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四散逃窜的羊群又渐渐恢复平静。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喂奶。
达瓦说:“人比狼还贪得无厌。”
程迦说:“这话错了,狼不贪得无厌。”
待了一会儿,两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点了根烟,问:“你们队还招女队员?”
“特例。我当过兵,枪法准。也别看我瘦,可力气很大。”
程迦道:“你干这个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头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时没话。
达瓦笑笑,“年纪大了。家里人天天催我,说我要结不成婚了。”
“谈过恋爱吗?”
“没有。”达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像个少女。
程迦也找不着别的话说,只道:“这地方,女人不结婚,压力很大。”
“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听不到唠叨。”达瓦倒豁达开朗。
程迦淡淡地笑了笑,又问:“没想过离开吗?”
“走不了。”达瓦说,“站里人太少,忙不过来。总想着情况好转些再走,抓到哪个团伙再走。可抓了一个,新的又冒出来。这一晃,时间就过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烟,无话再问。
太阳落山,在湖面洒下红彤彤的波光,湖水荡漾着,如同玛瑙的世界。彭野他们在湖边搭帐篷。程迦和达瓦回去时,已经收尾。
达瓦说:“这一路咱俩住。”
程迦嗯一声。
她拿了毛巾去湖边,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脸。没一会儿,彭野也过来,在旁边一米远处洗手。
程迦扭头看他,湖面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脸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头看她,眼底映着波光,微眯着,问:“累吗?”
“不累。”
“嗯。”
他搓干净了手,想说什么,涛子在后边喊他:“七哥!”
彭野也没时间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程迦蹲在湖边,擦洗脸颊和脖子。
洗完了回帐篷,彭野来到门口。
“程迦。”
“嗯?”程迦头也没抬,正给相机换镜头。等了几秒钟,发觉不对,她抬头看他,“有事吗?”
他一手拿着药,一手拿着馒头和咸菜,“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将就一下。”
程迦看着他。
他又说:“在睡袋附近撒点药,夜里怕有蜈蚣、蚂蚁。”
程迦还是看着他,“你怎么不进来?”
彭野说:“不方便,你出来拿一下。”
“你放在地上吧。”程迦说,低头扭镜头,“我过会儿来拿。”
“……”
彭野等了几秒钟,她盘腿坐在睡袋上装相机,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刚要进来,达瓦从外边跑过来,打了声招呼:“七哥。”
彭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达瓦,达瓦进来给程迦。
程迦接过,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馒头,又冷又硬,她慢慢嚼着,一点点咽下去。
她问:“晚上也有人盗猎?”
“有啊。”达瓦说,“藏羚喜欢追着自己的影子跑,他们开车灯,羊儿就跑在前边的光束里,开枪就行。”
程迦继续啃馒头。
达瓦拿手给她捧住,说:“小心别掉渣儿,惹了毒蚂蚁,晚上钻进睡袋咬你。”
程迦于是走出帐篷到湖边去吃。
太阳一落,风就大了。
程迦吃进去一堆冷风。彭野和石头他们在另外的帐篷里商量着明天的行车路线。
在野外,没有火,也没有娱乐,加上白日里劳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旧轮流值夜。没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里,白日疲累,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到深夜,她隐约听到外边彭野压低了的声音:“去睡觉吧。”
“嗯,七哥辛苦啦。”达瓦声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闭着眼睛,听见达瓦拉开帐篷拉链,蹑手蹑脚进来,钻进睡袋。
又过了不知多久,达瓦的呼吸声均匀下来。程迦爬出来,轻轻地拉开拉链钻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见底的,是深蓝色的,像海洋。遥远的地平线上闪烁着天光。
彭野立在两个帐篷间吹夜风,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来。
程迦走去他身边,抬头看他。
彭野也看着她,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问:“被吵醒了吗?”
程迦说:“没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面扬了扬,唇角带着淡笑,说:“看那边。”
程迦扭头去看,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湖面星光闪闪,满地荡漾着水钻,她抬头仰望,看见了满天繁星。
仿佛无数条银河悬挂于上,熠熠生辉,缀满整个夜空。
程迦心底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她缓缓地走到湖边,站在星河里。彭野在她身边,两人吹着夜风,望着星空,什么也不说,却很好。
良久,他开口:“在夜里,我们看得比白天更远。”
程迦回头,等他解释。
“白天只能看到一亿五千万公裡外的太阳,夜里却能看到百万光年外的星系。”
程迦无声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怎么?”
“难以想象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
他轻哼出了一声笑,散进夜风里。他问:“还想抽烟吗?”
