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绵却因为苏晚的反应大笑起来,“哈哈,你连爹都杀了!失忆当然是装的!不管大哥有多爱你,对你有多好,你永远都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穆绵笑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十万精兵一战尽损,你以为真是大哥无用?若非……若非你……你可算得出多少人命丧于你手?一夜之间……哈哈,一夜之间杀尽数百将领,你可知那些将领中,有多少是我穆家三代心腹?有多少是大哥自小敬重的叔伯长辈?有多少是与大哥在战场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夜之间尸横遍野最后你连大哥都要杀!”
穆绵激动得浑身颤抖,手里的鞭子无法控制地扬起,狠狠甩下。苏晚被她的话惊在原地,躲都未躲,抽在身上的鞭子也似感觉不到疼痛。
“东北断贾谷一役,我穆家精锐尽损,民心尽丧,大哥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若非舅舅暗扶,公主偏袒,大哥早被治罪流放。你呢?做完丧尽天良之事,一句失忆将罪孽忘得一干二净!你以为之前在将军府里受那么点罪便了不得了?大哥被你一剑险刺心脉,推落山崖,若非老天庇佑,早就一命呜呼。我与尹天找到他,昏迷了整整两个月才醒过来,昏迷时嘴裏念的还是你的名字。若非云宸身有奇药,他如今就是个四肢无用的废人!”说到穆旬清,穆绵仿佛又看到几个月前救起他时他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样,眼泪流得愈加汹涌,握着长鞭的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大哥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就传来你要成亲的消息,你可知当时他那一身玄衣染了多少血渍?”
苏晚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面色煞白地盯着穆绵,胸口一股闷气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穆绵擦了擦眼泪,稍稍平静点,冷笑道:“他说要你血债血偿,却始终未泄露你宛轻尘的身份不是么?否则你早已身首异处!他知道你另一个身份便迫不及待给你医病,说什么要找虚还丹,结果你想来想去没想到虚还丹的去处,他也没杀你不是么?直至云国使臣被刺,他压着公主不让她给你治罪,婚礼当场听到你失踪的消息便想弃公主而去,就是怕你没有噬心散的解药会死掉不是么?宛轻尘,大哥从始至终都未想过要你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你……于心何忍?”
穆绵拿长鞭指着苏晚,眼里是恨到极致的血红。苏晚擦去不知不觉中满面的冰冷,顾不得身上的鞭伤,扶着墙壁站起来,“我……”
没有……
以前的宛轻尘她不知道,可至少现下她知道自己从未想过要害穆旬清。她不过想逃出去而已,想要自由平淡的生活,这也有错么?
不等苏晚吐出下面的音节,穆绵打断道,“我怎么忘了!打你,脏了我的手!”
随即甩下手里的长鞭,转身便打算出暗室。
苏晚一个跨步想要追上去,却是跌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是撕裂般的疼痛。她抬头,见穆绵滞在原地,刚开口想喊,她身形一动快速离开,在她身前的,是穆色。
穆色慢慢走进来。苏晚心中一喜,撑着身子站起来,趔趄着拉住他的手臂,虚弱道:“□,你……你带我见你大哥可好?”
穆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一眼,拾起刚刚穆绵丢下的长鞭慢慢把玩,对着苏晚漫不经心地笑,“宛姐姐,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喜欢你么?”
苏晚怔住,听着他的后话。
“因为你从来不会有意讨好我,刻意迎合大哥。公主张扬,可你不怕她,总能气到她无力反驳。二姐姐有意为难,你总能迎刃而解。你不会仗着大哥对你的宠爱在将军府里横行,对所有人都冷冷的,可总是暗地里帮人。”穆色小小的脸上荡起笑意,“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故意逗你,把你的衣服都剪花了,结果那衣服不知怎么到了二姐姐那里,服侍二姐姐的丫头因此被她赶出府。我见到你给了那丫头一大笔银子。从那以后我就认定你是好人。”
穆色抚了抚手里的鞭子,抽开被苏晚拉住的手,清澈的眸子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散了,冷冷道:“宛姐姐,你教会我一样东西。到如今我才知道这世上有种人,叫戏子,是会演戏的。”
“色 色……”
穆色水灵的大眼泛起微红,看着苏晚道:“二姐姐尽管脾气坏,可对大哥的事,她从来不会说谎。今天听到的每字每句,我会牢牢地记住。宛轻尘,今后就是我穆色的杀父仇人!宛姐姐……”穆色缓缓举起手中的长鞭,稚气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坚毅,手起鞭落,“啪”地一声脆响,“不过是场戏!”
这一鞭,好似抽在苏晚心尖。
给过她温暖的人,自始便护着她相信她的人,却终究,走不到至终。
穆色甩掉手里的长鞭,对着暗室外大唤道:“进来,把人犯押出去!”
风都的护城河很是宽敞,波光粼粼,更显得春意盎然。河边聚集了身着丧服的各色人等,苏晚一眼看去,只觉得密密麻麻尽是人,没有一个认识的。
她的双手双脚皆被铁链锁住,被人一推二搡地向前走。穆色亲眼看着她被人上了锁链便走了,到了河边苏晚才恍惚记起云宸曾经对她说的话。他说据传在水中溺死之人,灵魂会被困在水底,上不得天下不得地,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所以,现在是要将她溺死么?
苏晚抬头看去,穿着素白衣裳的风幽,一身孝服的穆旬清,站在人群首端。穆旬清静静看着河面,只看背影便知消瘦许多。风幽倒是回头瞥了她一眼,随后嘴裏说了句什么,穆旬清便也回过头来,接着抬步向她走近。
苏晚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她不奢望穆旬清会放过她,她只想说一句话……
“穆……”
穆旬清已在她身前,脸上很是憔悴,双目无神。苏晚刚吐出一个字,便被他举手封住穴道。
苏晚失了声,急的眼都红了。
她只想说一句话,一句而已。想要亲口告诉穆旬清,她没有杀他爹。不管他信与不信,她说了,心下便没有遗憾。
穆旬清刚刚封过穴道的两指停在苏晚脖间。他看着她,眼里灰蒙蒙的一片,没有波澜,好似穿透她在看其他东西,眼神空洞无力。
苏晚双唇阖动,不停重复,“穆旬清,我没有骗你……”
穆旬清的两指开始颤抖,缓缓地,像是打在苏晚心头。最终他收回手,闭上眼。
苏晚被人拖着继续向前,腰上绑了厚实的麻绳。她回头看那麻绳的尽头,是一块巨石。她对着穆旬清的方向,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是徒劳。
穆旬清始终背对着护城河,一动不动。
苏晚看着越来越近的河面,突然平静下来。她不是想逃么?想要安逸的生活么?一直以来都是这一个念头。那么,死有何惧?死后才有新生。
无数双眼睛盯着她,那眼神有恨意,有愤怒,有鄙夷,有怨气,苏晚本该闭眼的。人不是她杀的,这些情绪不该由她来承受。可被丢入河的那个瞬间,苏晚看到风幽的脸。
她在笑,灿烂得胜过春日阳光。她的双唇微微阖动,在对她说着什么。
冰凉的河水闯入口鼻,封住呼吸。苏晚的身子急速下沉。被鞭子抽打的伤口触到水,刺骨地疼,她却再无力顾及。直到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苏晚恍然惊觉,风幽的那句话,是在说:“宛轻尘,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