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空(1 / 2)

天空湛蓝如洗,高原上的风追着越野车呼啸。

程迦抱着相机蜷在副驾驶上,望着窗外绵延无边的阳光。

公路上有来往的车辆,不像之前荒无人烟。一路过来,两人都没讲话,像陌生人。他是队长,她是摄影师。

十点半左右,彭野开口说:“快到了。”

程迦回过头来,哦了一声,然后无话可讲。

又过了一会儿,程迦问:“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是站里的人吗?”

“一队的德吉队长,问有没有找到相机,什么时候回去。”

“我听你说过这个名字,你叫他大哥?”

“我刚来那会儿,跟在他队里。”

“嗯……你在这儿干多少年了?”

“十一……快十二年了。”彭野不经意地眯了眯眼睛,一时有些恍然。

程迦看着他的侧脸,说:“我不问,你自己都没察觉吗?”

“没想一待这么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说得对,我真老了。”

“三十四岁老什么?”程迦淡淡皱眉,“北上广那些地方,大把的人到了这个年纪,成家立业两边都没沾上。不过是……你最好的年纪都守着无人区了。”

“没什么好不好。”彭野说,“活着的年纪,都是好的。不管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程迦沉默了,望向前方无尽的道路。

彭野说:“站里的人都在等你,准备给你接风。”

“我来一趟,专让你们破费。”

彭野淡笑,“没,也就是食堂不做快餐,做顿正经的饭菜。”

程迦哦了一声。

前方出现砖红色的保护站院子,朴实简陋的平房孤零零地竖在高原上。有个人影看见他们的车,招一下手,赶快又跑进去了。

彭野说:“都想见你,昨天就巴巴地望着。”

“为什么?”

“你要做的事,大伙儿很感激。”

“你们把我想得太好了。”程迦无意识地抠一下相机,说,“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彭野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道:“不管怎样,你来了。”

他打一下方向盘,汽车偏离公路,下到保护站门口停下来。

还没下车,一群人从站内涌出,走在前边的男子四五十岁,浓眉黑发,高高的额头黝黑发亮,个头中等,身材敦实。

彭野看了程迦一眼,她便明白了那是德吉。

德吉面相很凶,笑容却朴实,他和程迦握了握手,“站长去外地开会,委托我接待你。”

程迦平静地颔了颔首,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德吉笑得淳朴,道:“我们都盼着你来。”

彭野说:“程迦,在这儿别太客气。”

“对,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地方小,但咱尽力满足。”德吉不是会讲场面话的人,聊了几句就给程迦介绍站里的工作人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程迦身上,好奇,欢喜,却又腼腆。

程迦也不会热情地说客套话,介绍完,眼瞅要尴尬,彭野说:“都别站在这儿,先进去吧。让她看看住的地方。”

进站时,程迦小声问:“德吉大队长在这儿待多久了?”

彭野说:“从十五岁开始,四十年了。还没保护站的时候,他就跟着志愿队。”

程迦道:“都没想过退吗?”

“想过万把遍。”

“那怎么……”

“总想着抓到哪个团伙就不干了,就卸下责任,但……”

程迦接话道:“但新的团伙出来,就想着再把这个解决了,这是最后一个。”

彭野淡淡一笑,“永远都有新的最后一个。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程迦抬头看他,“你也是这样,一晃十二年吗?”

彭野一时无言。当年他来的时候,以为两三年就会离开,没想到这个地方,离不开。

彭野把程迦带去住的地方,一条狭窄的长走廊,两边是宿舍。

彭野说:“实在没多余的地方,你将就几天。”

程迦说:“没事。”

开门进去,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摆着简单的桌椅板凳,角落一架高低床。程迦的相机箱子和电脑包规整地摆在桌子上,和别人的镜子、洗漱用品在一起。

程迦问:“你们这儿还有女的?”

“咱们队的,叫达瓦,巡逻去了。”

程迦回头看他,“你住哪儿?”

“对门。”

“一个人?”

“……和桑央一屋。”

“……哦……”程迦回过头去了。

两人又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快到中午了,屋里闷热,程迦走到桌边,想开窗。

老式的窗子,里边是竖条铁栅栏,外边是木框,玻璃上印着花纹,透光,但不透视。

程迦站在桌子这边伸手够插销,下边好拉,上边难办;踮脚也费劲,捣鼓一阵手臂上蹭了一堆铁锈。

彭野上前拂开她的手,把插销拔|出|来,推开窗子,拿铁鈎勾好了固定住。

风涌进来,外边是青黄色的高原和远山。

程迦捋捋头发,坐下开电脑,说:“看照片。”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旁,低头。

电脑打开,屏幕是黑色的,空无一物,全黑,除了左上角一个回收站。

程迦调出文件夹,对话框最大化,小图片一点点占满屏幕。彭野瞟了一眼,这一路很多瞬间都被程迦记录下来了。不仅他,还有十六、石头和尼玛。

一切都有迹可循。

但程迦不会把原片给他看,除了可能有黑狐的那几张。

而彭野敏觉地发现,程迦相机里的那几张男女搂在一起的黑色剪影照,并没导进电脑。

程迦下拉着图片浏览,中途一停,手指点开一张图片,她穿着白蓝色的藏族裙子,坐在店里编辫子。

程迦问:“谁拍的?”