程迦摇头。今晚,她不需要烟,她只需要抬头,就看见星河宇宙。
她和他立在星光荡漾的湖边,仰着头,看繁星,吹夜风。
“我听过一种说法,所有人,好的坏的,老的少的,在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都能获得内心的宁静。”
程迦回头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过,干净,透彻。
“是。”彭野说,“因为自然是永恒的安全地。人是社会的,但首先是自然的。”
第五天上午,巡查队已绕可可西里腹地一圈,往回走,到了青藏交界的岗扎日山附近。
路旁常有三三两两的羚羊、野驴,有的见了车辆撒腿就跑;有的反应迟钝,低头吃草。
天很热,快到中午时路过一片胡杨林,彭野叫队员们把车停下休息一会儿。
程迦下车和大家一起坐在树下扇风喝水。
连续多天吃馒头、压缩饼干和皱巴巴的蔬菜,程迦嘴巴上边冒了两颗水泡,红亮晶晶,格外显眼。
彭野看在眼里,这才想起车上有没吃完的凉薯,到车边提出来一看,连续几天的高温把凉薯都蒸干了。
他回到树下,见程迦坐在地上抽烟。
彭野说:“都上火了,少抽点。”
程迦说:“我上火是因为抽烟吗?”
彭野:“……”
程迦眼神斜过来,问:“你想给我消消火吗?”
彭野:“……”
程迦起身,往山坡后边走。
彭野一愣,低声训她:“干什么?”
程迦回头道:“上厕所啊……”渐渐好笑,“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彭野:“……”
野外好些天,程迦已习惯露天解决吃喝拉撒。上厕所这事,一开始还要达瓦放风,现在直接找个坡就能脱裤子往下蹲。
大号时还能一边抽烟一边望天。
程迦托着腮蹲在山坡上,看着涓涓细流从两脚间淌下去,完了拿纸擦擦屁股站起身,纸还得装回口袋里。裤子才提上去,远方一声枪响。
程迦拔脚就往回跑。
翻过山坡,其他人都上了车,前边的车早已开出老远,达瓦他们留在后边等她。程迦飞奔下去,涛子的车平治过来,达瓦在门边朝她伸手。
程迦冲到车边,抓住达瓦的手往上跳,胡杨和达瓦一起把她接住,拉进车内。
越野车毫不减速地朝枪声方向驰去。
前边的车甩开他们一大截。很快,程迦听到双方交火的声音。
一路上,成群的藏羚逃难般四散飞奔。
涛子把车开得更快,山坡另一面的枪声也更大。
胡杨忽然说:“涛子,绕去左边。”
涛子立马打方向盘往左边绕。
上了山坡,见坡下羊群逃散,彭野他们的车和盗猎者的车变成对攻堡垒,双方躲在各自的掩体后边朝对方开枪。
车从盗猎者后方过去,程迦从副驾驶上站起来,端着相机探出窗外照相。
盗猎者发现后方还有车,立刻分出两个人开枪狙击。程迦瞬间缩回车里,躲到座位底下。
达瓦和胡杨早已端好步枪探出窗口,连发数枪回击,把对方车里的人打退回去。涛子把车一横,抓着枪从副驾驶这边滚下去,达瓦和胡杨迅速下车藏到车下。程迦也立刻滚下去躲到达瓦身后。
两面夹击,车里的盗猎者支撑不住,想驾车逃跑。
掩护在越野车后的彭野望见动向,起身退后几步,突然加速冲上去,三两步跳上越野车顶,匍匐在车顶,瞄准方向盘上的手掌。
砰的一声,司机惨叫,捂着手从驾驶室里滚出来。
他的同伴竟不管他,顶替上去要继续开车。彭野咔嚓推一下保险栓,瞄准,又是砰的一声,再断一只手。
车里的人看到对方车顶上的彭野,慌忙架枪射击。
彭野一推,一瞄,一扣扳机,砰的一声,爆了对方的枪管。
没子弹了。彭野迅速撤回跳下车顶,“桑央。”
“是!”尼玛拉开车门跳上去,跑去离对方车近的一端,架上枪,一发一个准。
达瓦和胡杨也不输他。
车里的人顾此失彼,两面夹击,很快便开始往外扔枪和子弹,举起手抱着头出来,缴械投降。
胡杨、石头把人绑起来,彭野、尼玛上车清点,收缴了他们的枪,外加几千发子弹。
团伙六个人,被抓后很老实,低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因刚好撞上彭野他们,这伙人打的羊并不多,就两三只。
彭野把六人分在三辆车上,自己开他们的车,程迦抱了相机跟着坐上去。
彭野看了她一眼。
他刚才的表现,程迦看了个清清楚楚,此刻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女人对男人的力量和速度最原始的仰慕。
但彭野没有好脸色,斥她:“下次别不要命地趴在窗户上。”
程迦开始没懂,后来才想起冲下山坡时,她托着相机拍照。
程迦给车后两个盗猎者照相。两人眼神抗拒而憋闷,但也没羞惭悔恨。
程迦坐去他们面前,问:“干这个挣钱吗?”
