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向东。”宋玉东在火光下继续看着卦象,周围却没了声音,贞言曰:“凶。”
“今向西。”小南在火光下看着卦象,周围依旧没有声音,但是宋玉东有:“你把你的脑袋移开点,哦,半吉。”
“今向南呢?”小南好奇地问,合上一堆脑袋在火光下等着出卦象,周围仍然没有声音,但我有:“大吉。”
“果然是大吉。”宋点头。
“大哥,您在外面,怎么知道的?”
“洛阳在北面,我们向南走,等到即便子玉兄老死,我们都到不了洛阳,当然是大吉。”对这种傻问题,我甚而有些惬意地伸着懒腰说道。
众皆笑:“今往何处而去?”
“向西,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你们都没见过,但应该听说过的人,相对来说这条路也最吉利了。”我笑道,马已自不老实地带着我到处乱窜了。
“可洛阳在北,我们往西,那子玉兄怎么办呢?”
“既然老师说只有我能救,还让我知道,便是他定能拖到我去。”我叹了口气,这个是我想好了的:“我急也没有用,为了成功进去,还要平安回来,我需要两个地方的人帮忙。没关系,离秋天还有二十天,还来得及。”
“哪两个地方?”北海带着一脸的疑问,“一个是轻的族人那边吧?好像在西凉。”
我点点头,顺便看看四周情况。
“还有一个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还有人问和这秋天有什么关系,我刚看了看他,他就被他大义凛然的姐夫揍了一巴掌,训了一句小孩子不要乱问;不过后来他姐夫也偷偷问我这个问题,又被我大义凛然地揍了一巴掌。后来我自己也问了自己这个问题,想想,呵呵一笑,又打了小南一巴掌,小南不明所以,但我明所以,但是我没说:他靠我最近,随手能打到。
我相信会防着我们的大有人在,他们也必然会找人看着我们,既要救人,又要防止他们抓我们的把柄。所以,我已经在考虑如何进洛阳,以及如何出去的同时,还要想好这一路未进关内前的路线。先往西行显然是目前来说最好的。
襄水之北的夏夜又热又干。因为路长,我们决定,其实也不得不逢到过河便喝水休息一下。一声令下,很多人便都脱得赤条条地拉着马往水里钻,一声唿哨,便也不擦身体,冲了出来,上马再走。往复几次,以致刚听到水声,有人便开始脱衣服了,甚而还有一直只穿裤衩子的。休息时,便连人带马扎到水里,好好凉快一下,不管渴不渴,都想喝一些水。在水中时,有些人甚而都抽筋了。我想定是这番累苦了这些刚回来的兄弟们,总是疲劳不堪,所以体力不济而致。不过询问之下,他们却说没什么,说最后都是坐船的,还在江陵整休了一日,无甚关系,这症候估计是浑身太热了,进水中一冷,给激地抽筋了。听口音发现其中有明孜的,让我心紧了一番,心中更是决意要将所有的人带回来。
天慢慢亮了起来,周围没有雾,我们都毫无遮蔽地暴露在旷野中,仿佛一阵风都能把我们所有的人卷走,悠悠之于天上,不再回来。其时真的有风,风就从前面吹来,带着青灰色——那是黎明山的颜色,飘入眼帘的也只有这种颜色。更远的是暗蓝色的天幕,两边没有什么农田,如果有,也是荒田,否则现在绝不是一片空旷的原野,只有阡陌纵横隐隐交通于其间,此刻的农夫们大多在南边工地上负着徭役,或者光和七年被董卓给当黄巾军屠杀光了。这算什么事情,我嘴裏忽然大骂道。不过一路马蹄,没有人注意到我在说什么。
很多人真是怪,偏喜欢什么乱世英雄,壮烈寄怀,叱咤风云,纵横捭阖云云。岂知乱世英雄背后,何曾不是千里白骨,血流成河,老百姓能得多少好处,兴亡更替,风光的是公侯,悲戚的是百姓,羡慕什么?其实即便没有战事,逢上天灾老百姓已经不堪重负,何况这几年一直没有消停!也许便是那句:只要事不关己,管他多少无辜颠沛流离。且问,俟乱世降临,看你如何神气!
