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室之议(1 / 2)

太虚幻境 纳兰容若 2754 字 3个月前

大雪过后,天地寂寥,万物皓然。目光及处,皆是一片白茫茫景致,可惜人心从来不曾如此干净。

性德神色安然,踏雪而行。他的目标很明确,前方的园门,那衞孤辰不允许他走出的地方。

非常顺理成章地,在他离目的地还有十几步距离时,两条粗壮的手臂已经拦在他面前了:“公子止步。”

非常不客气的表情、非常不耐烦的语气、非常不逊的眼神,配上过份高大到像是一截粗树干的身材,以及过份隆起,有点像长瘤的太阳穴,就让人知道,这种家伙,功夫或者不错,但在任何故事中、任何势力里,都算不得重要人物,最多也就是龙套打手一类。

性德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知道,自衞孤辰以下,这个组织里的重要人物全都紧急聚在一起,开秘密会议,所以,这个时候,负责看守他的,不是一直随侍在衞孤辰身边的莫苍然和赵承风,但这绝不是衞孤辰不够重视他。

性德淡淡极目望去,园子外来来去去的人影,以及树后、廊下等处若隐若现的衣角。差不多十几二十个高手,都守在四周各处门户、各方重要位置,只要这边有人叫一声,所有人都会迅速聚拢,不过,前提是,眼前的两个人有机会,发出这样的呼唤。

他神色平静地看向拦路人,眼中变幻出七彩琉璃的光芒。

大部份秘密组织开大会都会选择在夜晚。

阴暗的密室里,数量稀少的几根蜡烛,有些伶仃地燃烧着,飘摇的烛光映着每一个人沉重的脸容、阴郁的神色。年长者额上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年少者眼中的愤怒、脸上的激动,都在摇曳而阴暗的烛光中显得有些扭曲。

这种气氛,让高踞上座的衞孤辰都有点想学容若大翻白眼,抛开绝代高手的身分,冷笑个一两声。

这样的郑重其事,这样的小心翼翼,这样的偷偷摸摸,让他有一种看小丑演戏的感觉,可最无奈悲凉的是,他纵然不屑,纵然不以为然,却还是不得不成为小丑中的一员。

巨大的铁门开了又关上,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本来高大的身形,这时却深深佝偻着,努力想要缩小自己在众人的视线中所占的位置。

阴暗的秘室中,有人低低“咦”了一声,有人沉沉冷哼一声,有人关心地凑近过来,有人脸上已刹时变色。

衞孤辰慢慢坐直身子,对所有一切视而不见:“很好,人到齐了。开始吧!”

众人沉默着用惊疑的眼神传递心中的感受,既然上位者不追究,那么大家自然应当像乌龟一样缩起头,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年少的赵承风,因为太年轻,不够老谋深算,沉不住气,惊异地叫了一声:“谢伯伯,你怎么伤成这样?”

谢灵运缩着脑袋坐下来,没有回话。

衞孤辰淡淡替他答:“想要背着我,去把我带进来的人杀了,没料到吃亏的是自己?”

谢灵运低着头,声音略有些颤抖:“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此地……是我们最大的基地,若是泄露出去,后患无穷,属下只想请……那位周公子暂时做几天客,等确定……别无威胁,再放他离去便是,属下……”

一开始他还能顺畅地说话,但渐渐语不成声了。

衞孤辰没有发出凌厉迫人的剑气,语气里也不带一丝愤怒,但人人都知道这位主子素来翻脸便杀人,没什么客气可讲。虽说他不顾大家反对,硬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进据点,去和萧性德单独相会,非常让人难以理解,但这样逆着他的意思,瞒着他去动他带进来的人,他动动手指,要掉你一条命,也全是你自己活该。

衞孤辰神色漠然,听着谢灵运结结巴巴地解释,心中没有愤怒,只余漠然。

很久以前,就已经麻木了。那么多人为着他好,那么多人为着他操心劳神,那么多人尽忠守义,舍生取义,所以,即使是违背他、欺瞒他,私底下做着一切与他意志相反的事,也一样打着大义凛然的招牌,举着冠冕堂皇的旗帜,也一样是为他牺牲、为他拼命,为了他,宁可受尽委屈了。

