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冷眼看向站在闻嵩身旁笑容得体的女人。
盯了两秒,他转回头,精致的小脸上没有表情:“我不需要。”
“就看你现在这个说话的态度,你就需要。”
闻嵩显然还没适应自己有了一个随时随地会顶撞自己的性格乖张的儿子这件事情,所以他有点恼怒。
若是换了二房和三房两家的人在这儿,见了老爷子这副模样,大概早就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然而闻景并不。
他甚至冷冷清清地用那双湛蓝的瞳子盯了闻老爷子几秒,然后才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地重复了遍——
“我说,我不需要。”
“……”
旁边佣人听了大气都不敢喘。
在闻家,闻老爷子说话就是天,反驳都没人敢,更别说顶撞。
就闻老爷子那个脾气,被这么个小家伙怼上几句还不得像个点了引线的火|药|桶吗?
然而书房内空气几乎叫人窒息地安静了很久之后,他们却没一个听见闻老爷子发火的声音。
家里的佣人们不由奇怪地看向闻老爷子的方向。
却见闻老爷子怔怔地和闻景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他压下视线到自己手边的书桌上,那一角里搁着个用一块锦缎手帕包好的物事。
旁边的佣人更是气都不敢出了。
——那是老爷子不让任何人碰的东西,之前有打扫的阿姨不小心给碰地上了,老爷子发那大火——整个宅子裏面所有人一个周内走路都怕落脚重了。
后来有人私下里传,说那是当初一个金发蓝眼的漂亮女人扔回到闻家的东西。
那双眼睛,大约就该跟他们的小少爷相去不远吧。
佣人们缩着胆想。
很久之后,闻老爷子才慢慢吐出口气。
他看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少年。
“基本的礼仪课我会给你安排上,作为补偿,你可以自己选两门感兴趣的特长课。”
几乎张口就要拒绝的闻景眼神一闪,沉默下来。
然后他问:“特长课?”
“对,”闻老爷子说,“马术,射箭,高尔夫……或者旁的什么,你都可以自己选择。”
“……好。”
少年点点头。
“我先选综合格斗。”
“……”
闻老爷子目光惊异地盯了少年几秒。
须臾后他应了一声。
“既然你喜欢,可以。”
二房三房两家的儿女念的都是私立精英寄宿学校,一个月才会回闻家一次。
而这次他们再回家,就发现家里的“等级制度”中被一个外人凭空插了一脚进来。
那个外人自然就是闻景——比他们都要小几岁、却已经成了他们名义上的叔叔的人。
对于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年龄小辈分却高的小叔叔,两家孩子自然有些不愿接受。只不过迫于来自闻老爷子的压力,也没人敢把这种不愿说出口。
从小深受闻少峰和闻少岭的影响,两家孩子别的未必学会多少,该如何讨老爷子欢心倒是学得一套一套的。
于是刚到家的第二天,一大清早,七点不到,两家孩子就争先恐后地去找他们小叔叔问好了。
二房闻少峰家里的兄妹俩到得晚,去到闻景卧室门外的时候,三房家的独子已经看起来站了好一会儿了。
三人目光一接上,彼此都有些敌视。
二房家的女儿闻可轻笑了声,眯着眼看三房家的独子闻云聪。
“哟,云聪哥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闻云聪脸色难看地瞥了她一眼。
——六点半他就到门口了,可惜门里人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怎么的,没给他半点回应。
原本他不肯走,就是预防着别被这兄妹俩钻了空子,这么看还真是预料的准。
一想到这茬儿,闻云聪也不冷不热地笑:“彼此彼此啊,妹妹。”
闻可撇撇嘴:“别叫这么亲昵,我可不敢有云聪哥你这样的亲哥哥。”
“你——”
“好了小可,”闻可的亲生哥哥闻昊拉了她一把,然后温和地看向闻云聪,“可可被爷爷娇惯得厉害,嘴上没把门儿,你这做哥哥的,别和她一般见识。”
若是往常,闻昊这样说,闻云聪必然不会再顶了。
而今他听了这话,却笑得愈发嘲弄。
“爷爷娇惯她?呵呵,昊哥,我劝你以后还是别说这话了——有机会你跟家里佣人打听打听,看看爷爷都是怎么对新来那个——……怎么对我们那位小叔叔的。”
“……”
闻昊听了没说话,与闻可对视了眼,不由皱起眉来。
这边三人气氛正诡异着,长廊楼梯口的位置,一道人影出现得近乎悄无声息。
等他走到三人不远处时,正对着来人的闻云聪一抬眼,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大活人吓了一跳。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小、小叔叔?”
