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招亲(1 / 2)

唐人叶子 安竹武 4693 字 4个月前

许观睁开眼时,猛见到面前是只吠叫不停的大狗。这狗除了脖上一块金灿灿的金牌,通体黝黑,头大如狮,颈上鬃毛竖立,露出白森森的利齿,正恶狠狠盯着自己。许观大惊,险些又晕转过去。勉力向周围看去,只觉脊背冰凉,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殿的地砖上。许观心道:“我怕是到了森罗殿,这恶犬定是十殿阎王养的。我平生不曾作什么恶事,怎么落到这裏?玄奘师傅又去哪里了?”他迷迷糊糊,脑中一片茫然,索性将双眼一闭,忽听有个女子的声音道:“乌球!快退下!咦?这人竟活过来了。”又微微睁眼看去,那大狗已不在身边,眼前站了个十四五岁的绿衫少女,大大眼睛,圆圆脸蛋,嘴角边各生了个小小酒窝,正一脸好奇望着自己。

许观挣扎坐起道:“姑娘,这裏还在人间吗?”那圆脸少女笑道:“呸!你若不在人间,难道我们都是女鬼吗?”许观心中方定,问道:“得罪了。请问姑娘这裏是什么所在?”那圆脸少女道:“你这人说话倒文绉绉的。也别姑娘小姐的乱叫了,我叫樱葵。这裏是小白民国,是我家主人在虫王庙后院的枯井旁找到你的。”许观听到“小白民国”四字时,心中一动,暗想:“五娘说长生瓶本是西海白民国国宝。白民国有一支迁到西域的后人或许知晓长生瓶的奥秘。这裏叫作小白民国,莫非就是白民国后人所居之地?”便问道:“樱葵,你们是从海上迁徙到这裏的吗?”

忽听又有一个女子悠悠道:“我们一直就在这裏啊。”许观心中一动,暗道:“怎么世间有如此醇美动听的声音?”一点淡淡幽香飘来,侧目看去,见一个白衣少女不知几时走到身旁。这女子长发披肩,腰束玉带,肌肤如雪,眼眸清凉。许观只瞧得懵懵懂懂,睁大眼睛只觉这白衣少女如同银碗里盛的雪,清丽不可方物,似刚从画中走出一般。樱葵道:“主人,你快来看,还是头一次从虫王庙的井里送出活人呢。”那白衣少女点了点头,对许观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到莫贺延碛的?”她说话温文和婉,谈吐间却自有一股雍容之气,令人难以违抗。许观便将如何结识小宴、又如何离散等事略说了一遍,白衣少女听罢,问道:“原来你是唐人,为了寻找那位小宴姑娘才到莫贺延碛来的。莫贺延碛很危险,你就不怕死吗?”

许观一呆,想了想答道:“虽然危险,可我只知离开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便不快活。从前小宴对我说若有一日当真分开了,要记得去找她。她离开了我,一定也不快活。我从前不知,现在却觉得若每日都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又有什么趣味?”白衣少女道:“原来你与她分开了就不快活。”许观面上一红,忽然想起一事,急道:“啊呀!玄奘师傅还在莫贺延碛,我们得快去救他!”樱葵道:“你别白费力气了。过了这么久,除非那位玄奘师傅是神仙或能生还,不然咱们还是替他诵经拜礼,望他早去极乐净土的好。”许观黯然道:“我记得自己也陷进了莫贺延碛的流沙,怎么还能活着,又怎么会到这裏呢?”樱葵道:“小白民国就在莫贺延碛之中。这座庙叫虫王庙,庙后的枯井与莫贺延碛的几眼流沙相通,偶尔有些死去的旅人和骆驼马匹从井中被抛出来。说来你也真命大。我们常来庙里烧香,盼能让这些亡魂早得超度,可像你这样从井里抛出的活人还是头一个。”许观心道:“原来莫贺延碛地底的沙河通到这裏。想必因我带了波月石,一路被流沙飞快冲了出来,不然也早憋死在地下了。”他想起玄奘,心裏一酸,半晌无言,过了许久才向白衣少女问道:“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话一出口,忽然头上猛的一痛,原来是樱葵拍了一下他额头,教训道:“什么姑娘啊,这位是……”白衣少女道:“樱葵,你别吓唬他。”又对许观道:“我叫作迦陵,这名儿也是一种鸟儿的名字。你的名字叫许观,又是什么意思?是希望日后作官吗?”许观脸上一红,正想说:“我这个‘观’字并不是作官的‘官’。”忽闻殿外有人禀道:“樱葵姑娘,远道来的客人们已到月牙宫了!”

