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换魂(1 / 2)

唐人叶子 安竹武 4839 字 4个月前

眼见孝恭手中宝剑白如霜雪,李大亮扑通一声已跪倒在地,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叫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人只为贪些银钱,这当真不是小人的主意!”众人谁也想不到这李大亮也是假冒的,一时哑然,再看李洪面如土色,双腿战栗,竟似再也站立不住了。孝恭哼了一声道:“你瞒别人倒也罢了。李大亮曾与孤同征辅公袥,他英雄了得,怎会是你这副模样?快讲,你究竟是什么人!”那人趴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小人是泾阳人,名叫胡征。只因脸上这条刀疤,相熟的都叫我刀疤胡。少壮时也曾在瓜州凉州守过边,年岁大了才回到泾阳,谁知正赶上关内道遇蝗灾,泾阳百姓苦到卖子换食,小人也只得到了长安烂泥曲作了名雁户。那日……”说到此处,胡征看了看李洪,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那日这李公子找到我,说知我在西凉呆过,倘我肯假扮凉州都督李大亮,便给我二两银子。小人三天都不曾吃饭,才猪油蒙了心生出贪念应了下来……至于其他,小人实是不知。”他本来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说话,如今一口气说完一堆话,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萎顿在地上却还挣扎着要再磕几个头。

孝恭点了点头,对李洪道:“为何要他假冒凉州都督,给我从实招来!”李洪只望着惜梦,落下泪来,也跪倒在地道:“小人是凉州人,举业不成也来到长安作雁户。长安物贵,我苦捱了几年没攒下什么银钱,没脸回家乡。年纪渐长,父母时常捎话催我娶妻,还说在凉州已帮我定了门亲事,只是……只是……”孝恭冷笑道:“只是你在长安呆了几年,哪里还看得上凉州的女子。”李洪面如死灰道:“我只想留在长安,便是做苦工也不想再回凉州了。”孝恭道:“因此便想出假冒朝廷命官骗婚的主意?”李洪急道:“并非如此!我虽是雁户,在长安住久了,也见过些公子穿了绫罗衣衫打马游春,心裏时常羡慕,又想自己终日辛劳,真是惨然无欢。那日东家开恩多与了几个银钱,我便咬牙置了时新袍衫,挣袜丝鞋,与东家的一个哑巴伴当去玄都观游玩。不料那日却见到了……见到了惜梦。”他说到此处,将头埋下,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惜梦奔了上来,握住他的手,又伸袖擦去他脸上泪水。李洪看着惜梦道:“我只觉自己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心想如与她错过了,不知何年能见哩。”惜梦听他说到这裏,一面微笑一面落泪。李洪接着道:“可看她穿戴,分明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生这非分之想岂不是癞虾蟆想着天鹅肉。又瞧了她几眼却觉得好似梦里见过,越看越是眼熟,心想便与她说上几句话儿也好。猛然间生出个主意,只因我知道凉州都督也姓李叫作李大亮,便冒了他的名目,实只盼能与惜梦再见上一面。谁知与她相会了几次,竟是……竟是情投意合。”说到这裏,李洪声音越来越小,惜梦也是脸上一红。孝恭听到这裏面色稍和,道:“原来还是个情种。然后怎样?”李洪又道:“只是欢时易过,转眼我银钱用尽,无奈只得说回了西凉。其实昏天黑地作了几月苦力,才又积攒些银两。我既瞒了惜梦,只得千方百计圆谎,后来打听到原来烂泥曲住个凉州老军,便请了他来假扮凉州都督……”孝恭道:“你不曾想过有谎言戳破那一日吗?”李洪摇摇头道:“我只知与她多相见一次便多一次欢喜。”说罢只顾呆呆凝望惜梦,竟似痴了一般。

惜梦见他言辞诚恳,心中激荡再也忍不住,叫道:“傻冤家!”便说了自己与小宴等人假扮中郎将常何之事,说完两人悲不自胜,抱头痛哭。哭了一阵,惜梦拉了李洪拜倒在孝恭面前道:“我二人欲根深重,遂失本性,违了朝廷律法,甘领罪责。”孝恭道:“既然如此,就罚你们两人流放到安西,终生不得回长安吧。”小宴在旁叫道:“王爷,罚得太重了。他两个虽是罪人,却可怜各俱有情才有此异事。”孝恭道:“罪人?罪人就是你了。这假冒常何的主意不是你出的吗?”小宴扑哧一笑道:“那认义女的主意可是王爷出的啊。”孝恭骂道:“鬼丫头。依你说该怎么罚?”小宴道:“何不玉成这二人,也是段佳话。”孝恭道:“嗯,虽是罪人,不能不罚,却是有情人……这样吧,我代房夫人作主,罚你二人就在此拜天地成亲。”李洪与惜梦都吓了一跳,小宴许观等人却都是又惊又喜。孝恭道:“怎么?又不乐意吗?”二人呆了一呆,齐向孝恭拜倒。孝恭笑道:“应该拜天拜地,拜我作甚?你们给大伙儿添了不少麻烦,当罚你们无论祸福贫病,终生不可离弃。”李洪与惜梦脸上泪迹未干,心中却都喜乐无限,环顾庭内都不知要怎样感激众人才好。孝恭叹道:“若彼此当真有情,旁的都不打紧。漫说你们是烂泥曲里的雁户,燕婉园里的姑娘,便是青龙寺里的和尚,水月庵里的尼姑,又有何妨?”这番话说完,众人无不点头,许观也觉句句好似说到自己心坎上,寻思:“小宴也是燕婉园里的姑娘。可只要我们两个真心相好,旁的又算得了什么?”小宴不知他此刻所想,见这出好戏如此收场,也开心不已,拉了许观道:“咱们去买些红烛来,好给惜梦姐姐办喜事吧。”

