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她给看出来了。彭野微微咬了咬牙齿,说:“我有个弟弟。”
程迦哼笑一声。
“你笑什么?”
“用这个自我辩解。”
彭野给她贴上纱布,有点儿忍无可忍,道:“我的事,你少管。”
程迦说:“好,我不管。”
她突然间挑事,又突然间顺从,彭野不得不怀疑。
他意识到,她一点儿不关心他的私事,她只是喜欢触碰他私事后,他或强忍怒意或克制爆发的瞬间,就像在流风镇客栈走廊上偷听电话后的针锋相对。
车厢狭窄,程迦有些费劲地扭过去,凑近他耳朵边,轻声问:“想吗?”
彭野却笑了一下。
“笑什么?”
“刚惹了我,现在来安慰吗?”
“你不想要安慰吗?”程迦眼神狂野,渴求,带有召唤性。
彭野终于抓住她的手,制止。
程迦挣扎,彭野一使劲,把她的双手扣在座椅背上。
“程迦!”
窗外的风涌进来,荒原上死一般的寂静。
程迦静了下来,盯着他,眼里的迷乱和狂躁渐渐消退,变得荒芜安静。
她手上挣扎反抗的力道松了下去,她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喊他一声:“彭野。”
“嗯?”
“我把相机弄丢了。”她说。
彭野摸了摸她的头,说:“我们会找到的。”
“会找到吗?”
“会。”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她问,手在轻颤。
彭野无法回答。
“找不到怎么办?”
头顶的星空隐匿在云层里,只剩地平线上的天光。
夜里,她的脸看上去更白了。
“十七年……我从没弄丢过相机。”
“就像士兵,在战场上不能弄丢自己的枪。枪丢了,命就没了。”她说。
“你很年轻,看不出来学摄影那么多年。”他说。
“我爸是摄影师,我从九岁开始跟他学。”
“你爸爸像你一样出名?”
“他不出名,他只拍自己喜欢的东西,却不卖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不经意皱了一下眉头,想起父母总为此吵架。父亲不是个厉害的人,他很温柔,他总能看到别人忽略的美。
程迦平静地说:“白天我不该砸相机,我永远都不该砸相机。这是谋杀。当时,那个相机镜头在看我。”
彭野说:“当时你太愤怒。”
“也是。”程迦淡淡一笑,说,“我爸也砸过相机。”
彭野问:“为什么?”
“我中学的时候,进他的暗室翻照片,打翻了柜子顶上的显影水。水从头顶浇下来,进了眼睛。”
彭野望着车灯照亮的荒原,夏夜的飞虫扑打着灯光,他问:“然后呢?”
程迦:“我失明了。”
“爸爸太悲伤,砸了相机,再不拍照了。”
彭野的手无意识地虚握了一下。
车窗外,黑暗笼罩原野,他想起那个夜晚,女学生坐在血泊里,双目空洞,盯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程迦。”
“你是谁?”
“我是摄影师,程迦。”
那时他想,瞎子怎么会是摄影师?
他问:“眼睛怎么好的?”
“爸爸车祸死了,把眼角膜给了我。”静谧的车厢里,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有时想,他是不是故意要把眼睛还给我。”
“你总这么想?”
“不会。只是很久以前想过。”程迦淡淡道,“说实话,我快忘了他了,很少想起他。人活着都在操心自己,其实没那么多心思去想念。”
彭野淡淡一笑,“那倒是。”
笑完,却有隐忧。失去相机,她的精神在慢慢崩溃。
彭野俯身给她系上安全带,程迦要阻拦,彭野手掌摁住她的额头,她脑袋动不了,浅色眼瞳看着他。
他说:“你休息,我来开车,保证很快赶到流风镇。”
程迦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好。”
彭野发动汽车,开了没多久,扭头一看,程迦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
午夜一点,他们到了流风镇。
车轮驶上石板路的那一刻,程迦醒了。她对周围的环境总有股常人难以理解的灵敏。
深夜的小镇街道,一片寂静。
下了车,程迦直奔客栈门口敲门。
很快,堂屋里的灯亮了。
“来了……来了……”来开门的是客栈老板的老母亲,以为有人要住店,开门一看,认出是熟客,说,“今晚还要住啊?”
