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骗婚(1 / 2)

唐人叶子 安竹武 4588 字 4个月前

时当正午,人困马乏时分。长安宣阳坊内一间背街小店里却喧闹非常,四五个人围了张大台吆五喝六,赌得正酣。西首坐了个圆面大耳的客人,满面红光,鼻尖已微微出汗,正是锦州的大行商陆淮。东首是个衣着光鲜的络腮胡子,一脸烂麻子,只是满面愁容,显然输了不少。陆淮点了点面前的一堆银两,捡出两锭大的扔给那络腮胡子,笑道:“你今日手气不旺,不如就散了吧。这两锭银子便当兄弟请你喝茶了。”络腮胡子急道:“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得走。你莫非想赢了便跑吗?”周围几个赌客也都一起起哄,劝陆淮留下。陆淮道:“不是我要得罪朋友,这赌钱总有个输赢,一时手风不顺,歇上会儿转转运也是好的。不然只怕押得越多,输得越多。”络腮胡子冷笑道:“你怎知我手风一直不顺?”从桌下又捧出几百两银子,哗啦啦全堆在桌上,喝道:“我们再来!”

陆淮见他输得急了,倒也不便立时离开,笑道:“既然朋友好兴致,便再陪你耍上几手。只是须有言在先,若是你这些银两不巧又输光了,兄弟可再难奉陪了。”络腮胡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把我来作庄,先各押上两百两。”他也不待陆淮答应,抓起一个瓷碗抄进两粒骰子,举臂摇晃了几下拍在台上,然后将碗缓缓掀开一条缝窥了窥,大声叫道:“我再加四百两,你可敢下?”众人见他押得甚大,均不敢落注,全都望着陆淮。陆淮心道:“他刚才掀碗看骰子时,眼里明明闪过一丝失望神情,为何又要加注?是了,想必他摇得极烂,故意诈我,岂能上他这个当。”他主意已定,也拾起一个瓷碗,扣住骰子,在台上摇了两下,掀开碗沿见是“重四”一对,点数甚大,心中更是安稳,当即说道:“我便跟你赌这六百两,大家开碗比点。”说罢将自己的瓷碗掀开。

络腮胡子摇了摇头,也将瓷碗提了起来,叹道:“罢了。”众人看去,原来他摇出一粒三点,一粒两点,既不成对,点数也小,自然输了。陆淮将对方的六百两银子拢到面前,哈哈笑道:“承让。承让。还要再玩吗?”络腮胡子怒道:“莫非我台上已没有银子了吗?”陆淮见他还剩三四百两银子,心想:“不叫他输个干干净净,他终不服气。”便道:“这把换我作庄。不管你台上还剩多少,一次押了,我们一把决胜负。你可敢赌?”络腮胡子道:“有什么不敢的?快摇骰子。”陆淮摇完,凑眼到碗沿看去,只见两粒骰子摇出一对“重六”来,正是最大的点数,对方纵然也摇出“重六”,自己坐庄也是稳赢。陆淮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轮到你了。”络腮胡子将两粒骰子捧在手中搓了又搓,吹了口气方掷入瓷碗中。只见他信手又将碗拨转过来,如同耍百戏的将瓷碗在手心手背上翻转不停,骰子撞击碗壁发出一串清脆声响。

这次络腮胡子摇了许久,方将碗扣到台上,叫道:“菩萨保佑,大杀四方。来来来,赶紧开碗!”陆淮将瓷碗轻轻一揭,众人见了骰子都一齐轰叫:“重六!重六!”陆淮站起身来,笑道:“对不住。我又赢了。”正要伸臂去拢对方台上的银子,络腮胡子道:“且慢。你还没瞧过我的骰子。”陆淮愣道:“你即便也是‘重六’,我是庄家照样通杀,何必再看。”络腮胡子道:“那可不一定。”也将瓷碗掀开,陆淮看去,见他摇出一粒一点,一粒两点,是小无可小的点数,笑道:“你不听劝,看来手风是越来越背了。”他话音未落,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蝴蝶,停在那粒摇成两点的骰子上。络腮胡子道:“你再看看,我摇出的是‘重六’多一点,正好大过你。”陆淮仔细瞧去,才见这蝴蝶缓缓扇动的白色双翅上,各有六个黑色圆形斑点,不由张口结舌,喃喃道:“这个……这个也叫‘重六’?”络腮胡子道:“如何不算。赌桌上有几点便是几点,赶紧赔钱!”陆淮心道:“这络腮胡子捣鬼,待我把这蝴蝶赶走,看他再如何说?”刚抬起手要去赶蝴蝶,肘上一酸已被一粒飞射而来的骰子射中,手臂便再也抬不上去了,那蝴蝶反好似粘在骰子上一样就是不肯飞走。络腮胡子道:“骰子落地,便已成灰。不可再动。”陆淮知道今日讨不到好去,略一思忖道:“好!朋友果然转了运,这把兄弟认栽了。两粒骰子转不停,四海财宝来不尽。咱们后会有期。”说罢将四百两银子推到络腮胡子面前,捧了剩下的银子便起身要走,心想:“这把虽输了四百两,可前面赢了许多,总计下来还是赚的。若能借机就此全身而退,倒也不坏。”