常何在旁瞧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些内情,走到陆淮面前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仔细打量。陆淮被他一对牛眼看得心下惴惴,讪讪道:“常将军,得罪了……”常何摇摇头道:“你又老又胖,容貌丑陋,一点也不像我。让你来扮我太委屈老子了。”听他说别人丑陋,众人都是莞尔。陆淮红着脸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陪笑道:“将军雄姿英发,在下自是难比。”常何听他言语面露喜色,正要开口说话,忽听飕的一声,血光四溅,一柄短剑已插上他右胸。王秀叫道:“将军!”忙喝令那队军士冲上来,只是他叫声未止,身子已重重摔落在地上,脖子上也多了柄短剑,剑柄上的穗子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却还微微颤个不停。

有两个军士抢上去抱起王秀,哭道:“王校尉!”王秀气若游丝,挣扎着说道:“我……我不成了,你们保护……保护将军。”说完倒头而亡。两个军士泪涟涟想去搀扶起他尸身,猛听得头顶金铁交鸣一声大响,吓得都是手脚一抖。只见一个大铁锤与一柄铁剑从空中落在身旁,大铁锤砰的一声在院中砸了一个深坑,铁剑则似小鸟归巢一般飞到趴着酣睡的郭三背上。一面院墙轰隆隆作响,现出个大洞。烟尘缭绕间,从墙壁破洞里闪入一名蒙面黑衣大汉,手持大铁锤大踏步走了进来。许观与小宴见了,立刻认出此人是燕婉园里会过的那名刺客。许观问道:“小宴,你看这人真是阿赫莽吗?”小宴道:“虽瞧不见面孔,看身形倒也相似。”又道:“这人来作刺客,却用大铁锤这样的笨重兵器,当真了得。”

那蒙面大汉走到常何身旁,几个军士见他声势骇人,都不由自主退了几步。一直趴在桌上的郭三却忽然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子道:“是谁在吵吵闹闹,扰我好梦?”蒙面大汉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高高举起大铁锤朝常何砸将下去,却听又是一声巨响,那柄铁剑不知几时飞了过来又接下这一锤。郭三叫道:“好大力气!”并不离桌,只伸出两个手指轻轻勾动,铁剑在半空中嗡嗡作响,朝蒙面大汉急攻数招。那铁剑刺、劈、挑、抹,竟如同有个活人在亲手使动,正是茅山绝学御剑术。只是剑虽快,蒙面大汉的身法却更快,但听剑风嘶嘶,并没有一剑刺中对方,反被蒙面大汉瞧准空子,发力一锤击在铁剑上。那柄铁剑如同被射中的鸟儿一样,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郭三大呼小叫道:“啊呀!小青!”跑上前去双手捧起铁剑,满脸心疼。小宴在旁对许观笑道:“原来那把剑的名字叫小青,还真有趣。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几把剑叫作小黄小白。”许观道:“你别光说风凉话,还不快帮帮郭兄。”小宴道:“不急,不急,他还输不了呢。”只见郭三道:“这也挡不住你,再接我这一招。”单掌当胸,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摄!”伸掌平推出去,掌心现出一圈白色光晕罩向蒙面大汉,使的正是茅山道术摄魂咒。这门道术是南朝时茅山宗的第九代宗师陶弘景所创,原本叫作静魂咒,能助修道人聚神静心,调息养气。到了隋末,茅山宗第十代宗师王远知感怀时世,觉得天下鼎沸,百姓涂炭,纵然身在方外,又如何“静魂”,遂将此咒改成一门威力惊人的道术,能摄人精魂,盼能有一日为平天下者所用。后来茅山弟子嫌静魂咒名字名不符实,便改叫摄魂咒。