迦陵叹了口气道:“咱们得走了。”樱葵道:“我去查看车辆。”又低头四顾,唤道:“乌球,你去哪儿了?快出来。”只见从大殿角落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狗,项上拴了块金牌,生得虎头虎脑,竖起支小尾巴跑到樱葵脚边“呜呜”叫个不停。许观奇道:“刚才明明是只大狗,怎么眨眼工夫变成了小狗?”樱葵边往外走边笑道:“它遇到坏人就变成大狗了。”那黑色小狗乌球一步一趋跟着她跑了出去。迦陵对许观道:“乌球是只灵犬,我五岁那年爹爹送的。平常是只最乖不过的小狗,可你只要揪揪它耳朵或是惹它发怒,立刻就变成大獒。再揪揪它耳朵又能变回来。”许观道:“这倒真希奇了。”迦陵道:“一会儿你要不要试试?”许观忙摆手道:“多谢你了,还是免了吧。”

许观从地上站起身来,看了看大殿两侧供奉的神像,见个个都漆成草绿色,面目狰狞,只有正中一尊手持小瓶的神像黄面青须,面目和善,便问道:“这些都是什么神仙?”迦陵道:“虫王庙正中那位是蝗神。蝗神手里的瓶子装了各路神虫,他若得了供养就会按紧瓶盖,不让神虫飞出来吃庄稼。两旁供奉的都是蝗神的文武百官。”许观道:“想来这裏闹蝗灾闹得厉害。”迦陵道:“是啊。每年都有很多蝗虫从山上下来,闹得最凶的时候连国中的枯草都被啃光。我来虫王庙祭拜,除了超度那些被卷到小白民国的亡灵,也想祈求蝗神莫要再给我们降祸生灾。”许观道:“拜这蝗神当真灵验吗?我家乡田地里也有蝗虫,后来大伙儿养了许多沙鸡放进田里便治住了。”迦陵道:“真的吗?那我们也去捉些沙鸡来。”

两人正说着话,樱葵走进禀道:“主人,马匹车辆皆已备好,咱们这就启程吗?”迦陵对许观道:“你在小白民国有什么认识的朋友吗?”许观道:“我初次来到贵邦,并无相识之人。”迦陵低头想了想,对樱葵道:“这位许公子刚刚苏醒过来,身子还未康复,不可将他抛在这裏。也请他坐进车里,到了月牙宫再寻个大夫给他瞧瞧。”樱葵便领许观来到庙外,只见门口站了几个银甲武士,不远处停了辆马车。这马车通体银光闪闪,竟似用纯银打造而成,拉车的是两匹雪练一般的白马,四腿修长,神骏非凡,见了樱葵一起欢声嘶鸣。

樱葵令许观在车中前座坐了,又垂了一卷珠帘在车厢中间,自己与迦陵坐在后座,才吩咐启程。许观拨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去,只见路旁黄沙碎石犹如倒退,显是这马车行得飞快,坐在车内却只觉平稳异常。过了会儿又觉一阵倦意袭来,便合眼打起盹来。樱葵见许观睡了过去,低声笑道:“公主殿下,我瞧你老是叹气,其实大王也是一番好意。他发下这选婿的榜文,招来了许多少年英雄呢。听说来的人里还有什么龟兹国的亲王,赭时国与阿耆尼国的王子。说不定啊,真能给你找到个又英俊又体贴的驸马爷呢。”迦陵公主道:“阿耆尼国的王子也来了吗?”樱葵道:“是啊。听说阿耆尼国离咱们这儿不远,那王子还曾经徒手力毙花豹,是国中出名的勇士……”