我认为真正的英雄孕于平时,或拔于民族危亡之刻,而非为个人私欲的而起的内祸之事,我必须更正刚刚自己想法中的偏激,李广衞青霍去病仍是我大汉真正的民族英雄。而我自己的生身父亲也是个真正英雄,他正直无私,刚正不阿,曾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而及至故去,百姓泣如丧父。试想当年父亲登高一呼之时,当真英雄年少,风姿勃发。可我手上沾的全是我大汉人之血,未能为一地百姓带去安逸富足之日,却枉被人称为英雄,此羞难堪,无颜面对泉下生父,惭愧惭愧。
只能摇摇头,说归说,终究还是很多人喜欢这个调调,即便自己,小的时候不是也沉迷衞青霍去病之业绩,也想着匈奴再度南侵,自己投笔从戎,作一番大事迹么?现在我能想着点老百姓,多半是银铃的功绩,也不知银铃现在在哪里,赶紧打消自己的儿女思情。思来想去之间,我觉着还是当年萧何曹参两位丞相做得好:“无为”。
若真为老百姓好,真如当年那样,体恤民力,无为之治便是了,还需做什么?还不如在家和老婆好好过日子,想着又想笑,便又笑了出来。
思虑间,风中有了金色,红色,眼前有了太阳,夕阳,一日便这么过了。
第三日,对我而言可谓旧地重游。不过原本我只是虚空地画了一个圈,现在却成了真的关隘和镇子了:山坡上营帐整齐,旌旗招展,各式作坊民居点缀周边,炊烟袅袅,还有鸟声啾啾于其间,在落日下当真和谐静谧。不过也许这只是在没有战事的时候。
忽然从西北吹来一阵风,卷起沙石惊了马,让我回过身来,衝着后面看着前面雄关、军镇啧啧称道的和我一起赶了两天两夜的兄弟们说道:“赶紧继续上路,晚上在汉中好好休息,换一下马,带好干粮,我们还有几天的路呢。现在别歇,歇下来,今日我们就走不到汉中了。快点快点!”
我原本没有打算与周仓见面,虽不愿说我的这个兄弟笨,可这位兄弟在我的印象中终究还是有些粗心的。深怕他无意中漏了风声,而一旦知道我在,这裏的士兵也难保不会来围观我,或者乱传我的事情。这一下子,一传十,十传百,我的行踪终究会为天下所有想知道的人都知道的。但是在我们荆州西面的汉中及以北的西凉,马匹的管理全都在我们的军队的手中。所以,我们又必须得现个身,不过这次可以不包括我。
汉中的景象让我吓了一跳。其他倒没什么,城东竟平白多了很多坟冢。原想当然以为是当年汉中之战士兵的骸骨所埋之处,但满目尽是老百姓在其中哭泣,半个士兵全无。算来日子是六月月当中,倒是祭祀的日子,或许可以解释眼前此种景象。但是个中关键问题是,如此多的坟头,却是为何?汉中出了怎么样的大事呢?为何我在襄阳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不敢耽搁,赶紧先进城,安顿好大家,再找人叙话问询。不过这次,一切都不是我牵头。我就像一个普通士兵隐藏在兄弟们中间。但这不妨碍我仔细看这个城市,上次这裏还是一片帐幕旌旗,到处都是成堆战士的景象,我还能记得这堵墙下一个我们的战士和亚玛逊人女人在打架,忽然一个我们的士兵跑过,去追一个前面的女孩子,这一幕幕依然在我的脑海里,不曾忘却,甚而非常的清晰,就如是昨天发生的那样。