彭野说:“我。”

程迦问:“谁让你拍的?”

彭野说:“我。”

程迦又问:“你为什么拍?”

彭野说:“手抖。”

程迦:“……”

她习惯性地摸一摸口袋,而彭野已经把烟递到她面前,她抽出一根点燃。

程迦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轻触屏幕,另一手夹着烟,时不时呼出烟雾。她已经习惯这种劣质烟。

她找出刚来那天拍的照片,彭野不经意地弯下腰,压低身子,一手扶着她椅背,一手撑在桌沿。

烟雾弥漫到彭野的鼻腔,混杂着她头发上劣质洗发水的香味,他分了心,垂眼看她,看到她莹润如白玉的耳朵,小小的、弯弯的,就着斜射的阳光,透明得能掐出水。

“你说是这个吗?”程迦抬头,瞧了他一秒钟,淡淡地道,“你看哪儿呢?”

彭野自然地看向屏幕,“你说哪个?”

程迦不追究地扭回头,指了指。

照片的左边缘有个男人,穿着黑色冲锋衣,戴着口罩和帽子,没戴墨镜。

彭野确定道:“是他。”

程迦放大照片,像素极高,清晰地放出黑狐的眼睛,他的眼神平淡随意,像普通人。眼睛附近有道很深的疤。

程迦说:“是这个疤吗?”

彭野说:“是。二哥开枪打的,但让他逃了。”

程迦弯腰在垃圾桶边点了点烟灰,问:“刚那些人里边,哪个是二哥?”

彭野说:“死了。”

程迦没话了,过一会儿,问:“黑狐要找的是这个吗?”

彭野眯眼看着照片,觉得哪儿不对。

他说:“应该是的。”

“他那么谨慎?为了眼睛上一道疤,追杀我那么久。”程迦起身去窗台上摁烟头,又找了张新存储卡塞进相机。

彭野瞥她一眼,点了上一张。

这张图片里有几个行人,因为风沙都遮得严实。图片右边缘和下一张黑狐位置相同的地方,有个个头不高的人,扭头看着图片右侧,穿着绿色冲锋衣。

彭野不动声色地点下一张。

程迦坐回来,说:“再重新找一遍。”

彭野却直起身,看看手表,说:“先吃饭,十六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眯起眼睛,窗外的原野上有两辆车正往这边冲过来,速度很快,没有减速的趋势。

程迦也看出了不对。

彭野转身就往外走,程迦跟上去。走到大厅,撞见德吉等人匆匆往外走。

“十六中枪了。”

程迦跟着彭野飞奔出门,两辆车紧急刹住,尘土飞扬。前边一辆车上拧下来几个被绑着手的盗猎者;后边一辆是石头的,车上被打了好几个子弹坑。

彭野大步过去,唰地拉开车门。

十六脸色惨白,满身是血;尼玛脸上全是泪水,紧紧抱着他的头;一个短发女人拿手摁着十六流血的腹部。

彭野二话没说就跳上车,对德吉做了个手势。他回头看一眼正端着相机拍照的程迦,“上来!”

程迦飞速跳上去,拉紧车门。

石头踩了油门狂奔上公路,疾驰而去。

十六已经昏迷,彭野摁一下他的脖子,心跳缓慢,体温也低。尼玛抽泣着,眼泪跟珠子一样往下掉。

彭野冷斥一声:“哭什么哭!”

尼玛赶紧仰头,眼泪和鼻涕一道全咽回去。

彭野问:“绑止血带了没?”

给十六摁伤口的达瓦很冷静地说:“绑了。”

“止血药呢?”

“撒了。”

汽车颠簸,十六的血不断地从达瓦的指缝里往外渗。

彭野静了一会儿,问:“遇着谁了?”

“黑狐,还有没见过的新团伙,两面夹击。”达瓦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声音也低,“七哥,又来新团伙了……又来了。”

“才乌拉湖那块地方,就全是羊尸,更别说哪天去腹地。”

达瓦轻轻发颤,竭力压抑着抽气声。

“一年比一年多,无穷无尽。那些浑蛋……怎么就总是抓都抓不完,赶也赶不走?”

