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第一次见到闻景,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意外地接到了七年前被自己送出国的Katherine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的声音虚弱而无力,小心翼翼地恳求他来见自己一面。
或许是七年前的所为终究让他心有不安,也或许是电话里被时间消磨掉了所有傲气的女人唤起了他的怜悯,管家最终还是答应了对方。
向闻家告了假,他便拿着对方告诉自己的地址,孤身一人远渡重洋,来到了A国。
坐上的士,管家给司机报了地址。
司机听了之后惊疑地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在仔仔细细确定后座坐着的家伙确实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西服之后,的士司机忍不住问:“您这样一位绅士,难不成是要去那种地方办差?”
“那种地方”这个显然有特殊含义的称谓让管家心裏一凛。
等到接近目的地,看着那满眼的集装箱、破旧砖楼上密集得让人不适的矮窗,和那些衣不蔽体的多为黑人的小孩儿,管家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不是没想过Katherine会生活得有些落魄,但他确实不曾意料到,对方竟然已经落魄到住进了贫民窟里。
的士停在了管家给的地址标识的位置。
管家临下车前,的士司机还玩笑说:“还好是在这个街区交界位置,不然再往里一些,就这个连便利店都不肯入驻的地方,我还真不敢送您进去。”
管家沉默了下,推开车门的手也停住。“这裏很乱吗?”
“……”司机神色莫名地转回来打量了他两眼,然后笑笑,又转回去,“哪里只是是乱?您这样的衣着打扮,走在这裏面可得小心些。”
“谢谢。”
管家没再多说,下了车。
他有些发愁自己该怎么找到Katherine小姐。
之前对方给他打电话,用的似乎是公用电话啊,回拨过去不知道能不能……
没等管家想完,他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下闷闷的响声。
类似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管家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量还不及他腰高的男孩儿低着头走了过来。
管家抬了抬眼,看见男孩儿身后是一辆看起来废弃已久的破烂轿车。而之前传来的声音,似乎就是男孩儿从车上跳到地面带起来的轻微震动。
管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又连忙落回男孩儿的身上。
跟这一路行经的那些孩子一样,男孩儿看起来衣衫褴褛,裤子上也有几个破洞。
头发是亚麻色的,还带着微卷。而从露在外面的皮肤来看,男孩儿似乎更像是个白人,只是身形比其他白人小孩儿瘦弱了些。
贫民窟里的白人可不多见。
管家心裏那种预感越来越强。
他几乎忍不住朝着男孩儿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此时,男孩儿也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来找Katherine的吗?”
童声稚嫩之外,带着一丝沉闷的低哑。
说话的同时,男孩儿抬起头来。
“……”
管家的瞳孔猛地一缩。
过了几秒,他才忍不住摇头慨叹。
——血缘真的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眼前这个男孩儿,除了那双湛蓝的眼瞳之外,五官轮廓与闻家现在的当家人闻嵩几乎是一模一样。
如果一定要说出些区别,大概就是混血血统让男孩儿的肤色格外白皙了几分;且尽管年纪不大,五官也已初露深邃。
似乎是不耐烦于管家的沉默,他视线里的男孩儿微微皱起眉。
……这个表情,跟闻嵩就更像了。
管家心裏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他提了提西装裤腿,半蹲下身,伸手就要去摸男孩儿的发顶——
“你叫闻景,对不对?”
男孩儿没有回应他的话,且在管家手落下来的一瞬间就本能地往旁边侧迈开了一步。
等站稳身,那双湛蓝的瞳子里露出一丝冰冷的警惕情绪。
管家简直没法想象,这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眼神。
——从那裏面,他看不出丝毫同龄孩子会有的天真。
只有筑成冰墙一般的防备。
这样对视了几秒,大概是确定管家没有什么恶意之后,男孩儿才点了点头。
“你认识我?”