“……”
站在那儿还不及闻可高的少年闻言抬头,湛蓝色的瞳子冰冰凉地瞥了开口的闻云聪一眼。
然后他视若无睹地走过三人,一直走到自己房门旁才停住。
“让开。”
“——啊?”
闻云聪没反应过来。
“你挡道了,让开。”
少年还在变声期的声音带着好听的喑哑。
只可惜语气却冷得像是要掉冰碴子,叫人不敢恭维。
闻云聪从小到大都是被外人捧着的,哪里吃过这种态度这种气?
一听这话他懵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
而站在门口的少年显然不是个脾气耐性好的,说完话几秒种后见这人都没什么反应,少年当下就皱起了好看的眉。
他手臂一抬。
站在后面的闻昊闻可兄妹俩都没见他上身有什么其他移动,闻云聪就猝不及防地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被推开的闻云聪差一点就要摔到地上去,好不容易停稳身体时也难掩狼狈。
这下他可总算回过神了,脸色登时涨得通红,几乎一蹦三尺高——
“你敢推我?!”
朝着淡定收回手臂后就拉开房门的少年,他怒不可遏地冲了上去,“你——”
“砰!”
房门几乎是贴着闻云聪的鼻尖被甩上了。
“噗——哈哈哈哈哈……”
亲眼目睹闻云聪吃了这么大亏,再也忍不住的闻可扶着她哥哥的肩膀,笑得几乎要打跌。
“太惨了哈哈哈哈,这可真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没贴上还被人一巴掌推开了啊!”
“——!”
本就气愤的闻云聪一听这嘲讽,更是几乎要头顶冒烟。
他脸色涨红得像是要滴血,恶狠狠地瞪向闻可——
“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三遍又怎么样?”闻可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你冲我发什么火啊,可不是我推的你,有本事你冲推你的人撒气去呀!你敢么你?”
闻云聪气极反笑,“我有什么不敢的?”他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等着紧闭的房门,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不就是一个从国外捡回来的乞丐吗?仗着爷爷补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闻云聪的声量蓦地拔高了一个八度。
今天家里长辈都不在,他也没什么好惧怕的,更何况那个小崽子还比他都低了一个头——对方真要是敢告状,看他不打得那小崽子求饶!
这么想着,闻云聪脸上的笑容愈发有些狰狞了。
他的嗓门再次提高了一些——
“我回来前就听说了,你就是个灾星!克死了自己的妈,又克死了自己的养父!像你这样的灾星,干什么要来我们闻家!”
闻云聪的话音落下,房门内仍旧没有半点动静传出来。
又等了半分钟,他狞笑了声,扭过头去看闻可和闻昊——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这就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什么狗屁小叔叔——”
他扭过头去,口吐恶言:“像你这样不知道被什么垃圾货色生出来的杂种狼崽子,谁他妈想叫你叔叔?!”