郭三一掌拍去,蒙面大汉微微侧身,手上忽然多了一面光洁如镜的小圆盾。郭三掌中所吐光晕射到盾上全被反射而回,正击向站在一旁的小宴。许观见了想也不及想,忙奋不顾身抱住她,那道光晕呼的一声正击在他背上,许观顿觉天旋地转,隐隐听到郭三叫了声:“糟糕!”便昏倒在地。小宴见许观忽然倒在地上,不由心惊胆战,忙俯身抱起他身子大声呼唤,许观歪着头却全无回应。小宴心裏一急,抓住他双肩使劲摇晃,两行泪水已忍不住滑落下来。郭三奔上来对小宴道:“不要紧,我来救他。”小宴大喜,忙让郭三搀住许观道:“你快看看!”郭三盘膝坐下,将许观横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抚在他头顶默默念咒,谁知只念了一句竟然仰天倒下,也晕了过去。小宴心中更是慌乱,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知如何是好,见那蒙面大汉从地上拾起大铁锤,心裏猛地生出个念头:“这人害死了许郎,我先杀了他报仇!”

她心到手到,纵身而起,金蛇长鞭直攻向蒙面大汉的胸口。蒙面大汉举锤封挡,见她双眼通红,势若癫狂,出手快如鬼魅,也退了几步不欲与她缠斗。两人拆了几合,忽听嗡嗡声大作,郭三的那柄铁剑小青又飞了过来攻向蒙面大汉。小宴回头看去,不禁又是惊喜又是奇怪,只见许观站起身来,居然还在伸手指挥铁剑攻击。蒙面大汉两处夹攻下丝毫不乱,手中大锤抡开,长鞭铁剑磕上只是金星飞舞却都攻不进去。孝恭见他这路锤法虎虎生风,威猛无俦,不由捋须赞叹,心道:“不知这蒙面人是谁,想我戎马半生,所见能有这等好武艺的也是屈指可数。”蒙面大汉大锤越舞越急,一锤紧似一锤,许观叫道:“小宴,你退开。”小宴跃到一旁,见许观居然也会御剑术,不由满腹狐疑。

许观对蒙面大汉道:“你这家伙真不识好歹,你道我便真胜不了你?”伸出食指隔空一点,铁剑呜的一声变得通体碧绿,剑刃上现出青色的火焰来。那铁剑风行电掣般刺向对手,蒙面大汉提锤一架,硕大的铁锤竟好似瓜果一样被剑上的青色火焰劈开,化为两个半球状的铁块落在地上。铁剑斩开大铁锤,在空中兜了个圈子挟带青色火焰又俯冲过来,蒙面大汉亮起那面小圆盾正挡住这一剑,一时间青色火焰飞溅,铁剑龙吟一声又回到半空之中,那面小圆盾却是丝毫无损。

蒙面大汉用圆盾护身,正要朝许观奔去,忽觉后颈上一痛,伸手摸去满是鲜血,原来中了一只羽箭。低头看去,竟是倒在地上的常何挣扎着射了一箭。常何伤后乏力,这一箭并未重创敌人,只是蒙面大汉略一迟疑,那铁剑已飞来抵住他咽喉再也躲闪不开了。常何摇摇晃晃站起来道:“你扎我一剑,我回你一箭,大家算扯平了。”见蒙面大汉被制住,王秀手下那几名军士冲了上来,各持刀剑抵住他脖项背心。

小宴忙奔到许观面前,朝他胸口一通猛击,叫道:“你这死人!连御剑术你都会,到底瞒了我多少?”许观被打得一咧嘴,抚着胸口道:“谁有瞒你!我是郭三不是许观!”小宴一呆,道:“你说什么?”许观道:“我是郭三,只是借了他躯壳。他中了摄魂咒以后魂魄出壳,我只得用我的躯壳先收住他元神以免散去。我自己的魂魄只好先放在他的躯壳里。”小宴目瞪口呆道:“什么?你是郭三,却附在许观身上?那该叫你郭三还是许观?”那人摇摇头道:“躯壳只是皮囊,还是叫我郭三吧。”小宴道:“为何不赶紧换回来?”郭三道:“他已中过摄魂咒,立刻再换只怕会魂飞魄散。不过勿用担心,茅山的摄魂咒不算太霸道,过些时日魂魄自然会换回来。”小宴道:“过些时日?需多少时日啊?”郭三伸手想去捋唇上的两道髭须,却发现嘴上光溜溜没有胡子,摇摇头道:“这个难说了。短则五七日,长则数月数年也说不定。”

一名军士一把扯下蒙面大汉面幕,众人看去见这人面如淡金,一对细眼。小宴见了惊道:“你……你不是李校尉吗?你怎么会……”原来这蒙面大汉竟然正是夔州昭武校尉李抱金。李抱金对小宴道:“小宴姑娘,又见面了。”又将脸转向常何,眼神却变得犀利冷峻,冷冷道:“将军这两年过得可好,想来那些金刀子换了不少钱吧?”言语间不像是刚被制住的阶下囚,倒像是审犯人的官老爷。周围几个军士听了,呵斥道:“你这刺客胡言乱语什么!”常何却脸色大变,抚住受伤的右胸颤巍巍地站起来,颤声道:“你……你是太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