管家叹气,“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你取得……只不过那时不确定你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取名这样亲近的事情并没有融化半点男孩儿眼底的冰冷。
他只是又看了管家一眼,似乎要记住对方的长相。然后他转过身,往一条小巷走去。
“我带你去见Katherine。”
看得出男孩儿对自己仍有防备,管家没说什么,叹了声气跟上去。
走进去没多远,管家就感觉到了“麻烦”。
——
三个流里流气的黑人少年正围着根电线杆子抽着劣质的烟。
不经意瞥见了一身西装革履的管家,其中一个眼睛一亮。他拉了拉眯着眼享受吞云吐雾的伙伴,然后示意了一下管家的方向。
管家步伐稍缓下来,皱起了眉。
贫民窟里的少年尽管只有十几岁,但往往都是打惯了架也抢惯了东西的……三个一起上,都针对他的话倒不难解决,但要是分出一个去奔着男孩儿……
没等管家想好对策,最先发现他的那个已经要走过来了。
只是在那人刚迈出第一步去的时候,他的同伙拉了他一把。
被拉的不解地转回头,拉人那个下巴抬了抬。
却是示意了下走在管家前面的男孩儿。
管家心裏一紧。
就在他准备直接把男孩儿拎到身后护住的时候,却见那三个人对视了几眼,其中两个硬拉着最先动作的那个,转了回去。
管家愣了下。
他好像从那两人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避讳的情绪?
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怎么会避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尽管疑惑,但管家还是加快了步伐走过去。
大约离开那根电线杆子三四米的时候,管家听见身后传来了压低的声音。
“那小孩儿谁?他老子来头很硬么?”
“……那就是只狼崽子,你以后见了离他远点。”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你们没毛病吧。”
“你别看他小,那崽子打起架来不要命的……老K那小半个手掌,就是被他咬掉的。”
“艹,原来是他……这是人还是狼啊……”
后面的交谈声渐渐远了,直到彻底消失在管家的耳边。
听完了这一切,他却忍不住目光微恸地看向前面男孩儿单薄而瘦削的肩。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几年里这个孩子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或许当初……真是他选错了吗?
之后一路沉默,两人走过坑洼泥泞的小巷,到了一个门檐低矮仿佛随时要倾塌的砖楼前。
走在前面的男孩儿推开破旧的铁门,迈腿进去。
楼道里黑黢黢的,远处摇着把昏黄的灯。
扑面而来的,是潮湿发霉的古怪味道。
男孩儿步伐未停,熟练地绕过黑暗里的障碍物,走上左手边的楼梯。
管家跟上去。木制的楼梯被他踩得吱哟哟地响。
若不是楼里时不时传来各种低杂的谩骂声,管家大概都要怀疑自己是误入了什么鬼片的拍摄现场。
这样走了大约两层楼,前面的男孩儿停了下来。
他推开了右手边一扇铁门。
于是在黑暗里吱哟作响的木质楼梯之后,管家踏上了凌空嵌在这“危楼”外墙上的金属长梯。
看着那梯子上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锈斑,老管家深切地怀疑了一下这东西会不会载着自己寿终正寝地掉下楼去。
似乎是从他的迟疑里猜到了原因,始终一言不发走在前面的男孩儿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几阶凌空的金属台阶上转回头,居高临下近乎睥睨地看着管家。
管家敢发誓,他在这个只有六七岁大的孩子的眼底,瞧见了一丝冷讽的笑色:
“这裏只有两层楼高,掉下去也摔不死。”
“……”
管家最终还是跟着男孩儿,进了楼梯头上那个几乎低矮狭窄到无法称为房间的地方。
占据了这方空间的三分之二的位置,一张破败的床横在那里。
床上躺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
如果不是这张瘦到脱形的脸还勉强能看出过去的些许痕迹,管家几乎不敢认这是那个七年前还风华正茂美艳动人的Katherine。
“……妈妈,他来了。”
不同于一路上偶尔开口都称得上冰冷的语气,此时站在床前的男孩儿声音压得微低,带着一种乖顺的情绪。
“……小景。”
过了一会儿,女人才像是从昏睡里渐渐醒来。
她疲惫地看了男孩儿一眼,“你出去吧,我有话跟他说。”
尽管带着迟疑的不情愿,但男孩儿还是点了点头。
“好。”
他转过身,绕过管家出了门。
房门没有合上,管家听见男孩儿踩着金属长梯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直到彻底消逝。
他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Katherine……你这是何必?”
病床上的女人的呼吸声沉重了几分,带着仿佛风灌过朽木的垂老破败。
过了几秒,管家听见她发出一声费力的嘶哑的笑。
“他仍旧不知道小景还活着,是吗?”