闻昊和闻可脸色都变了。
玩笑归玩笑,私斗归私斗——但这样的话要是真传到了老爷子的耳朵里,他们三个有一个算一个,恐怕谁也讨不了好。
……没脑子的傻缺。
闻昊心裏这样想着,面上挂起温和的笑:“云聪,你这样说就有些过了,跟小叔叔——”
闻昊话音未落,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三人下意识地把目光落过去。
站在门口的少年赤|裸着上身,白皙的身体上还沾着剔透的水珠,亚麻色的碎发湿哒哒地贴在精致的脸庞上——显然是刚刚沐浴出来。
只是那双湛蓝色的眼瞳此时却像是浸了冰,令人不敢稍撄其锋的煞气从那裏面透射出来。
闻云聪首当其冲,被那目光一掠,刚拔起来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
他心裏给自己壮了壮胆,刚要再出口,就突然见面前的少年猛地提腿一踢。
下一刹那,闻云聪只觉得自己胸腹处一阵巨力,跟着整个身体的重心都飞了起来。
扑通一声狠狠的闷响,前一秒还趾高气昂地站在门口的闻云聪,已经倒在两米外的地方。
“啊——”
受了一惊的闻可本能地尖叫起来。
而被麻木之后的剧痛侵袭了大脑的闻云聪,张了张嘴,还没等呻|吟出来,就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听了动静赶过来的佣人们乱成了一团。
连已经成年的闻昊都有些慌神,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始作俑者。
然后闻昊愣了下。
那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腿。
在这慌乱来往的人流间,他神情淡漠得近乎不通人性。
在那双湛蓝的眼瞳里,闻昊看不见半点悔恨、懊恼或是快意之类的情绪,而只有一片冰冷。
须臾之间,那双眼瞳的主人似乎感受到了闻昊的注视。
少年转过头来,不喜不怒地看了闻昊一眼。
闻昊身形一僵。
——
原来刚刚不是他的错觉。
对于自己造成的眼前这个可怕的局面,少年真的没有半点忧虑的情绪存在。
或许闻云聪说得没错。
闻昊甚至觉得与自己对视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狼崽子。
他属于人性的那部分存在,似乎早已被什么磨灭得一干二净了。
“……”
闻昊不寒而栗地避开了视线。
晚上,闻老爷子归家,听说了白天的事情。
被踢昏的闻云聪彼时已经醒了,被闻老爷子叫过去之后,在书房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气急败坏地赶回来的闻少岭,也在旁边跟着夸大家庭医生说的症状和危险。
闻老爷子听得眉头直皱,转过身去问管家。
“他还没回来?”
“嗯,”管家应声点点头,“小少爷下午有综合格斗课,听说每天都给自己额外加课,回来的比较晚。”
“让他今天先回来吧。”
“好。”
没用多久,还穿着一身训练服的少年就出现在了书房外面。
一看到他,闻少岭和闻云聪脸色都变得像是打翻了酱油瓶,黑沉一片。
只不过少年的目光一扫过来,闻云聪就下意识地瑟缩着躲开了眼。
少年的目光从他们父子俩身上浮掠过去,停都没停。
“有事?”
他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一丝不耐。
——莫名被打断了授课,显然闻景此时的心情并不美妙。
“父亲,您看他哪有半点悔改的样子!”闻少岭气不过,抢口道。
“悔改?”
少年瞥了闻少岭一眼,在看到闻云聪那糊了一脸泪的模样时,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少年嗤笑了声,眼尾一扬,“我既无错,为什么要悔改?”
“你对云聪下这样的狠手!亏你还算是他的长辈!”
“长辈如何?”少年扯着唇角要笑不笑地看着闻少岭,眼神一寒,“再敢侮辱Katherine小姐,别说是他,你我也照打不误。”
说完,少年再懒得说一个字,直接转头往外走。
后面闻少岭已经被气得没了理智,暴跳如雷:
“就为了那么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
“嗖”地一下尖锐的破风声响起,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铿”地一声插|进了闻少岭耳后的墙壁上。
淡淡的血丝在闻少岭的脸颊绽开,鲜红的血流了下来。
“啊——”
书房里的佣人和闻云聪被吓得尖叫,闻少岭则是丢了魂似的傻在原地。
而始作俑者转回身。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眼底像是凝满了煞冷的杀意。
闻少岭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嘴唇都哆嗦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毫不怀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个疯魔一样的少年也能把那把匕首插|进他的颈动脉。
让闻少岭觉得死里逃生的是,少年并没有再对他做什么。
闻景只是走到那面墙壁前,伸手止住了还在空气中颤栗嗡鸣的刀身。
两指捏紧,他蓦地把刀拔了出来。
随着那刀刃摩擦的声音,众人心裏都好像跟着嘎吱了一下。
看着那个到此时也眼神淡漠的少年,他们不由恐惧地避开了视线。
感觉到了旁人的惊恐,闻景漠不关心地收起了匕首。
“再让我听见你对Katherine小姐有一字不敬——这把刀就不只跟你擦过去那么简单。”
说完,他拔腿往外走。
到了房门外,少年身形一停。
而后他侧过头,瞥了一眼几乎瘫到一起的闻少岭和闻云聪父子俩。
薄薄的唇一勾,少年脸上露出个艶丽而淡漠的笑容。
“废物。”
说完,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一转眼,闻景就在闻家长到了十五岁。
两年多的时间里,原本的少年身形迅速拔高。如今若是只看背影——已经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和因为格斗等身体机能训练而格外修长挺拔的身材——大概谁也认不出这会是两年前那个看起来还有些单薄的少年。
而随着年龄增长,混血血统也让他的五官轮廓愈发深邃立体。如果不相识的人见了,多半要以为他是个已经成年的。
在闻景十六周岁生日前夕,看着俨然已经成人模样的小儿子,闻老爷子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生日宴?!”