程迦站在镜头后边,沉默而安静。

彭野没回答她,抬头看前边的路,对石头说:“前边转弯去镇上,德吉大哥通知市里的医生赶来了。”

到了镇医院,医生护士已等在门口,车还没停,彭野就拉开车门跳下车,滚动病床推过来,他和尼玛把昏迷的十六抱上去,氧气面罩输液瓶全部就位。

一行人跟着移动病床飞跑进医院,直到手术室,戛然拦截在外。

彭野立在手术室门口,背对着众人,沉默,无声。

“手术中”的红光洒在他头顶,像血一样。

墙面斑驳简陋,他脊梁笔直。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这裏的每一个人一样,说着等抓了谁就走,抓了谁就走,但他永远不会走。

因为这个男人,有情,有义。

彭野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表情很平静,说:“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玛蹲在手术室门边抹眼泪,达瓦低头靠着墙。

程迦一时间很想抽烟,顾忌着在医院,她走去厕所。

镇医院厕所很简陋,男女分层,便池连门都没有,由一串通道构成。洗手台上没镜子,水龙头也松了。

她站在厕所门口点了根烟,望着栏杆外杂乱的小镇。身后传来脚步声,程迦回头看,是达瓦。

达瓦又瘦又小,肤色倒不黑。眉毛浓,眼睛大,一头短发。

程迦第一次见到短发的藏族女人。

达瓦进厕所冲洗手上的血,问:“你是摄影师程迦吧?”

“是。”

达瓦眼眶还是红的,却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让很多人看到。”

“嗯。”

达瓦又低头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烟,沉默了半刻,说:“别泄气。”

达瓦一愣,半晌明白过来,微笑道:“因为刚在车上说的话吗?是很糟糕,但我没泄气。”

“七哥说过,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情况会更糟。”

十六的那枚子弹虽然进入腹部,但没伤到重要器官,抢救后脱离了生命危险。而队里的人甚至来不及照顾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盗猎活跃期。无人区范围大,保护站所有队员出动,也捉襟见肘。

程迦跟着彭野他们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归工作状态的彭野再无心顾及程迦,他不是忙着在地图上分析藏羚的习惯聚集地,就是忙着根据天气和藏羚留下的痕迹分析羊群移动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时刻警惕四周的动静,一队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马虎。

而工作状态下的程迦也无心顾及彭野,她忙着观察、思考和拍照。

她观察巡查队里的每个人,从他们的动作、表情、言行推测他们的内心和性格,思考从哪个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现出他们的本质。

好几次他们都没坐在同一辆车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无事。

程迦跟着达瓦坐在后边车上,认识了彭野队里另外两人,涛子和胡杨。涛子血气方刚,胡杨冷静沉稳。

一路上,涛子和程迦讲了很多他们日常工作的情形。

风餐露宿,不知归路。

程迦少有答话,每个字都听进心裏。

到乌拉湖附近,前边的车停了。黑色的秃鹰在低空盘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没有动静。

程迦也下了车,朝那儿走,还未走近,风涌过来,她闻到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腐臭味腥膻味。

往前走几步,视野开阔,乌拉湖湛蓝如宝石,湖边漫山遍野是藏羚尸体,剥了皮,剩下血红的骨肉。公的、母的,大着肚子的、幼小的,到处都是。

血水染红草地和湖水。

秃鹰盘旋,黑压压遮盖天空,有三三两两在啄食。

原野上风在呼啸。

某一瞬,程迦隐约听到羊叫。她以为是幻觉,这儿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着血洗的地,走到一个扒得精光的母羊身边蹲下,从它的前腿边抱出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羊羔,刚出生没几天,还在哺乳期,毛都没长全,盗猎人都懒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会儿,把羔子放下,走回来。

程迦抬头望他,彭野说:“活不成了。”

他们清点数量后,继续赶路。

程迦坐回车上,达瓦说:“羊太小,饿出了问题,母羊死了,更没法救。”

程迦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问:“介意吗?”

达瓦摇头。

程迦摇下玻璃,点了根烟。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多格仁错湖。

巡查队远远看见山坡上的羊群,并没靠近,而是在湖边扎营。

石头、胡杨他们搬着装备,程迦想近距离去看羊。

彭野让达瓦带她去。

达瓦带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让她匍匐下来,别被羊发现。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与马兰马拉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蓝,草地依旧青黄,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闲吃草。

小羊嗷嗷跳脚挤在一起撞脑袋打架,羊羔排排跪着吃奶,母羊轻蹭它们的屁股,怀着小羊的母羊安静地吃草,公羚羊警惕地张望。

这方山坡上,他们是一个社会。

达瓦伏在程迦身边,轻声道:“很美好,不是吗?”

程迦瞄着相机镜头,没说话。

达瓦说:“我们的羊儿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气,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鲨鱼有尖牙……但有也没用,七哥说,大象、犀牛和鲨鱼同样在被人屠杀。”

程迦看着镜头,微微皱眉,“达瓦。”

“嗯?”

“有狼。”

“我看见了。”

“……”

一只狼从草丛中潜出来,公羚羊发出警报,狼以迅雷之势冲进惊慌失措的羊群,从母羊脚下的羔群里叼走一只,几头公羚顶着角追赶,已来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