“……”
管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你这样,对他、对你自己——还有最无辜的小景——这对谁都不公平。”他走过去,声音沉痛,“我已经后悔了……七年前,我就不该替你隐瞒小景的存在。”
出乎管家意料的,病床上那个骄傲的女人并没有反驳自己的话。
她只睁大了自己空洞的蓝色眼瞳,定定地望着昏暗而模糊的天花板。
“是啊……”
“是我害了小景。”
管家眼角一跳,忍不住眼神复杂地看向床上的女人。
“那你——”
“可我从来都是个自私的人,你知道的。”Katherine惨然地笑了笑,“我替他决定了他出生之后的方向,也就没打算替他改过。”
“你终究还是不肯让他回闻家?”
“……闻嵩既然以为我当初已经把孩子打掉了,那就永远都不要知道小景的存在了。”
Katherine慢慢合上眼。
“反正,他也不差这一个儿子,不是吗?”
“但小景只有这一个父亲!”
管家终于忍不住,语气激动起来,“Katherine,就算你再自私——小景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忍心他生活在这样一个……”
管家的话没有说下去。
“所以,我这不是求你来了吗?”
“你什么意思?”
“……”
床上的女人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像是要把这副孱弱到只剩了一把骨头的身体里所有的情绪都吐出来一样。
然后她睁开眼,转过头看向管家。
女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
妩媚惊艳,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让闻嵩都能失了理智的美人。
失了血色的唇轻轻开合,她平静而心安地说。
“我活不过几天了。”
“——!”
管家把Katherine送进了M城最好的医院里。
可即便躺在ICU内,插了一身的管子,那个风华不再的女人仍旧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管家站在ICU外,看着裏面病床上那个在这光下愈发瘦脱了人形的女人,只觉得满心荒凉而怅然。
昔年那个美得让所有人都惊艳的女人,最终还是因为自己那一心的傲气,折损成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闻嵩在……
管家还未想完,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来——
“我妈妈……还有多长时间?”
管家惊觉转头,才发现男孩儿不知何时竟没让他有丝毫察觉地站到了他的旁边。
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而继承自病房里的女人那儿的湛蓝瞳子清澈如湖,那样直直望来的时候,没人能说得出口谎言。
只是相较于这个孩子的年龄,他的早慧让管家不由自主地心疼。
他攥了攥拳,蹲下身,抬起手扶住了男孩儿的肩。
这一次男孩儿没有拒绝也没躲开,只是紧紧地盯着管家。血色有些淡的唇紧紧地抿着,透出他的一丝不安。
管家勉强撑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来。
“这裏的医院设备先进,能让Katherine小姐——”
他的话音未落,房间里突然发出医疗机械的报警声。
没一会儿,主治医身后跟着几个护士快步跑了过来,神色匆匆地进了裏面。
透过厚厚的防菌窗,管家能够清晰地看见病床上的女人痛苦到近乎狰狞的表情。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孩子。
只是那个男孩儿超乎他想象的坚毅。
在紧紧地盯了裏面很久之后,男孩儿问:“我是不是不能进?”
“……是。”管家低声说。
“那你能帮我给她带一句话吗?”
“好。你想跟妈妈说什么?”
“……”
男孩儿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口。
过了许久他转开头。
“请你告诉她,如果真的受不了的话,就算了吧。”
“我一个人……也会努力活着的。”
说完,男孩儿没有给管家反应的时间,拔脚跑了出去。
“……”
身后的管家看着男孩儿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久久地沉默下去。
直到几分钟后,额头见了汗的主治医走了出来。
他到管家面前跟管家简单说了几句。
管家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个情况,该怎么选择,还是要看家属的意见。”
“……家属的意见我已经问过了。她现在意识清醒吗?”
“暂时是清醒的。”
“那我能进去跟她说几句话吗?”