得到这个消息,闻家众人都大吃一惊。
谁都明白,闻景十六周岁这个生日宴,绝对不会只是要给他过一个生日那么简单。
闻嵩是要宴请闻家的无数世交,把自己这个小儿子正式推到世人面前。
他是要让闻景名正言顺、认祖归宗。
闻家二房三房担心了两年的问题,终于还是发生了。
“父亲……这会不会太早了些?”
闻少岭硬着头皮问。
连一向跟闻少岭不对付的闻少峰都跟着附和。
闻嵩哪里会不知道自己的二儿子三儿子是怎么想的。
只是他也懒得与这两个没出息的计较,只摆摆手:“我已经决定了,这事交给你们大哥去办,至于你俩……”
闻嵩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瞥了两人一眼。
“这两年你们在外面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跟你们计较。——这次闻景的生日宴,你们谁要是再敢给我闹出一点幺蛾子来,我一定把他从闻家赶出去。”
闻老爷子语气一点都不重,相较平常甚至算得上是少见的温和。
但也就是这“温和”劲儿,吓得两兄弟对视了眼,就谁也不敢说话了。
闻景的生日宴,于是如期而至。
当天早上六点半,晨起锻炼归来的闻景刚淋浴完,就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叩响了。
听敲门特有的节奏和力度,应该是管家。
闻景擦着湿淋淋的碎发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正是一脸和善笑容的管家。他手里还捧着几件看起来崭新熨帖的衣物。
闻景打量了两眼,本能地皱起眉。
“又有什么麻烦事?”
管家笑了笑的,当做没听见,绕过闻景走进门,“早上好啊,小少爷。”
他躬身把衣服放到闻景的床上,然后再自然不过地走过去给他拉开窗帘。
——
闻景在闻家待了两年多将近三年,从头到尾房间收拾全部都是管家一人做的。
换了旁人,根本别想能进他房间。
闻景将毛巾搭在颈上,皱着眉走过去,拎起了床上的衣服。
西装。
他撇了撇嘴。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拘束人的衣服了,连腿脚都活动不开。
打开了房间的净化加湿系统,管家笑眯眯地转回来。
“小少爷,下午开始在家里会办一场晚宴,您记得穿着它到场。”
闻景嫌弃地把衣服撇到一边。
“不要。不去。”
老管家也不恼:“我记得小少爷您最近的射击课还没上完?老爷子好像越来越不喜欢您今年的选课了,小少爷可别送给他停课的理由啊。”
闻景继续擦头发的动作一停。
毛茸茸的毛巾间,那双漂亮的蓝瞳轻眯起来,像只危险的大猫。
“——你威胁我?”
“不,”老管家微微一笑,“这叫善意的提醒,小少爷。”
闻景:“……”
“几点?”
“晚宴六点正式开场。”
“我那时候还没上完课。”
“所以我特地来提醒您——提前请假,千万别迟到。”
“……”
半晌之后,站在那儿的少年慢吞吞地“噢”了一声。
“我会到场的。”
显然很是不甘愿。
老管家满意地笑了笑。
然而等到晚上,管家就知道自己显然是高兴得太早了。
眼看手表表盘上六点已过一刻,闻景还是半点不见踪影。
闻老爷子脸色不太好看,问管家:“他真答应过了?”
管家苦笑:“当然。”
“那怎么还没出现?”
“大概是有事耽搁了,”管家说,“不过小少爷的脾性您知道的,既然答应出席,就不会不露面。”
闻老爷子皱紧了眉,问旁边站着的负责宅子里一切情况的安保队长。
“还没找到人吗?”
