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舍得(1 / 2)

逃夭 西西东东 3100 字 1个月前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初夏,叶绿花香。

当时我惬意地斜靠在树丫子里头,寻着林子里哪种鸟抓回去最适合练箭术,突然听得平静的皖溪突然传来落水声。与我无关的事,我甚少出面来管。当日若是个普通女子落水,或许我会出了林子让尹天来救。

可偏偏她不是。只一眼我便看出她是有武功的,可她掉入河里竟没丝毫挣扎,四肢僵硬般动都不敢动,顺水而下。很少见到如此有趣的江湖女子,我有些好奇,行着轻功没费什么力气便将她救了起来。

她没有太多惊喜,也没什么感激之情,全身都是淡漠。接过我递给她的帕子,她笑了。我不由地愣了愣,不是她笑起来有多美,而是身在江湖的女子而不染江湖气息,很少见。

宛轻尘。许久之后我想,或许那是我命中的劫,逃之不去的劫。

穆家世代从武,名将辈出。娘时常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我,说穆家许多年未出文人了,我的样子,像极了满腹经纶的才子。爹对我这副文弱的模样却很是不屑,他说男子该有男儿的气概,哪能如文人墨客般只知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我带宛宛回家时,爹皱眉打量了她一眼,未多说什么。暗地里他对我警告,将来我要娶的女子是风国最为尊贵的公主,不可能是个江湖女子,让我尽快灭了心思。

当时我摇头轻笑,何为情,何为爱,这世上没有谁非谁不可。我救她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想过要娶她。

何为情,何为爱?

我未曾料想到,我以为我永远无法认知的东西,会在不经意间占据我的整个心巢。

看她在林间舞剑,看她对人淡淡一笑,看她处变不惊的静然,有普通女子没有的大气,却又不失温婉。无论与她说什么,总能让人倍感兴奋。不知不觉的,我觉得日子过得很充足。打赢一场胜仗会让我觉得自豪,而与她在一起会让我觉得满足。

有时她看着我,眼神很恍惚,带着柔气。有一次我笑着问她看什么,她突然呢喃了一句,说我穿明紫色,肯定会很好看。

第二日我便换了身衣裳,她对着我笑,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在后院的湖边,我记得那日荷花正好盛开,她突然靠过来,埋首在我胸口,她说,好暖和。

我的心头突然柔软下来,好似被微风吹过,起了一圈圈的涟漪。那一瞬间微妙的感触,像是在高空飞翔,耳边是鸟鸣,鼻尖是花香,身子都失了重量,从未有过的欢愉。我反手抱住她,想要那么抱着,一辈子。

那之后她的话多了许多,时常对我笑,会由我拉着手在郊外的桦树林里漫步;会随色 色闹着在护城河边放风筝;会静静地靠在我胸口说好温暖。

直到一日,她对我说她要走,要去塞北。

我从来不问她的身份,不想让自己多疑,也从来不束缚她在将军府里的行止,不想让她觉得不自在。可她终究有自己的生活,是要走的。

我知晓她并无家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问她,我去陪着你,可好?

我记得那时她眼里的光突然明亮起来,堪比暗夜里的星辰,她问我,“真的?”见到她有些欣喜,我亦高兴地点头。

爹对我提出去西北驻守一事非常不满。他说我连番大捷,该趁势穷追,多拿些云国国土。我反驳,穆家军已经征战三年,该休养生息才是。爹担忧地说我不可能娶宛宛,皇上早便透出话来,风幽公主有意于我。

这风幽公主,我大概可以猜到她对我是何种情感。蒙皇上厚爱,我幼时与几名重臣之子每日入宫由太傅教学,她深得圣宠,与我们一道上课。那时几乎所有人都对她百般讨好,我想着不缺我一人,常常见到被众人追捧的她便躲开,哪知她反倒时常会主动跟在我身后。

得不到手的剑总是最好的。风幽对我的热衷,不过是因为我有意无意地躲避。

跟在身后的女孩不知不觉中长成女子,手腕强韧性子坚毅。以前我对娶她并不反感。娶了她,穆家势力更加惊人,甚至我可能便是下一任手握江山之人。可认识宛宛之后,通晓了情爱,便只想给宛宛唯一。

那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要得到想要的东西,要保护想要的东西,前提是自己强大无匹。