“嗯……可以,不过时间一定要尽量短。”
“好。”
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管家穿上了防护服,进到了病房内。
他把男孩儿告诉他的话,转达给了病床上的女人。
话出口的时候,管家在女人黯淡的瞳眸里看见了释然的情绪。
“他……原来是……知道的啊……”
管家不忍心地低下头。
然后他便见,女人费力地伸出枯槁的手,拉住了他的。
“能——不能……”
管家反握回去,沉重地点头。
“我会照顾好他的。”
“……”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两周后。
Katherine在M城最大的墓园里下葬。
在这个城市里,她早已没有什么旁的亲人朋友了。
等祷告的牧师离开,这方墓碑前,只剩下穿着黑色礼服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管家目光沉哀地看着蹲跪在墓碑前的男孩儿。
男孩儿一如管家想象中的坚毅。
这种坚毅甚至决然到一种近乎冷情的地步——他没有半点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脆弱和恸哭。
从头到尾,他都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场葬礼的行进。
只是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男孩儿就像座雕塑似的,盯着那墓碑怎么也不肯离开。
管家有些看不懂这个才六七岁的孩子。
他的所有情绪埋得想海面下的冰山一样,深沉难见,捉摸不透。
当晚,管家带男孩儿回贫民窟整理Katherine小姐的遗物。
那个逼仄的小房间里,所有私人物品整理之后,也不过装了一只纸箱。
甚至还没有装满。
管家本想让随行的人帮忙搬,但男孩儿却执意不肯。
他用他瘦弱的手臂紧紧地抱着那只箱子。
像是抱着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点温度。
只是在最后离开时,原本一直还算顺遂听话的男孩儿却让人犯了难。
——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关合的铁门前,死死地盯着门。
任管家如何唤他,他都不肯离开。
管家无奈。
挥退了随从,他陪男孩一起站在这危险的铁锈楼梯上。
这一站,两人就站了一晚上。
直到半夜,被云遮蔽了星光的天空渐渐落下雨来。
管家轻声劝:
“走吧。……别湿脏了她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男孩儿终于有了反应。
他动了动已经麻木到全无知觉的身体,侧过头去看管家。
那张精致而没有表情的脸上,男孩儿薄薄的嘴唇颤栗了下。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像是从眼角落下的泪。
他低下头去。
“从今天起,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
“……”
管家心裏像是被什么重物猛地敲了一下。
他目光大恸。
这是这个男孩儿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一个孩子原本该有的脆弱。
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月后,管家通过老友为男孩儿找到了一位养父,他自己回了国。
闻嵩问起时,他也只说是去国外度假散心。
当时的管家想不到的是,六年后他就会再一次见到男孩儿。
他更想不到的是——
六年后的男孩儿,已经完全成为了另一种人。
闻景的存在,在他十三岁那年,到底还是被闻嵩知道了。
当家人暴跳如雷,整个闻家都不得安生。
当初全力为Katherine隐瞒的管家更是首当其冲——若不是念着管家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情分,当时初闻消息的闻嵩大概真气得恨不能活撕了管家。
Katherine心高气傲,没有明媒正娶便不肯留那孩子——这是当初管家亲口告诉他的。
得知孩子被打掉,闻嵩那时也气疯了,更是对Katherine彻底死了心,直接让管家把对方送出了国。
十几年不闻不问,而今,竟然有人拿着那个孩子的照片上了门。
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外沦落十几年,照片里男孩儿衣衫褴褛的模样几乎让闻嵩在一瞬间眼睛就涨满了血丝。
即便还没做亲子鉴定——这个孩子融合了他和Katherine所有优点的样貌也让他无比笃定:这正是十三年前他就以为已经死掉了的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不管你们花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闻嵩把照片狠狠地摔在桌上,通红的眼睛瞪着众人,“把、他、给、我、带、回、来!”
闻家上下几乎是倾巢而动。
闻嵩的二子三子尽管心裏未必情愿多这么个弟弟,但闻嵩全权在握,他们半点小心思都不敢动——两个人找得比谁都勤快,争先恐后地想通过先寻着这个弟弟以便讨父亲的欢心。
但最终,还是管家带的人先找到了闻景。
一找到人,领队的人就头疼地给管家打电话——
“我们不敢伤小少爷,根本就制不住他。”
管家刚从调查来的资料里得知四年前闻景的养父就去世的消息,这几年里那个孩子多遭的罪让他也罕见地夹了怒气。
“你们那么多受过专业训练的成年人,制不住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是你们太废物,还是当我傻子?!”
领队的人一噎,心裏跟吃了黄连似的苦,“管家,小少爷那哪是个普通孩子啊?——这要是正面一对一,队里恐怕都未必找得到能稳胜他的;更何况他还滑溜得很,不上家伙我们根本就连他衣角都摸不着!”