却听络腮胡子道:“且慢。你这把输的并非四百两而是四万两白银。”陆淮强笑道:“朋友真会说笑,你桌上银两尚不到四百两,如何变成四万两了?”络腮胡子道:“你适才说不管我台上还剩多少,一次押了,是也不是?”陆淮道:“正是。”络腮胡子点点头道:“那便好说。”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金锤来,只听叮叮当当四声,他手起锤落砸在四块银锭上,竟然将银锭都砸裂开,从中骨碌碌滚出四粒亮晶晶的大珠来,众人见了只觉光芒灿然,耀人双目。络腮胡子捡了一粒举起晃了晃,不紧不慢说道:“这个叫作鼍龙珠。鼍龙万岁方可化龙,之前形似大龟,生有巨壳。壳内有二十四肋,肋中生此大珠。此珠每粒价值万两,这裏共押了四粒,碎银子不计,算你输了四万两。”

陆淮直瞧得呆若木鸡,过了良久才又惊又怒道:“原来你设了这圈套暗算我!你便不怕王法吗?”络腮胡子从台下又翻出把剔骨尖刀,一把剁在台上道:“常言道,愿赌服输。你自己要与我一把决胜负,如今输了便要耍赖不成!”旁边一个头戴胡帽的赌客小声提醒陆淮道:“据大唐律法,私自博戏赌财便须杖击一百,你又去哪里告他啊?”陆淮脸上惨白,盯着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络腮胡子叹了口气道:“瞧你这样子,料也没有四万两银子。算我晦气,你若肯帮我做件小事,这笔银子就算一笔勾消了。”陆淮好似拾到根救命稻草,生怕对方反悔,忙道:“你快说!你快说!”络腮胡子沉声道:“如此请借一步说话。”

穿过赌场,两人走进一间小房。络腮胡子合上两扇板门,转过身来盯着陆淮,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声音甜美娇柔,陆淮直吓得连退几步。络腮胡子笑道:“员外,说话可不许反悔啊!”伸手在脸上一扯,揭下一层面具,露出张清秀俏丽的小脸来,原来竟是小宴。陆淮揉了揉眼睛,又是惊异又是骇然,只觉手足无措。小宴道:“员外,实是不好意思,当真有件事儿要你帮忙。”便将打算相助惜梦之事说了,又道:“我思前想后,所识人里只有员外最像大官儿。都说蜀中行商一诺千金,所以才出此下策。”陆淮听完一脸苦笑道:“你们真是胡闹……何况那凉州都督李大亮若是认得所扮之人,岂不满盘皆输。”忽听门外一人朗声道:“这个员外不必担心。”板门吱呀呀一声响,走进两人来,说话的正是那头戴胡帽的赌客。那赌客伸手摘下帽子道:“现已打听清楚,中郎将常何从未见过李大亮。况且中郎将府上之事俺多知晓,员外假扮常何,有俺在旁周旋,料来无妨。”陆淮看去,这人竟是前几日见过的马周,另一人浓眉细眼,背负铁剑,双手拢在袖中,懒洋洋靠在门上,却是不识。陆淮思忖半晌,踌躇道:“这个……这个冒充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话未说完,只见白光闪动,背负铁剑之人将手探了出来,原来竟在把玩那柄剔骨尖刀,不由心中一寒,说道:“可……可既然大家费了这许多苦心,都决意帮那位姑娘,陆某也不敢推辞。”小宴与马周见他允了,都是一阵欢呼,小宴道:“既然如此,大家一起去常乐坊演练。”又对那背负铁剑者道:“郭三兄,还有件事有劳你。那四颗琉璃大珠是从隔壁陈瓦匠家借的,剔骨刀是从巷口王家肉铺借的,麻烦替我一并都还了吧。”

常乐坊那处院落是间独门小宅,石板铺就的庭院里不知几时被人摆了座刀枪架子。院中种了两棵大柳树,树冠参天,枝繁叶茂。许观已立在树下等候多时,陆淮一见他便骂道:“都是你害我不浅!”许观面上绯红,口不能言。小宴笑道:“员外,主意是我出的,他是老实人,你莫怪他。”陆淮又道:“不是他,我怎会认得姑娘。他日后必也是个怕老婆的。”许观脸上更红,马周在一旁插嘴道:“怕老婆也不稀罕啊,听说当朝丞相房玄龄便最是惧内了。”小宴听到房玄龄的名字微微一怔,看了许观一眼,见他也望着自己,显是也想起那晚遇见房夫人的事儿来了。