他在高高座位上,冷冷睨着俯首于前的长者,冷冷听他颤抖着解释。

很不错,很有骨气啊,暗中袭击他领进来的人,这种事,不可能一个人就敢决定,但他到底一个人努力担当了,怀着必死的觉悟,也不愿在他面前扯出其他支持他行为的人来为他分担罪责,替他求情免罪。

看着谢灵运慢慢抬起头,脸上渐渐露出大义凛然,无悔无恨的表情,看着四周所有人眼中的沉痛、惋惜和无奈,不知为什么,衞孤辰莫名地想要放声大笑。

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太有娱乐性了,然后,他真的开始纵声长笑。

在笑声中,有人愕然,有人震怖,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微微皱起眉头。

他目光淡淡扫视众人百态,方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挨了顿揍,也没什么必要这样哭丧着脸。”

众皆愕然,为这位主子忽如其来的好脾气感到不可思议。

他一反常态,微笑着,不带丝毫火气地说话。

余伯平在阴暗处,用忧伤的眼神,望着他所守护的主人。那天下无双的高手,在微笑,微笑时唇角稍稍上勾,不知是不是秘室太过阴暗,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烛火忽然摇曳,让那人的笑容变得像是唇角的抽搐,让人恍惚间觉得有一个孩子抽搐着在微笑与哭泣中挣扎。

许多许多年前,他抱着那浑身颤抖的孩子,一声声在他耳边说,不要哭,不要哭,不要软弱,要坚强,要像一个男子汉,男儿流血不流泪。

可原来,坚强并不能让人不再感觉到痛,它只是让人在痛至极处时,也不肯哭。有的时候,坚强又有何用?

那个默默地把眼泪忍住,悄悄站在人群中,看着一切杀戮血腥的孩子,那个在漫天风雪中练剑,一次次跌倒再站起来的孩子,那个他曾带着欣慰的笑容,看着他坚强,看着他努力学习一切,看着他拼命长大的孩子,从此再没有哭过。

只是,在大家的称赞中、激励中、无言的期盼中长大的孩子,是否也曾渴望自己能泪流满面,大声地委屈痛哭。只是,他已坚强得太久,忍耐得太久,于是,受再大的打击和伤害,面对再多的艰难和痛楚,他也已经不会哭了。不是不想哭,而是已经忘了软弱悲伤如何表现,忘了眼泪是怎样流出来的。

有谁还会记得,那一剑在手,睥睨天下,纵横三千里,万夫莫敌的神仙人物,也曾是一个会哭会叫,会软弱会颤抖的孩子。

余伯平低下头,勉强自己去想那人洁不沾尘的雪衣、剑敌万夫的光彩,勉强自己停止回忆,停止感慨,勉强自己像其他人一样用或狂热,或畏怖的眼神去望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为什么要有如此敏锐的感觉呢?能和所有人一样,只单纯地追随,单纯地相信,单纯地付出一切,有多好。

他在众人看不见的黑暗处,悲凉地笑了一笑,若能就此堵上耳、闭上眼,做个蠢人,该有多好。

衞孤辰没有看到黑暗中余伯平的表情,他只是微笑着,继续说:“我亲自领进来的人,就这么容易杀吗?那周公子身边的护衞,只怕不比萧性德武功未失时弱,而萧性德……”

他语气微一顿,才淡淡道:“他纵然失去武功,我也从来不敢小看他,而你就敢这样带批人去截他,还亏了人家手下留情,你才能好好坐在这裏。”

性德已经踏出了小园,守候园门的人,依然站得笔直,守在园门处,在园门附近藏身待变的高手们,早已现出身来,似游魂一般在围着园子打转,远远看来倒似在巡逻守护。

性德沿着外院墙徐徐前行,一路过了七八个门户,每一处守门人看到性德都会略略一愣,出声喝问,只是目光一旦与性德对视,就再也移不开,很快就如中了邪一般,在性德淡淡吩咐一声:“让开!”后,听话地让向了两旁。

很快,性德就在庄子中最大的牢房前停下了脚步,看护牢房的高手早已两眼发直,神智不清。

性德只淡淡看了看紧紧锁住的牢门,九连环的玄铁巨锁,唯一的钥匙被莫苍然随身带走。

不过,这对性德来说,绝对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