没等管家说话,领队又压低了声:“管家,小少爷绝对受过这方面的专业特训。”
管家听得心裏一凛。
这种格斗相关的训练要吃多少非人的苦,他没经历过也大约猜得到,闻景怎么会……
顾不得多想,管家皱起眉。
“你们再拖一拖他,我这就到了。”
领队的人一听,发愁,“这拖不住的话……”
管家叹了口气,“那你就告诉他,是我要见见他。”
领队的人心裏嘀咕着“这能管用吗”,但也只能应下,死马当活马医了。
令他意外的是,好不容易在又折损了几个战斗力的情况下近了身,在听到他的话之后,那个眼神凶戾的少年竟然真的摔出了他手边的人后就停了动作。
“闻家的……管家?”
少年的声音微哑,还带着变声期的低沉。
他抬眼缓慢地打量了领队的人。
那人只觉得跟刀子在身上刮了一遍似的。他甚至忍不住想——以他们这位“小少爷”的冷鹜脾性,得是打多少生死关头走过才能练出来的呢?
“跟六年前的,是同一个吗?”
“……啊?”领队的人没反应过来。
直到少年又要有所动作,他才蓦地回神,连声说:“对对对,是同一个、是同一个,闻家这位管家做了几十年了,没换过的!”
“好。”
少年收手,眉微拧着。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默几秒后,他又抬起头看向领队的人。
湛蓝的瞳子在光下漂亮得剔透,却反起寒芒:
“你如果敢骗我,别人我不管——你死定了。”
领队的人心裏叫苦,面上只得小心赔着笑。
所幸没等上太久,管家的车就火急火燎地到了。
车一停,后座的人就直接推开门走下来,大步向着领队人给的坐标走来。
穿过领队的人手底下神色警惕的大汉们,管家气息有些急促地停下了脚,看向站在中间的少年。
“……小景?”
少年眼神一闪。
这一瞬间,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从他的心裏眼里浮掠过去。
Katherine去世后两年多,养父就也因为职业意外而死。
唯独他教给自己的那些生存技能还在。就是靠着这些,他一个人摸爬滚打地、几次和死亡擦肩而过地活了下来。
经历了太多人性冷漠和欺骗背叛,本该还稚嫩的那颗心早就结上了厚厚的茧。
他已经难以全然信任任何人了。
所以即便面对着神色有些激动的管家,闻景的反应仍旧只能说是比方才少了一丝淡漠。
他撩起眼皮来看着对方,“你找我?”
管家点头,他目光只努力地打量着少年,甚至意识还没反应过对方的漠然态度来。
少年眉尾一扬,目露凉意:“——有事?”
不等管家说话,他又开口:“Katherine小姐最后走得安详,我承你的恩情,可以为你做三件事。”
管家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
对上少年眼神寒极的瞳眸,他才反应过来——
这个少年,已经再也不是那个雨夜里抱着箱子低垂着头的男孩儿。
他的身上,像是有一种跟人性和温度相关的东西,被完全剥离了。
管家心裏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似的,他无比愧疚,下意识地避开了少年锋锐的目光。
“小景……我是按照你父亲的吩咐,来接你回家的。”
“……”
空气沉寂了片刻。
而后少年缓慢地眨了下眼,像是从刚刚的话里抽回了神智。
那张五官精致轮廓凌厉的脸上,薄薄的唇轻勾了下。他露出一个淡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笑:
“‘父亲’?”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过‘父亲’了?”
少年的声音放得很轻,那张因年龄尚还显得精致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近乎艶丽。
只可惜在场每个人只觉得冷。
他们没见过有人能笑得这么叫人……不寒而栗。而这人甚至在旁人眼里可能还只是个孩子。
“小景,当初Katherine小姐那件事,老爷子——”
“别把Katherine小姐和他一起提,”面上笑容缓缓收敛,少年眼神冰冷,“我只觉得恶心。”
“老爷子他……当初Katherine小姐出国,确实是他的错,但他那时候不知道你还安然无恙,他只是以为Katherine小姐已经——”
“我不问原因,只看结果。”
少年冷声说。
他拉提手臂,摸向后腰,抽出把匕首来,在指掌间转了半圈,攥紧。
“刚刚你们手下留情,我也一样。——现在我听完了,要走了,谁如果再敢拦我,别怪我让他见红。”
说完,少年也不等众人反应,直接转身向着早就观望好的人力最为薄弱的一点走去。
被他的目光触及,那一点位置的两个人心裏叫苦不迭。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管家。
站在原地的管家愣了好几秒,才心裏幽幽一叹。
然后他开口:
“你不是答应,可以为我做三件事吗?”