程迦很平静,问:“阿嬷,和我们一道来的那一男一女退房了没有?”
老人家说:“没有啊。”
程迦于是微微笑了。
“阿嬷,”程迦声音不大,像怕吓到老人家,“我借你家一样东西哦。”
老人家说:“可以啊,借什么?”
程迦没答,转身走进灶屋,几秒钟后,提着柴刀出来,平静地往楼上走去。
程迦站在那对男女的房门前,拍了几下门,说话声也平静:“开门。”
身后,彭野大步上来,拉住她握刀的手。程迦扭头,眼神冷静。彭野松了手。
屋里传来迷糊的男声:“谁啊,三更半夜的?”
程迦吸了吸脸颊,说:“开门。”
彭野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后,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程迦抿着唇,没应。
里边的人慢吞吞的,趿拉着拖鞋过来,打着哈欠拉开门。“这大半夜的,我说你们店……”金伟揉揉眼睛,“哎?怎么是你……”
程迦撞开门,进了屋子,问:“那女人呢?”
“怎么这么不礼貌……”金伟扭头见她拎着把砍刀,顿时瞌睡全醒,“我的天,你这是要干什……”
程迦走到床边,掀开床上的被子扔地上,床上空空如也。她掀开窗帘,又走去浴室,没有林丽。
程迦回头,很平静地说:“人呢?”
金伟迷糊地道:“你找谁啊?”
程迦道:“跟着你的那女人。”
金伟说道:“你说林丽啊,她走啦。”
“走哪儿去了?”
“工作上还有事,她先回了。”金伟问,“你找她干什么?”
程迦道:“你和她什么关系?”
“夫妻啊。”
程迦顿时就笑出一声。
金伟道:“你这人……笑什么?”
程迦道:“她偷了我相机。”
金伟一愣,“不会吧,是不是你搞错……”
程迦打断道:“小时候我妈说,偷人东西,要被砍手指头的。她是你老婆,你替她来。”
金伟看着她手上的刀,脸白了,“我……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和她不是一路的。”
“不是一路,你们住一屋?”
“这……”金伟面红耳赤,憋了半天,一屁股坐在床上,痛苦地揉头发,“真不是一路,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哦。”程迦冷淡地道,“我知道,只是试试你的反应。”
她说:“你和她是途中搭伴搞在一起的。”
刚在门外,彭野和程迦说了几句话,金伟手上有戒指印,但没戒指;金伟那晚吃饭时说“早知你们分手,我就追韩玉去了”,林丽没吃醋。
彭野说,进了屋,金伟不会像老公一样维护林丽,她只管找林丽就行。
但没想,林丽人不在了。
程迦说话直白,金伟脸红成猪肝,无奈地看着彭野,“我是搞体面工作的,你们别说出去啊。不然我……我可就完了。”
程迦捏了捏手里的刀柄,有点儿没耐性了,问:“林丽她人在哪儿?”
“你都知道我们是搭伴的了,我真不……”
程迦打断道:“给她打电话。”
金伟又是一愣,“我们没准备回去了联系,我不知道她电话。”
程迦道:“我说,让你给她打电话。”
金伟道:“我真不知……”
程迦看他一眼,拿刀的手缓缓抬起,和肩膀齐平,手一松,刀垂直坠落,砍瓜一样砍进木桌里,笔直立着。
金伟腿一哆嗦。
“你打不打?”
金伟看着彭野,“咱们好歹是熟人,你也不管管她?”