现在城市中已遍布新砌或修缮的房屋,有了城市的模样。但却没了我眼中曾有的生气,现在仍是夏末,城市里却已有些秋后的萧瑟,路上没有什么人,边上行道的槐树本就是暗绿色的叶子和灰褐色的树干在风中更显得有些蔫,没有应有的生气。风中飘着微微淡淡的烟尘,或许是祭扫人燃尽的纸札童马等物留下的悲伤痕迹。
日头,已近黄昏。
宋玉东不是武人,他单薄的身体自然被两日路程折腾得不轻,虽然还想坚持一起去做事,但是还是被我们劝去去睡了。
我们也不是什么文人,所以我们个个依然带着莫名的兴奋继续做事。不过既然不是我牵头,所以,我们等得久一些,也是可以想见的。尤其是看到鄂焕这般凶神恶煞的,任是我也会让他们在外面多候一阵。破六韩烈牙加忽萨烈南国这一对姐夫加小舅子扛斧竖叉,双双挎弓背箭的货也不象什么善类。而这时队伍中最像好人的偏在驿站睡觉,而我目前只是个隐藏在队伍中的小兵。这一轮等候就有些无奈及无聊了。这段时光甚而让我哈欠连天,小南也受我的影响,几乎要打起盹来,不过那两个还是很有劲头,聊打仗聊得很是起劲,甚而要互相比划一番,显得更可怕。
等到一个穿得颇怪、长得更怪的人走后,终于轮到已经在私下闲聊半天的我们进去。我们一进去,周密的眼中立刻充满了奇怪和惊异。见到我不说话,眼中却朝他传递信息,他便按照我的意思打发了所有衞兵下去,然后笑着斜坐在中间,“子睿兄,一年多不见了!”
周密居然又胖了,原本有就是张胖嘟嘟的小孩脸的他,现在看起来更像地主老财家的小恶少了。这让我有理由相信这个人最近在享福。具体是什么样的福,我不好妄加猜测。原以为在这裏他会受不少苦,看来是我严重了。不过原本让他在这裏,我也觉得有些过分,而且是从汉中之战后一直留到了现在,足够再养一头小白,并又让它上锅了,对一个这样的孩子简直是一种摧残。也许是我的比喻不太确当,不过提到小白,我觉得现在周密的眼神都和它有些像了。忽然想起当时似乎是我下的各种命令,竟觉得自己有当酷吏的天赋。
或者下次我们家再次开圈圈养猪的时候,我可以把我家养的新猪选一头长得和他像的叫小密,只要他没什么意见。我再一次胡思乱想一番后,带着相对复杂的笑容说道:“是啊!我还觉得昨天你还在我家吃猪肉呢。”
“啊,小白!”他终于带上一种孩子般的笑容。而似乎我和小白之间的感情不深,至少没这两个胖家伙这么深,因为居然需要我想一会才能想起那是我们家曾养过的一头猪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它经常和我在姐姐心中作为一样的东西来思考表述,这让我很是不满,兴许有种不共戴天的仇敌甚而竞争者的感觉也不一定。
不过对于这两句话,虽然我头脑中肆意畅想,我带来的兄弟们却肯定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而我们两个人似乎都有些心怀鬼胎,说完相对而笑。而所有人看着我们,也许都在猜测一个叫小白的东西和一种叫做猪肉的东西之间的联系而不能自拔。
“子详,”我先发话了,“城东那么多坟头怎么回事?”
“你从哪个门进来的?”他倒先问了我了。
“当然是南门。”
“噢,如果你进北门,一看就知道了。”他还是没说,却在傻笑。
“那你也得告诉我啊,我从襄阳过来的,当然从南门进来了,难道你认为我会走北门进汉中吗?”