“……”
少年的步伐戛然一停。
他没回身,眉心却拧了起来。
显然他已经猜到,管家要让他做什么了。
而也确实不出他所料,管家看着他的背影,说:“第一件事,我请小少爷跟我回闻家。”
闻景拧过上身,冷冷地看着管家。
管家脸上露出一点和善的笑容。
“刚说出的话,您就要食言吗,小少爷?”
“……”
闻景回闻家的那天,家里所有人都被老爷子一个电话拎了回来。
包括常年在外出差打理家族生意的长房都没能例外。
一家人心思各异,但坐在主位上的闻嵩都难得露了点紧张的苗头,其他人就更不敢态度随便。
没一会儿,家里佣人接了电话,跑到老爷子耳边说了什么。
其他人还没反应,老爷子就突然站起身往外走。
二房三房两家人一愣,三子闻少岭脸色有点微妙,“父亲,弟弟回家拜望您是应该的,您用不着——”
老爷子却理都没理他,径直往外走。
其他人哪还敢耽搁,纷纷面色各异地对视了眼,也都赶紧起身跟出去了。
也赶了巧。
载着闻景和老管家的车停在主楼外面的时候,闻家众人正从台阶上下来。
久候的佣人上前拉开车门,穿着衬衫长裤,亚麻色碎发蓝瞳的混血少年走下车来。
视线一触即那张面庞,所有人都愣了下。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闻嵩。
——实在是太像了。
面前的少年,跟闻嵩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除去那双湛蓝得像冰一样的眼瞳。
看见闻景,从来都神色威冷的闻嵩也板不住脸了。
他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嘴唇翕动:“你……你就是闻景?”
“……”
少年没说话,像是不沾染半点烟火气的眸子缓慢地扫略了众人一遍。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闻嵩的身上。
这就是他身体里另一半血的来源啊。
少年薄唇微扯起个嘲讽的笑容。
他向后退了一步,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然后才看向同样下了车来的管家。
“答应你的第一件事,我已经做到了。”
他连理都没有理会闻嵩。
这反应让闻家众人面色微变。闻少岭按捺不住脾气,强笑着走出来。
“你就是小景弟弟吧?我是你三哥,闻少岭,你以后——”
没等他说完,少年冰冷的目光横了过来。
闻少岭脸上笑容僵住,脚下本能地停住了。
——
实在是那眼神太凶也太阴鹜,不像是在看血肉至亲,更像是在看即将被自己手刃的仇敌。
“我不喜欢有人离我太近。”
少年缓缓开口,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闻少岭,似乎成了只盯上了猎物的狼——只等对方稍有动作,他就会扑出去撕开对方的喉咙一样。
“……”
闻少岭只感觉脸上好像被人狠狠地抽了几巴掌似的,回过神来火辣辣地红。
他看着少年有些目光不善,但被那眼神一慑,倒真是骇得不敢再上前了。
“少岭,回来。”
闻嵩终于平静下来,冷声喝了闻少岭一句。
“……是 ,父亲。”
闻少岭再心有不甘,此时闻嵩发话,他也不敢违背。闻少岭阴森森地看了闻景一眼,转身回到自己最初站着的位置。
旁边就是他的二哥闻少峰,也一贯是家里与他争父亲宠而闹得最凶的兄弟。
闻少峰见闻少岭这个一贯圆滑得叫他牙根痒痒的三弟灰头土脸地回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去。
他冷笑了下,把声音压到最低——
“难得啊,三弟,竟然还能有人叫你一点都不给你面子……我看今后,闻家里你再不是最小的那个,想藉着幺子的名义跟父亲讨些什么,就难办了吧?”
“……”闻少岭气急败坏地瞪了闻少峰一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狠狠地扭过头去。
而另一边,闻嵩定定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年轻时五官神似的小儿子,又沉默了很久后才叹了声。
“我知道你怨我。我会尽我所能地补偿你。”
从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再也没落过注意力来的少年,听了这话终于有所反应。
他撩起眼皮不轻不重地瞥了闻嵩一眼。
“——可我不需要。”
不等闻嵩再开口,少年就又补上一句,“我不想和你、”他目光横扫过闻嵩身后众人,“和你们——有任何牵扯。”
“……”
这话让包括闻嵩在内的闻家众人都变了脸色。
最后还是站在轿车边的管家眼见局势微妙,连忙上前。
“小少爷舟车劳顿,有些累了,还是先让他回房间休息吧?”