迦陵公主听到这裏,也喃喃道:“阿耆尼国……”想起两月前父亲忽然召见自己,当时他憔悴的模样在心头一闪而过:“父王近些年忙于政事,极少出宫,那日被召才想起已经有一月没有见过他了。见到父王时他满脸愁容,两鬓又白了许多,竟似在一个月中老了几岁。我大是心痛,便道:‘父王,你如此操劳,何不将政事分给朝中百官。’父王却叹了口气道:‘有些大事,别人也帮不上忙。’又对我说:‘你长大了,也该有许多烦恼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长大了就会有烦恼,却觉得父王这些年总是忧心忡忡。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对我说:‘迦陵,前些日子阿耆尼国派来使臣替他们的王子求亲,听说那王子是个英雄,你愿意嫁到阿耆尼国去吗?’我听完吓了一跳,忙道:‘我都不认识他,如何能嫁。儿臣不愿嫁人,只愿能日日陪着父王。’父王道:‘傻孩子,女子长大了都要嫁人的。你不愿意嫁那王子,就算了吧。’三天以后又来了个赭时国的使臣替他们王子求亲,我自然也回绝了,父王也没多说什么。过了些日子,又来了个龟兹国使臣替他们的亲王求亲,我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了。这次父王有些不高兴了,他对我说:‘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究竟要嫁什么人呢?不如我让天下英雄都到小白民国来让你选吧。’唉,父王倔起来可真倔,他果然就下了招婿的榜文发往西域各国,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后来我才知道小白民国的水都来自国中的一眼月牙泉,如今这眼泉水却日复一日干涸了。阿耆尼国有许多泉水,赭时国与龟兹国都有大河,假如我嫁了过去,小白民国就再没有水源之忧了。”

樱葵见她呆呆出神,扑哧一笑道:“莫非殿下你早就听说过这位王子的大名了?”迦陵公主道:“我听说过他,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樱葵道:“他叫舞力隆,是阿耆尼国的第一勇士,西域的女子都知道他呢。”迦陵公主道:“这名字与国师倒挺像,只差一个字。”樱葵笑道:“谁说不是呢?有次我还偷偷问过国师,他同这王子是不是亲戚呢?”迦陵公主道:“国师怎么说?”樱葵弯下腰,学了老人模样,咳嗽一声道:“国师说:‘我出家以前还真去过几趟阿耆尼国,莫非我当年的相好后来当上阿耆尼国皇后了?’”迦陵公主听了轻轻笑道:“这也要占人便宜,倒真像国师的口气呢。”她嘴角间浅笑盈盈,心中却又想起了往事:“父王发下榜文后,有一天国师舞力彦来看我,说要陪我聊天。说是聊天,其实都是他讲我听。舞力彦国师说从前的中原皇帝有一个妃子叫王昭君,后来皇帝把她许给了匈奴的单于。结果中原从此便与匈奴和好,边塞的烽烟熄灭了五十年。我问他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莫非想让我学那个王昭君吗?舞力彦国师却直打哈哈,挠了挠脑袋说他是奉旨来说故事,叫我别寻他的晦气。其实我知道是父王让他来劝我的,可是只因为我是公主,便非要嫁给从未见过的人吗?”