于是,彭野拔脚走到门边,给门落了锁。
金伟腿抖手也抖,拿起电话道:“我打……我打……”
程迦说:“免提。”
金伟开了免提。程迦去看,号码是“林摄影师”。
信号不好,打了几次都打不出去,到窗边试了半天才通,但响很久都没人接,最终自动挂断。
金伟说:“她不接不能怪我了吧,可能睡觉静音了。”
程迦把他手机夺过来,翻通话记录。
“哎你……”金伟上前要拦,后来还是没敢。
程迦查了一下,这段时间金伟电话不多,几个科长主任之类的,联系最密切的是“老婆”,然后是“林摄影师”。
他没骗她。
程迦把林丽的号码记在手机里,想想,又把他手机里和林丽有关的通话记录、电话号码、短信、微信全删了。
金伟怔愣,“你这是干吗?”
“避免你给她通风报信。我记了你老婆的电话,你老实点儿。”
她把手机扔给他,转身拿桌上的柴刀,没想那刀砍得深,她拔了几下竟拔不出来。
彭野上前,握住刀柄,说:“松开。”
程迦松开手,彭野轻轻一提,那刀出来了。
走出房间,彭野问:“你怎么知道金伟有林丽的电话?”
“金伟说自己是检察官,林丽会放过这么好的人脉资源?”
程迦走出客栈,站到街上,再次拨林丽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彭野说:“先在这儿住一晚,你需要休息。”
程迦摇头,“我睡不着。”隔几秒钟,“我要把电话打通。”
彭野说:“你去睡觉,我来打。”
程迦没吭声,她的确有些累了。她走到车边,靠在车身上望天上的星星。彭野也走过去靠在车上。
深夜的小街道安安静静。
程迦摸出一支烟来,点燃,她扭头,扬扬手里的打火机,问:“要借火吗?”
彭野说:“烟扔越野车上了。”
程迦把烟从嘴裏拿下来,递给他,问:“要抽吗?”
彭野笑了笑,摇头。
“干吗不抽?”
彭野说:“这女人抽的。”
程迦淡淡翻了个白眼,手递过去,“尝尝女人烟的味道。”
彭野接过,吸了一口。
程迦问:“怎么样?”
彭野说:“淡。”
烟细细的,烟嘴上有她嘴唇的香味。他想起那天在雪地里,程迦抽他的烟,浓烈得被呛到。他心裏有些好笑,人却平静地把烟还回去。
程迦接过来,抬头望星空,过了好一会儿,她朝着天空吐出长长一串烟雾,说:“这次来,拍的几乎所有照片都在那个相机里。”
彭野没有安慰,他清楚嘴上说什么都没用。
他望着星空不说话,某一瞬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扭头看程迦,“所以黑狐要追杀你。”
程迦拧眉,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你意思是我相机里有黑狐的照片?”
“你和黑狐只打过一次照面,但很可能你拍进相机里了。”
程迦回想,那天她在客栈,的确拿着相机去屋顶照相,还照过街道上的行人。
“他在那条街上,他抬头看到我了。”
彭野道:“他应该没戴面罩和墨镜,被你拍到了正脸。不然不至于追杀你。”
程迦道:“他们的目的是我的相机。这么说……林丽她……”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她很可能成为第二个替死鬼。
程迦含着烟,再次打林丽电话。这一次,快要挂断时,接起来了。
程迦把烟从嘴裏拿下来,没立即说话。
“你是林丽的朋友吧?”接电话的是个男人,鼻音很重,发音不清。
程迦摁灭了烟,刚要说话,彭野把手机拿过去,平静地道:“对,你哪位?”