“没有。”
“……”
闻景没露面,最高兴的就是闻少峰和闻少岭了。
尤其后者,心裏都快乐开了花。
错过了开场的介绍时间,再想找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可就难了。
一想到这儿,他调整了表情走上前,低声说:“父亲,时间不早了,客人们都等得有些急了,不如我们就先开宴吧?”
闻嵩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却也无法。
他只得点点头,冲长子一挥手。
“还是按原本的说辞来,先说他暂时有事晚些露面。”
长子点头。
闻少岭脸色却一变。
——这是摆明了,就算闻景今天不出场,也要对外把他闻家幺子的名义敲定啊。
看出老爷子定意已决,闻少岭只得脸色灰败地退了回去。
于是,几分钟后,正奇怪着闻家迟迟未开宴的宾客们,就从闻家长子那儿听到了闻嵩决定带幺子闻景认祖归宗的惊人消息。
底下有不少近两年听说闻家领回来个儿子的,但都以为悄无声息地带回闻家主宅来已是顶峰。
除了个别早已得到消息透露的至交世家外,没人想到闻嵩竟然真的会把这个小儿子的正统名分敲定下来。
偌大的宴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负责开场的闻家长子神色淡定,刚要再打个圆场,就听宴厅的门霍然洞开。
在这西装革履也或衣香鬓影的场合,走进来的身材修长的少年却穿了一身黑色训练服,腰缠束带,蓝瞳里透出的目光凌厉而锋锐。
他对视着自己愣住的大哥,薄凉一笑,侧身靠在厅门上。
“认祖归宗?……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这狗屁条件了?”
少年的出言不逊惊呆了在场宾客。
而被那双蓝瞳里满是煞气的眼神一慑,闻家众人竟也一时忘了开口或是上前阻拦。
闻嵩有些恼怒。
但对于这个最肖自己的小儿子,他永远有着对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及的耐心和宽容。
“闻景,今天是你的生日宴,穿成这样像什么话?”
闻嵩侧头看向管家,“带他上去换衣服。”
站在厅门处的少年闻言眼神一冷。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就凭我是你的父亲!”
“‘父亲’?”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少年哈哈大笑,笑得恣肆轻狂。
他一边笑一边大步走进门,一路直指闻嵩所在的方向。
路过之处,所有宾客本能而避讳地给这个满身煞气的少年让开了路。
他于是一直走到闻嵩面前,才停住脚步——
“闻、嵩。”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反应里,闻景一字一句地直呼闻老爷子的名姓。
同时他薄唇微咧,露出个骇人的笑来。
“但凡有一点羞耻之心,你大概就不会觉得自己配做我的父亲。”
话出,石破天惊。
宴请来的一众宾客和闻家众人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闻嵩气得额头青筋都绽起来,而站在他对面最小的儿子不避不退地看着他,笑容桀然不驯。
像头独狼。
蛰伏闻家将近三年,这头狼第一次朝着闻家的当家人亮出了他尖锐的爪。
闻嵩越是生气,对这个心性桀骜的小儿子就越是不肯放离。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对方。
“你可知回闻家认祖归宗,是叫多少人艳羡眼红的福气?”
“‘闻家’?”
少年笑得不屑。
他瞥向闻少岭和闻少峰,眼神嘲弄,“对于有些废物来说,闻家确实是庇佑他们的地方……而我不需要。”
闻景转回头。
“我很清楚我靠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我之所以还留在这裏,只是因为答应了一个人而已。”
“……”
“认祖归宗这种事情,谁艳羡让谁来好了。”
闻景重抬了腿,直接走过脸色铁青的闻嵩身旁,往宴厅后方离开。
厅内一片哑然。
今天之前,闻家内外,他们还没见谁敢这样跟闻嵩说话。
而今天之后,闻景的名字在这些世家之间算是彻底地家喻户晓了。
——
闻家养出了头凶悍的狼崽子的事情,没用一夜,就传得人尽皆知。
闻景大闹生日宴的事情过后,闻家内外的人都猜测闻嵩一定会大发雷霆,然后把这个敢直呼他名姓的儿子赶出闻家。
就连闻景自己都一早就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离开。
然而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是,闻嵩确实大发雷霆了,但没朝着闻景。
而且,闻景还安然无恙地在闻家留了下来。
对于这个结果,闻景并不在意。
——反正离他和管家约好的三年之期也不差几天了。
再待一段时间,完成诺言后直接离开,对他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直到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长房家的侄子?”