闻嵩接了这个台阶,应了一声。
而原本准备开口的少年,也在看见站在自己前面的管家往身后伸了两根手指时,咽回了要出口的话。
少顷之后,佣人从一早收拾好的房间里离开。
房门合上,少年冷眸看向管家:
“说吧,第二件事是什么。”
“三、年?”
几乎要咬碎的字音掷出来时,少年的眼神凶狠。
他气极反笑,“就一件事,你让我在闻家待三年?”
管家摇了摇头。
他脸上的笑容甚至称得上和善:“不是随随便便待三年就可以了,是希望小少爷你尽可能听话地在闻家住三年。”
“……”
一听这话,少年简直像是只炸起浑身长毛的狼,目光冰冷又危险地盯着老管家。
“这是你答应我的条件,你不会又想食言吧?”
“……你怎么不干脆让我死在闻家?”
管家叹了口气。
他知道一直这样敌对状态的话,这个定时炸弹迟早都是要炸的。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认真地看着闻景:“因为我是为了你安全、健康地长大,我是为了还我欠Katherine小姐和你的愧疚——而不是为了闻家哪个人。”
少年一语不发,但从眼神上来看显然对他的话抱有怀疑态度。
“你还太小了,闻景。”管家苦口婆心地劝着,“你这些年的情况我都让人调查过了——你足够聪明,也足够有能力、有天赋,但你还是太小了——既然你答应了Katherine小姐会好好地努力地活下去,那你就不要辜负她。”
“……”
“这三年对你来说很重要,即便按着你所想走的那条路,你也需要健康的身体、真正完备的专业训练、以及各方面综合素质的提高——你想要真正在这个社会上生活下去,靠你自己,那在那之前你就必须先让自己成长起来。”
少年眼底的警惕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认真的思索。
他从来不是个不会思考只会动手的莽撞的孩子,不然早在很多年前他就该死掉许多次了。
所以在认真地考虑了片刻之后,少年抬起头。
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已经平静下来。
“闻家能给我这些吗?”
“闻家能给你的,远比这多得多。”管家说,“所以至少在这裏待上三年;等三年之后,你翅膀硬了,还想离开的时候,没人拦得住你。”
“……”
少年的瞳孔里亮起奇异的光,带着莫名的凉意。
他微微勾起唇,“你说得对。”
“你的第二件事,我答应了——我会在闻家待上三年。”
管家心裏松了口气。
他是真的怕,那样的生活继续下去,这个少年迟早有一天会曝尸荒野。
“不过……”少年将自己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挂上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转回头,“除了自己,我不听任何人的话。”
管家:“……”
就这样,管家总算是把闻景安抚下来,让他留在了闻家。
休息了两天之后,闻嵩就安排闻家专用的医疗团队给闻景做了一次全身检查。
检查过后,闻嵩又给闻景单独安排了最专业的高级营养师和西餐大厨,海外聘请的专人家庭教师团队,以及可自由调用的个人保镖、司机、随从……
闻景在闻家的地位和待遇,几天之内就上升到了和闻嵩齐平的程度。
这让闻少峰和闻少岭两兄弟极为不满。
但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自然没法腆着脸去跟一个十几岁的弟弟争父亲的宠。
——尽管那个少年明显没有任何讨好闻嵩的意思,更没把他们当兄弟。
多数时候,包括闻嵩在内,闻家所有人在闻景的眼里都是跟空气一样的存在。
只要他们不接近他身周两米。
——
两米是闻景的私人距离,一旦有人踩进了这个圈子,不管在做什么的闻景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并用最警惕且凶险的眼神警告对方,直到对方讪讪退离。
至于厚着脸皮装没看见的……
只需参考第一位因为不识时务而被直接摔出书房的家庭教师就好了。
就这样,用了不到两个周的时间,闻景就已经完全适应了安排紧凑的生活节奏。
而他的家庭教师团队在向闻嵩汇报进度后,闻嵩也很惊喜且意外于自己最小的儿子的聪慧程度。
于是抽了个时间,闻嵩把小儿子叫到了面前。
像是一块干涩了十几年的海绵拼命地吸收水分,心无旁骛地学习和补充着自己欠缺的各种知识的闻景在这两个月内罕见地“听话”,连对于闻嵩都鲜少露出抗拒。
——绝大多数时候,他直接无视。
只是这一次,闻嵩的要求却让他感到反感。
“礼仪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