我递上去请驻塞北的折子还未批下来,便传来东北战急的消息,皇上马上令我率十万穆家军去东北断贾谷,并允我战捷归来便批了我的折子。

我自信满满,十万精兵对云国八万将士,我国主战场,地势比起西南之战有优势许多,且时值冬日,即便只是打拖延战,耗得敌方粮草稀缺我都能轻易取胜。

我要出征,让宛宛等我。她笑着与我说,正好她出府一次,处理一些事情,再与原来的朋友道别,待我取胜归来,她亦完事而归,我们再去塞北。

乘着满心的希望送她离开,我想,再见之日便是我和她比翼双飞之时,却未料到,是撕心决断之夜。

那夜没有呼喊没有惨叫,地狱般的静谧染着刺鼻的血腥冲击心脏。

我刚刚收到急信,称爹突然倒在床榻,御医诊断为中毒,极为罕见的慢性毒。我虽担心,却不可擅自离开,急忙遣了尹天回府看看,接着看第二日大战的地图,直到帐外突然一片嘈杂。

微亮的天空,星月无光。淡薄的晨曦下一袭纱衣的女子几乎夺去我所有神思。那身影,明明是熟悉的,却散出陌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她身上是血,手上是血,甚至……脸上都是血……

倒在地上的有至亲,有良师,有挚友,一股腥甜的血气从胸口猛地冲在喉间,吐不出,咽不下。

四周是诡异的静谧,火光照亮半片天空,我站在帐篷口,几乎全身无力,深吸一口气向着打斗的方向奔过去,脑袋里一件件的事情翻滚而出。

驻扎军营的方向,位置,军中将领歇息的帐篷,此次作战计划,参战人数,那次与其他几位将军商量时,宛宛特地端来茶水。爹的慢性毒,将军府近年来的生人,只有她一个。临行前,她问我,若她有事瞒着我,我可会原谅?

那时我抱她在怀里,说我信她,即便是瞒着我,也定是有无法出口的缘由。

看着齐齐对向她的箭羽,我喊了“停”,我愿意听她解释。

她一跃到我眼前,抽出怀里的长剑。

以前见她舞剑,招式诡异绝妙,我每每看到,便暗赞她一身功夫在武林中怕是无人能及。直到那夜,她鬼魅般的速度,比她舞剑时更加轻灵,但她没用剑。我只看到一身紫衣飘扬,黑发飞散,看不清她的身形武器,除了在她身后倒下的尸体。

她毫不犹豫地向我刺过来,我本能地躲,引她到断炎山顶。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鹅毛大雪,一层层地铺盖下来。藉着亮起的晨光,我静下来才看到她满脸的伤口,心中突然腾起那么一丝希望,或许,她也是被逼的?

我说,宛宛,你停下来我们去塞北可好?

我说,宛宛,你可记得那桦树林的落叶?

我说,宛宛,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只爱你呵……

她的眼里只有冰冷,我不知她是否听到我的话,只知话未说完便被一剑刺穿心口,接着被一掌击落山崖。

我察觉到眼里温热。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绝望逆流,眼泪是不受人控制的。看着越来越远的天空,我还在想,这不过,是场梦,罢了……

我想,一梦醒来,便什么都恢复正常了。我打完仗,带着宛宛,带着穆色去塞北。可一梦醒来,我看到穆绵红肿的双眼。

我在榻上躺了两个月,透过窗口看日升月落。穆绵说第二日的大战,败了。上百名将领几乎被一夜屠尽,十万士兵如无头蝇蚁,被敌军一击即破。我醒来之后看这世界,便是一片血色。无数次的梦魇里,昔日战场上的兄弟一点点被侵蚀成白骨,对着我大喊:“将军,喝酒去!”

我想就那么沉睡过去,永远别再醒了。可爹与我说过,我是穆家长子,肩负的是穆家一门的生死荣辱。

公主遣来一名叫云宸的大夫给我送来药。

到了第三个月,春暖花开时,我也可以如常人般在地上走动。云宸告辞,说去虞城与公主汇合。我问他为何是在虞城,他犹豫了半晌,说出苏晚其人。

穆绵哭着推搡我时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咳了满身的血,那瞬间我想到浑身是血的兄弟们。

报复!

空荡了三月的脑中只余这两个字。

她毁容了,失忆了,连声音都残破不堪。若不是眼里不时流泻出的清澈眸光,我几乎要怀疑自己认错人。从婚礼上将她劫走,扔她在后山小屋。我说要她生不如死,实际上,我不知从何下手。

回风都后皇上召我入宫,几乎要当场定罪,风幽替我求情皇上才改口日后将功抵罪。那夜的风有些凉,我来不及走出皇宫便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风幽将我安排在偏殿养伤,她说宛宛是隐飒阁的杀手。

若是以前,我定然不信。可见过她狠绝的杀人手法,即便风幽不说,我也猜得到。只是我没想到她便是隐飒阁赫赫有名的晚姬,隐飒阁主身边的头等杀手,二人形同鬼魅,几乎无人见过真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