闻景停了手里的动作,看向管家,“还才12岁?”
老管家无奈地点点头,“对,煜风父母在他小时候离婚了,他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前不久传来他母亲去世的消息,老爷子发话,把人接回家里来了。”
闻景虽然从不过问闻家的事,但在这儿待了两年,对许多事情或多或少也有了些耳闻。
他于是嘲讽地笑了笑,“是离婚,还是被老头子强行拆开的?”
管家没说话。
闻景也懒得再理会,继续原本的事情。
“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
“煜风年纪还小,二房三房家的孩子又都不是什么省心的。平常如若我们不在家,你不妨多照看他一些?”
闻景薄唇一撇。
“又不是我儿子,关我什么事。”
管家无奈:“小景……”
换好了训练服的闻景却不再搭话,直接起身往外走。
“我还有课,先走了。你离开前把门关上。”
说完,少年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外。
站在原地的管家无奈地叹了口气。
两天后,傍晚。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课,闻景活动着关节往回走。
路过后门的花圃时,不远处两道压低的交谈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二房家那孩子未免也就太坏了……怎么说也是大少爷的亲生儿子,他怎么敢这样……”
“唉,大少爷整年整年地在外面打理生意,一个月都不回来一趟……老爷子那儿,新领回来的那个就更见不着了,连找人告状都没地儿去啊……”
“要我说这个闻云聪真是混货……家里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你可小点声儿,真让他听见了,你看他那小心眼不扒你一层——啊!小少爷!”
最后开口的人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的少年吓了一跳,手里浇花的喷水枪差点扔上天。
眉目寡淡的少年单手给他按稳了身形。
“你们刚刚在说谁?”
“没、没有……我们谁也没说……”另一个人吓得不轻,赶忙解释。
“别跟我废话。”
闻景冷着眉眼瞥向那人,“是说新领回来的那个小崽子吗?”
“……”
对于“小崽子”这个称呼,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晓得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最后还是被按住的人犹豫地点点头。
“闻云聪欺负他了?”
“……对。”那人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
按他想法,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个人还能把那可怜的孩子救一救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那个孩子刚回到闻家开始,云聪少爷就总带着几个人去找他的茬——”
“在哪儿?”
“啊?”被打断了话的园艺工人一懵。
“……”少年不耐烦地一掀眉尾,“我问你闻云聪和那几个人在哪儿?”
被这突然凶起来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另一个园艺工人连忙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就在前面那个防空洞的地下酒窖里!”
“行了。”
闻景单手把被自己拧关了的喷水枪扔回园艺工人手里,自己迈开长腿往对方指的方向走。
“小少爷,能不能别说是我们告诉您的?”工人在后面大着胆子问。
“嗯。”
闻景头也没回。
到了酒窖的入口,门是开着的。
两个家里佣人的孩子正贼眉鼠眼地蹲在门口。
往常闻景就见过这俩人跟在闻云聪身后做小跟班。
他唇一撇,直接走了过去。
一看见闻景露面,那两人同时愣在了原地。
其中一个反应稍微快点儿的转头就要往酒窖裏面跑。
闻景脚下一迈,不见怎么动作,就一把把人拽回来掼在了旁边墙上。
结结实实地“砰”的一声,那跟闻景年纪相仿的男孩儿直接被他摔哭了。
另一个原本想动作,此时也被吓得傻在了原地。
“……你还算聪明。”
闻景冷笑了声,眼神煞人。
他手一松,把被自己摔得半晕的男孩儿扔到傻了的这个身上,下巴朝着去路一抬。
“我不欺负小孩,所以赶紧带着他滚——从今天开始,别让我再看见。”
连三个数都没用,俩人就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地跑了个没影儿。
闻景懒散地转回身,顺着酒窖敞开的门走了下去。
还没等他下到楼梯底,就听见闻云聪等人叫嚣的声音传过来——
“这小家伙年纪不大,骨头是真硬哈!”
“这样也不求饶,可别是个哑巴吧?”
