

白腹的声音忽然从广播里消失了。

短暂的寂静后,一道陌生的男声出现在了广播中:“Noctis先生,请问您是否能听到我的声音?”

“……”应晚的眼皮禁不住一跳,“……能。”

“好的,”对方说,“初次见面,我是国际刑警日内瓦总区的驻外网络技术专员Luke,我的身份信息已发送到您实验室的主机端,请查验。”

“如果您确认我的身份无误,请点击我给您发送的安装包,里面有一份专门为您安排的撤退路线。”

点开Luke发送过来的链接,应晚听到Luke在广播里继续开口:“Noctis先生,我们的人马已经进入园区,正在对您开展救援行动,请耐心等待。”

“另外,我们还在园区内发现了‘HELS’的人马,也就是您所卧底的那间情报机构。”Luke公事公办地发问,“您是想要跟他们走,还是想和我们离开?”

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秒,应晚随即反问他:“你们上周逮捕了一名‘HELS’的核心情报人员?”

广播里的人声音一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您是指EPI的那位?”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应晚盯着系统搜索出来的结果页面,在键盘前按下了进入文件夹的“Entered”键。

“我跟你们走。”应晚淡淡回答,“让你的人来接应吧。”

“是。”广播里的人立即应下,语调变得肃然而又认真起来,“欢迎归队,调查官。”

切断了和Luke的线路,应晚再次把注意力放到了屏幕前。

十几年前,他在一次又一次实验中活下来的唯一念头,就是想要找到那个杀害了他父母,又送他来参加杀戮比赛的无眼男人。

而现在,他在信息库要翻找的,就是关于那个男人,还有他身上纹身的信息。

等待文件加载的过程中,应晚再次听到广播里传出白腹骂骂咧咧的声音:“我靠,刚才是哪个傻B在和我抢线路,硬是把我给挤下去了!”

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陈列在眼前的文件夹,应晚对着广播里的青年下令:“转告智者,拷贝完成‘白屋’所有的数据后,立刻撤退。”

听到应晚的话,白腹微微有些发愣:“……直接撤退?那老大你怎么办?”

“我去见见IFOR,”靠在椅背上,应晚淡淡出声,“把你师父给要回来。”

“好,那我——”

白腹刚准备说些什么,线路又被人为给切断了。

Luke在广播内对着自己汇报:“Noctis先生,突发消息。路易听说园区遭人闯入,临时乘坐私人飞机从度柬尔飞了回来。我们收到消息的时间比较晚,他的飞机目前已经进入锡隆上空,预测还有八分钟在园区停机坪降落。”

“时间够了。”应晚在电脑面前眯起眼睛,“想办法替我拖延一下时间。”

“是,我们的人已经全部抵达半山腰,随时准备接应。”

电脑上的加载条终于走到了尽头,应晚屏住呼吸,点开了这个文档名为“度柬尔圣罗兰儿童福利院_存档”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保存着很多老旧的照片,包括他们这群孩子刚抵达时在福利院门口拍下的合照。

照片里的孩子们全都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完全没有那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如同一群任人摆布的洋娃娃。

他看到自己站在第一排的最中间,手上还抱着从家里带来的玩偶。

那是被男人抱着离开洗衣机前,男人从洗衣机里翻出来,塞进他怀里的礼物。

顺着所有照片依次往下翻,应晚发现很多照片里的主人公都是他自己。

他们拍他在花园里玩皮球,拍他在孩子们互相残杀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背影,拍他在夜深人静时侧躺在床上的睡颜。

在他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原来有一双眼睛就这么藏匿在暗处,默默窥私着他的一切。

文件夹里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一张他眼睛的特写镜头。他都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拍下来的。

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还有噙在眼中濡湿的眼泪。

他的两只瞳孔里都被人用马克笔写上了一行相同的字。

将照片在屏幕上倒转了一个方向,应晚将刻在眼睛里的字轻轻念出了声:“You complete me——”

你令我完整。

正准备关上文件夹,通知Luke的人自己准备离开,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了文件夹的子目录上。

在这个文件夹的底部,还列着两个隐藏的子文件夹,名字分别是新泰语的“斯皮尔”和“红尾鱼”。

搜集过两家公司情报的情报人员大多都知道,SPEAR和红尾鱼一直在互相竞争和敌对,关系并不算好。

两位创始人都是靠制毒和贩毒起家,只是一个在近些年已经成功洗白并将公司合法化了,另一个仍然还在位于南美的种植园做着非法的跨国毒品交易。

两者平时互不干涉对方在各自地盘的生意,但都绝不允许对方的货流入本地。

因此,南亚至今还是红尾鱼啃不下来的一块硬骨头,SPEAR的手再怎么长,也永远伸不进萨瓦尔海峡。

他却没想到,当年的那起事件,居然同时都有两边人马的参与。

看了眼电脑右下方,应晚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分钟,他大约还有两分钟的剩余时间。

首先点开标着“斯皮尔”的子文件夹,应晚在文件夹里看到了包括路易和塔利在内,斯皮尔家族所有人十几年前的姓名和照片。

路易的照片下有一行标题,写着“斯皮尔-路易”的字样。

关上相册,应晚移动鼠标,打开了最后那个标着“红尾鱼”标题的文件夹。

屏幕跳转,文件夹里的几十张照片按照字母顺序从上往下排列。陈列在他眼前的,是这个臭名昭着的犯罪集团,所有人的真实面目。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实验室的大门外传来“砰砰”几声沉闷的枪响。

紧急着,设有多重密码锁的大门在身后缓缓打开。

路易举着手枪大步走进实验室,手中还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

将被一枪爆头的博士尸体扔在应晚的面前,他抬起枪口,对准了应晚的后心。

“001,”苍白的掌心沾满血迹,路易的声音异常嘶哑,“你想毁了我,是不是?”

被站在身后的人拿枪牢牢抵住后背,应晚却坐在电脑椅前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回过头的意思。

一只手紧握着鼠标,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刚刚点开的一张照片。

还是那副在记忆里勾勒了无数遍的英俊眉眼,还是那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

照片里的人是他哥,年轻时候的于白青。

英俊的少年身穿西装,双手插着裤兜,站在一群人的最前方,朝着镜头冷冷地扫了过来。

视线缓缓往下移,他看到于白青的照片下方,同样也有一行简短的备注:

【红尾鱼-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