那人道:“哦,路人。她路上蹭坏了我的车,身上没带钱。你过来接她一下,顺便带给我六千块钱的赔偿费。”
程迦皱了皱眉,林丽不可能没带钱。
彭野接过话说:“林丽没事吧,我和她说几句话。”
“林小姐,接电话吧。”那语气不知是礼貌,还是轻佻。
接着是林丽的声音,很平静,“金伟吗?我在路上……不小心碰了人家的车,得赔点钱,你带过来吧,也就六千……”
彭野等她讲完,不紧不慢道:“我是程迦。”
那边林丽倒吸一口冷气,语气隐隐发颤,“你……”一个字,又忍住了,“程迦啊,我以为是金伟呢,我走的时候,错拿了他的相机。”
她不蠢,没说相机是程迦的,不至于到时见面有牵扯。
林丽语气微颤,“是真‘拿错’了。你让他相信我,我发现后给他打过电话,没打通。真是拿错的。”
彭野看程迦,她垂着眼。
彭野说:“你在哪儿。”
“木子村,具体地点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林丽说,又很慢地加了句,“对了,他们和我谈得挺好,没有不愉快。人都挺好,我用相机照了几张……照片,金伟应该不介意吧。”
程迦看了彭野一眼,彭野说:“他应该不介意。”
“最好今晚前赶到,这群朋友很忙,他们也要赶路。”
“好。”
彭野挂了电话,说:“对方抢了相机后,正好撞上有人给林丽打电话,想顺道捞点儿钱。”
程迦道:“不能报警了。”
林丽暗示她留了不雅照在他们手里,带警察去,她不会做证,反而站在对方那边。荒原大漠,他们还没进村就会被发现。
反倒他们两人去,对方不知他们知道对方是坏人,也不知他们是机主,以为相安无事赔了钱就走人。
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出彭野。
程迦问:“木子村在哪儿?”
“可可西里腹地。”彭野停顿了一下,说,“去那儿要过沙漠。晚上走很危险,我们得在这儿休息一晚。”
程迦没有异议。
“你觉得林丽是故意还是拿错?”
“不知道。”
彭野往屋里走了一步,回头问:“从哪儿弄钱赎林丽?”
程迦说:“找金伟要。”
走进客栈,开房时,程迦说:“一间房。”
彭野扭头看她。
程迦很是顺理成章地说:“我钱包在越野车的相机箱里,你身上应该也没多少钱吧。”
彭野吸着脸颊,没应声。
追她的车追得急,什么也没带,只剩裤兜里三四百块,成了两人所有家当。
老婆婆说:“标间五十,单人间四十,你们住哪个?”
彭野说:“单人间。”
这回轮到程迦扭头看他。
彭野笑笑,“不是没钱吗?十块也得省着。”
进了房间,彭野先去洗澡。程迦翻箱子,看有没有哪儿藏着钱,最后居然真在牛仔裤兜里找出一百块。
彭野光脚从浴室出来,程迦蹲在地上,冲他扬扬手里的钱,“意外发现。”
她递给他,语气认真地说:“你拿着。”
“给我干什么?”彭野说着,坐到床边,他微弓着腰背,胸肌腹肌齐齐繃着,洗澡后身体没擦干,肌肤上沾着水滴。
“给你管钱。”程迦说。
彭野接过来,有些好笑,他无意识地揉了揉头发,刚洗过,头发上的水飞洒出来,溅到程迦脸上,有皂荚的清香。
他发觉水溅了她一脸,准备坐远点,却见她直直盯着自己。他只穿了条内裤。
彭野俯下腰,大手握住她的脑袋,往浴室方向拧,“去洗澡。”
程迦扭回头来,“你不洗内裤?”
彭野被她问得有些尴尬,“我什么也没带。”
程迦盯着看,“现在洗,明天就干了。”
彭野:“……”
如果一人住一间,他就洗了。她在这儿,他洗了穿什么?
程迦抬头,目光从内裤移到他脸上,淡淡道:“我又不是没看过。”
彭野:“……”
他走进洗手间,脱了内裤,在水龙头下冲洗。
夜里很安静,只有他搓内裤的声音。
程迦脱了鞋,光脚走过去透过门缝看,他弓着腰身,因搓洗的动作,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额发上的水珠摇摇欲坠。
洗了一会儿,她回头,眼眸湿润,彭野也看着她。
彭野把绵软如泥的程迦抱回床上,盖上被子,她有点儿冷,不经意抖了几下。
彭野上床,把她拉到怀里捂着。他身上很热,没一会儿,程迦就不抖了。
睡了不知多久,她转身滚进他怀里。
黑暗中,彭野唤她一声:“程迦。”
“嗯?”
“明天要早起。”他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那你睡啊。”程迦说。
他还怎么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