“哈哈哈哈……那可就没意思了。哎——你慢着点灌,别给他灌死了!”
“……”
原本面上还带着点要笑不笑的意味,听了这传过来的话声,闻景眉眼倏然冷了下来。
他脚步一停,脸往旁边一侧。
楼梯底下最近的两排扶手裏面,放着珍藏的几百瓶红酒。
都是常见的长条瓶身,比这偌大酒窖深处的那些橡木桶好取用得多。
闻景看都没看,随手从裏面抽了一瓶出来。
攥着长条的瓶口,闻景眉眼愈冷,单手插着裤袋往里走。
从头到尾,落地竟是半点声音都不闻。
循着那令人生厌的笑声走了进去。
有些昏暗的云石灯下,他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
为首的闻云聪得意地笑着,正抱着手臂看“景儿”。
而他面前,两个人强行按着最中间的男孩儿,第三个人正拿了瓶开了口的红酒,给被按在地上的小孩儿咕咚咕咚地灌。
鲜红的酒液顺着那只有十二岁的孩子的下巴、颈项洒到地上,洇开像血一样的狰狞图案。
闻景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近乎森寒。
闻云聪最先发现了走近的闻景,见到对方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他没反应过来闻景要做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但甚至等不及他发出预警,那个身材修长的男生已经走到了众人身前。
正听着孩子被灌得直咳嗽的几个人嘻哈笑着,突然感觉这地窖里莫名地有些发冷。
灌酒的那人本能地抬头——
“砰!”
酒瓶炸开在他脑瓜子上。
整个地窖里刹那间一片死寂。
酒浆混着血从那人瞪大的眼睛旁边流下。
“啊——杀人了——”
有个最先反应过来的已经快吓疯了,拔腿就要往外跑。
闻景插着裤袋没动,只一抬腿。
“扑通”一声,跑过他身旁的人直接抱着腿哀嚎着趴在了地上。
剩下几个反应过来,几乎要把身体瑟缩成一团。
闻云聪更是想起了两年多前当胸那一脚,此时竟然又有隐隐作痛的感觉。
他目光惊恐地看着闻景,慌乱地往后退——
“你你你——你别过来!”
已经成年了的人,却被此时的闻景几乎吓破了胆。
“老子废物,儿子垃圾。”
见对方快要吓尿裤子的模样,闻景连动手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横了另外一个还算健全地站在原地的人一眼。
“把人扶起来。”
那人慌了神,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把地上还在咳嗽着的男孩儿扶起来。
男孩用力地甩开了对方的手,自己坐起身。
他看了地上的碎玻璃瓶一眼。
那一瞬间,闻景在男孩儿的眼里看见了近乎狠绝的情绪。
在男孩儿朝着那些碎玻璃片伸出手的前一秒,闻景抬脚过去一踢。
离得最近的玻璃片飞到一旁。
“……”
男孩儿抬眼看向闻景。
闻景却没看他,只走过去,停到倚在堆叠起来的橡木桶上的闻云聪身旁。
他伸手往闻云聪身后的橡木桶上一搭。
闻云聪本能地哆嗦了下。
闻景却是单手一撑,看起来毫不费力地直接翻身坐到了橡木桶上面。
然后他抬起腿,脚尖在闻云聪腰上一踢。
原本就快吓掉了魂儿的闻云聪只觉得腿上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
他头顶有个声音冰凉煞寒——
“给他道歉。”
地上半昏不昏的两个这是也吓破了胆,四人一起没命地给坐在地上的男孩儿拼命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闻景要笑不笑地看着男孩儿。
还是个少年身形的闻煜风站起身,抹掉了嘴边嫣红的酒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四个人。
“我不用你们道歉。”
少年的声音微哑,“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还给你们。”
“……”
四人瑟缩不已地看向橡木桶上坐着的闻景。
闻景一摆手。
“滚吧。”
四个人连搀带扶,落荒而逃。
地上站起来的闻煜风仍忍不住惨白着小脸咳嗽了两声。
刚刚被灌得太厉害,到现在他还有一种眩晕感。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那个始终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喂,小崽子。”
少年转回头,正撞见那人坐在橡木桶上荡着长腿,蓝瞳幽深,笑容桀骜得晃眼。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