心事纷扰,迦陵公主沉浸其中,不知不觉马车已驶进一条小路,行了一会儿,樱葵道:“殿下,咱们已经到月牙宫了。”又轻轻摇醒许观,说道:“许公子,你先醒醒。看到外面那弯泉水了吗,我带你先去那里歇息。待会儿再请个大夫去给你瞧瞧。”许观依言下车,见眼前是一派奇景:莽莽沙洲之中竟有一弯泉水,涟漪萦回,碧如绿玉。泉水缓缓流淌于流沙之间,弯曲宛如新月。一座巨大的石头城堡矗立在泉边的沙丘之上,城墙上植满青色藤蔓,远远望去就像金沙中嵌了颗翡翠。

樱葵领着许观步入石头城堡中,东转西走,穿过几条花径,来到一间小小偏殿,嘱咐道:“许公子,你在这裏先歇息一会儿。可别到处乱走,我稍后再来寻你。”说罢便匆匆离去。许观等了许久,见樱葵仍不回来,腹内却咕噜噜叫个不停,才想起自己有几日不曾进食了,忽然嗅到一股糕饼蔬果的香气从窗外飘来,更是饥火难抑。许观心道:“想必她们给什么事耽搁住了。隔壁莫非是厨房吗?我去寻些食物便回,想来也不打紧。”他打定主意,推门而出。只听隔壁一间大殿里人声嘈杂,香气好似从那里飘出的,便走了进去。

原来隔壁是一座极宽敞的大殿,地上铺了厚厚的淡黄毡毯,墙壁上悬了四幅纹样细密的巨大织毯作装饰。殿内已聚了四十余人,席地散坐在两侧的长桌后,桌上各搁了一列银碟,盛满蔬果、点心之类。有个身着蓝衫的年长女官见许观进来,忙走上前来,将他领至左侧长桌后一个空着的席位,低声道:“这位佳客快请落座,国师马上便要出来考较各位了。”许观不明就理,只得坐了,再看那四十余人都是少年男子,个个一脸期许。许观依次打量过去,见右侧长桌中坐了个瘦削少年,唇红齿白,剑眉入鬓,双眸之间却自有股执拗神气。许观只觉好生面熟,仔细打量了一番猛然想起:“这人不是在成都宝会上遇过的薛阅山吗?他是江陵府宝瑞阁的二少爷,怎么到这裏来了?”

忽然传来叮叮几声钟磬响,殿门外走进两行内侍模样的人来,个个身着锦袍,为首一个身披紫袍的小和尚朗声道:“国师到。”只见缓缓走进一个满面皱纹的矮小老僧,身披大红袈裟,头戴金色高冠,左手捧骷髅盂,右手中拄了根兔首木杖,笑嘻嘻看着众少年。正是小白民国的国师舞力彦到了。舞力彦见了众人,说道:“吾国万岁有谕,命老衲代为考官,替公主殿下择婿。诸位佳客远来辛苦,请先用些茶点。”许观听了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这些人是在等待公主择婿的比试,我怎么闯到了这裏,还是赶紧离去吧。”他正打算离开,那小和尚又道:“佳客齐至,闭门。”话音刚落,只听轰隆隆一阵响,四名内侍已走上去将两扇厚厚的殿门合上。

待众人用了些茶点,舞力彦双手轻拍了三下。殿门重又缓缓打开,一行银甲衞士鱼贯而入,在每人席前摆放了一个小瓷坛,裏面光灿灿盛满银锭。舞力彦朗声道:“诸位俊彦不辞劳苦,远赴敝国,小白民国上下深感盛情。只是公主金枝玉叶,深居禁中,却难与每位佳客一一相见,还请谅鉴。”他说到这裏,众少年中已有不少变了脸色,有的想:“原来不是人人能与公主相见,那叫我们老远到这裏做甚,不是存心消遣吗?”有的却想:“对方必然有题目相考,决出能与公主相见之人,却不知如何考法?”果然见舞力彦走到一名少年席前,手抚桌上的瓷坛道:“古来姻缘之事上天注定,今日也须试试诸位时运。这瓷坛里的银锭之中混有几块金锭,各位请闭目在坛中择取,若是取出的是金锭,便可谒见公主。”众人听罢都觉纳闷:“不知小白民国在搞什么玄虚,若有德才兼备之士没能摸出金锭便不得与公主相见,若有平庸之辈恰巧摸出金锭却可过关,天下哪有这样选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