又过两日已是三月十三,许观与马周前去迎接李氏父子。来到馆驿,马周见李洪唇红齿白,人物轩昂,暗道无怪惜梦见他中意,又看李大亮相貌却与儿子大不相同:两鬓斑白,背已佝偻,紫红脸膛满是皱纹,鼻侧还有一条刀疤,当下对许观小声道:“好家伙,关塞风霜都刻在他这张脸上了。”叙礼已毕,先是马周开口道:“李都督安好。在下常周字宾王,这是舍弟常观。都督与李洪兄远来辛苦,舍妹已在寒舍备下薄酒为两位接风洗尘,还请赏光一叙。”李大亮点点头,神情甚是木讷。李洪神情却颇为恭敬,忙答道:“多承盛情,本当登门奉拜。”许观与马周在前领路,将李家父子引到常乐坊宅院,陆淮与小宴早迎将出来。陆淮笑容可掬,见了李大亮父子抱拳拱手道:“久仰都督名震西凉,常何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又一指小宴道:“这位是我小女儿小宴,是惜梦的妹子。”许观见陆淮果然扮作军官模样,身着官服,足蹬军靴。只是这套官服不知从哪里找的,不甚合身。陆淮身子臃肿,那官服就好像紧紧罩在身上一样。见他模样滑稽,许观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强咬嘴唇,低头不敢再看他。

李家父子还罢礼,众人正要进门,忽听远处有人高叫:“宾王,你怎么也在这裏?”马周看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只见那人面如锅底,狮子口,蒜头鼻,胸口黑毛乱长,走近了对马周道:“俺来常乐坊挑酒,看了几家店都不好,一路转到此处。不想倒与你遇见,原来你住在这裏。”又伸手指了指其余人问道:“这些都是你的朋友?”马周吞吞吐吐答道:“他们是……”不待马周说完,那人伸长脖子嗅了嗅,叫道:“好香!好香!宾王,你今日可是设了酒席要请客吗?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尝尝你家的酒菜。”说罢也不跟旁人招呼,迈步便闯进门去。小宴将许观、陆淮、马周拉到一旁,问道:“此人是谁?”马周苦笑道:“那人是如假包换的左右监门衞中郎将常何。”

陆淮听完,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怎会……怎会这么巧?这可如何是好?”李洪在旁瞧得满头雾水,走上前问道:“莫非府上有什么事,刚才进门的那位长者是谁?”小宴眉尖微蹙,心中已有计较,回头叹道:“说来不幸,那是我家的一位长辈,也算是我爹的叔伯兄弟。只为早年求官多遇坎坷后来竟然失心疯了,逢人称自己才是常何将军。大伙儿怜他年纪大了,常哄着他,也教两位多担待了。爹,我们陪客人进去再叙吧。”陆淮定了定心神,咬紧牙关道:“正是。功名利禄,最是累人,我那兄弟也是个苦人。两位莫怪,请跟我来。”见李家父子与陆淮进了门,小宴连忙拉住许观与马周道:“赶紧想法子让这位货真价实的常将军离去,不然咱们那位冒牌常将军可大大不妙。宾王兄,你既在常何府上当差,可知道有什么要紧事能立刻赶他走的?”马周道:“你们快进去敷衍,容我想想。”小宴与许观进到院中,那两棵大柳树下已设好一桌筵席。陆淮与李家父子都坐在席上,郭三也坐在席尾自斟自饮。惜梦侍立在陆淮身后为众人筛酒,一对妙目却只盯着李洪,李洪也只凝望惜梦,四目相视,两人都看得痴了,好似浑忘了周遭世界。

却见常何也大剌剌坐在李洪身旁,手里抓了个大酒杯,四顾张望道:“宾王去哪里了?”他寻不到马周,瞪起一对牛眼,捅了捅身旁的李洪道:“你是宾王的朋友吗?你是从哪里来的?”李洪答道:“常将军,我是从西凉来的,先陪你饮几杯。”常何大喜,笑道:“好!好!宾王的朋友果然个个痛快!”陆淮等人见这两个寒暄起来,无不捏了一把冷汗。小宴忙冲上去道:“常将军,大事不好!”常何看了小宴一眼道:“咦?你这小姑娘怎么认得我?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小宴道:“有二三十人聚在春明门外滋事斗殴,听说快要闹出人命了,将军还不去瞧瞧?”常何将眼一翻道:“泼皮无赖哪天不生事,那些破落户的事怎管得了许多。”小宴无奈,又对许观附耳说了几句。许观一一记下,走近对常何道:“常将军,适才有人说通化门的城墙塌了一处,去往长乐驿的路都被阻了,将军要不要去管管?”常何道:“俺只管宫殿城门,通化门的城墙塌了,关俺鸟事。”小宴心中骂道:“这家伙担负皇城门禁重任,却原来是个老油子。”此时马周风风火火跑进来,口中大叫:“啊呀!将军,你怎么还在这裏?”常何道:“马宾王,你不来陪我,跑去哪里了?”马周凑近道:“将军,小夫人出事了!”常何大嘴一咧,手上的酒杯险些落到地上,一把攥住马周道:“什么!快讲!快讲!”马周道:“有人来报小夫人养的那只新罗猫昨夜死了,小夫人整日不欢,以泪洗面,一日都不曾饮食呢。”常何道:“这等大事,怎么才来报!”将酒杯一扔,拔腿便往外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