年纪大一点的不说话,年轻的小伙子点点头,“比种田挣钱。”
程迦问:“一张羊皮多少钱?”
“小几千,大几千都有,但大家一分,再扣成本,就没多少了。”
程迦沉默了一会儿。
印度克什米尔地区盛产的沙图什披肩以藏羚羊皮为原料,一条披肩三到五张羊皮,售价上万美元。
处于生产链底端的盗猎者,他们的利润相对较少,大把的钱都让黑狐这类大盗猎团伙头目兼买卖中间商拿走了。
而对底层盗猎者来说,一张皮没多少,可成百上千地杀羊,数额就大了。
听站里人说,黑狐要去生产链高端,做沙图什披肩生意了。而他手上的羊皮买卖渠道,很多团伙都在争独家,想成为下一个黑狐。
程迦问:“小羊卖多少钱?”
小伙子说:“毛不好,皮又小,值不了多少钱。”
“那怎么还杀小羊?”
“不杀亏本哪。”
“亏本?”
开车的彭野搭了句话:“车枪子弹都要钱,很多人是变卖家产一起凑份子组的小分队。”
程迦问:“黑狐给他们提供资源吗?”
“对。”彭野说,“他很有头脑,开始跟着别人盗猎,后来组团,再后来自己联系买家、卖家。无人区很多盗猎团队都通过他买枪支弹药、卖羊皮。”
程迦一时无话可说,从后排坐回来了,低声问彭野:“他们抓回去怎么处理?”
“新人,只死两三只羊,教育教育,最多关几天。但非法持有枪支弹药,这个重,要交公安。”
程迦皱眉,“和盗猎有关的那部分处罚这么轻?”
彭野问道:“要不然呢?”
程迦说:“这和你们付出的不成正比。”
彭野沉默了半刻,道:“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把谁关起来,而是为了让他们别再继续做。”
程迦内心微震,长久无话。
隔了一会儿,她回头看。那个年长的,连程迦也看得出他绝不是第一次干。
她道:“他可能不是新人,杀过很多羊,但你们没发现。”
彭野说:“那也只能怪我们没发现。”
程迦张了张口,最终也没再说。
傍晚回到保护站,站旁的空地上停了好几辆车,不少人围在那儿。
程迦问:“怎么回事?”
彭野看了一眼那架势,说:“烧羊皮。”
上次缴获的羊皮还没处理,今天统一销毁,不少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来记录采访。
被绑的小伙子贴在车窗玻璃上,咋舌道:“那么多羊皮,值多少钱哪。呀,还有熊皮呢!我前阵子听说隔壁村的瘪嘴三他们打了只雪豹,卖了两千……”
彭野警告地看他一眼,后者闭了嘴缩回去。
到了站,彭野还有更多的后续工作要处理。
程迦对到来的记者媒体没兴趣,早早回了房间,把相片全导到电脑上。
烧皮毛的煳焦味随风吹进来,外边人声嘈杂。
野外生存五天,冷饭毒虫,风餐露宿,时刻与危险为伴,她有些恍然。
程迦关上电脑,拿手机搜一下雪豹,蹦出一堆电视剧的播放链接。
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动物。白色皮毛上缀满黑色斑点,身形灵巧修长,美极了。可可西里境内的雪豹不到几百只。
程迦拿了根烟出来抽,抽到一半,往窗外望,拍照的记者们都散了。堆着动物皮的火堆也烧到尽头。
正是黄昏,荒凉,灰败,苍茫。
程迦夹着烟看了一会儿,拿起相机,拍下高原日落下灰烬里的光。
手机响了。是经纪人的电话。
“程迦?”
“嗯。”
“你还真是去了穷地方哎,这几天给你打电话都不通。”
“上星期在无人区,信号不太好。”
“你不是说只去十多天吗?这会儿该回来了吧。”
“……”
“怎么了?”
“跟队摄影得久点,才能拍出好照片。之前在南美,我跟雨林护衞队走了三个月。”
“亲爱的,我真喜欢你。”经纪人咯咯笑,“那是新人,现在你不需要,意思意思就行。有你名字在那儿摆着呢。”
程迦望着外边还未燃尽的火堆和夕阳,说:“我想多待一段时间。”
“这可不行,明天你得回来。”
“怎么?”
“你不是想拿这次的经历开摄影展吗?我已经把美术馆的行程定好了,如果你回来迟,那只能取消几个城市。”
“……”
“亲爱的,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体验体验就成。回来洗个澡冲掉,回归都市生活。”
程迦把烟头摁灭,“好,我明天回来。”
“迫不及待见到你哦。”
程迦挂了电话,望向窗外,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只剩几缕淡红色的云。
而火堆彻底熄灭,空留黑漆漆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