“不一定啊,据说你进洛阳就是走北门的,当时你也是从襄阳向北噢。”原来这傻的还是我,这小子居然摆着套等我。看着周围一帮跟着傻笑,只好换个更进一步的话题。
“到底怎么回事?”我带出一副认真的神情。
“失火了。”他恢复了一些冷静,甚而有些低沉,显得很是郁闷:“被人放的。几个西凉鬼子冒充西川人从蜀山关混进来,这帮畜牲在汉中北面市集和官舍那里放的火。十几天前烧的,那天还赶上风大,北城烧了两里,西市半条街都烧了,很多商贾的全部家当几乎都毁了。花了我们半夜才扑灭的,死了不少人,就在东城,你应该看见了吧……前几日逮住那几个放火的王八羔子,刚刚都宰了挂在蜀山关口了。”
他说得不像他的年纪,倒和陈哥似的,带着一丝冷冷地憎恶提到这些纵火者的下场。
“城内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这场火影响不小,我们这个城的人本多数是逃难的西川人,其间商人大贾不少,这一把火烧死了不少。还烧跑了一些,秋收包括以后都挺麻烦的,其中米布盐铁的缺口不小,我让陈哥来帮忙,不知道他怎么给我填这个口子。”他甚而也想三十岁的样子摇了摇头,以一种四十岁的人的口气来说话。
我感觉我有些残忍,或者说老师有些,抑或是这个时代,我们中间很多人本不应该承担这许多烦恼事。可是我们正在做,这个时代当真错了,却不知道错在哪里了。
我们都有些沉默,不过还是周密又给我一条喜讯打断这有些沉闷的气氛:“周仓结婚了。”
“噢。”这当真出乎我的意料,我曾非常焦心我这个傻兄弟的婚事,却没想到他倒挺有本事。
“不过,到时候见了,可能会更出乎你的意料。”他看了我的脸色,忽然补了一句,脸上带上他本应有的那种狡黠的少年般的笑容。
夏末,日头虽然黑得不那么快,刚过酉时却已经昏昏沉沉,混混沌沌。被烧的街市似乎一时还难以恢复元气,越走进去,那股炉膛的味道便愈加刺鼻,加之一条街上都没什么灯光,甚是冷清寂寥,甚而有些阴森森吓人的感觉。若是小时候,我一个人断不敢走这条路。但现在我、子详和众兄弟们一起走上了这条路,前后各排了一堆人,心中便没了怕黑的畏惧。只有对这条路的各种遐想:遇见的人,也许也都是西川人,对他们,我心怀愧疚,不可断绝,心头总是被一个东西压着,毫无办法,或许只有我打入蜀地,消灭董卓后,方能释怀,也或许永远不可能释怀了。我最终还是决定去看周仓,不是为它,其实是必须去看他。因为这两个姓周的小子平时分工非常明确,从不僭越,一个管城内政务,一个管军马。所以,我们必须还是得通过我这个曾经的傻兄弟来办理我们的事情,虽然一年前他还是个孩子,可是现在他是周将军,庐江周家后人了。
一路上,大家没什么话,就周密回头对我说了一个事情:“子睿兄,告诉你个事,我有新字了。江东庐江周家到襄阳去找我父亲续了族谱,也不知道怎么续上的,呵呵……后来还有人过来汉中把周仓也续进去了,好像甚而把周玉续了进去,原本那些人不愿,可周仓不干,直接说,如果不带上他妹妹,他也不进,后来就这样了呗。周氏宗祠堂按我这一系谱下了我的新字叫文和,周仓的叫文实。”
“哦,周家手真够快的。”我有些惊叹道。脑中忽然想起了周昕,他新来,和我们未必真能同心,陈哥思量下,没把他派来确实也是对的。陈哥果然比我强多了。
“喂!”周密以为我有些不开心,也故作不开心状,开着玩笑缓和气氛:“别对周家有什么看法唉,我毕竟也姓周。”
最终,周密竟将我们带入门朝北似乎没烧到的院子里。之所以令我如此惊讶,是因为这是一座黑漆漆毫无灯火的院子,让我们所有人都打心底产生了异议。不过,这个院子还是有些护院兵丁的,这至少能让我们确信这裏还是有人住的。但天色已黑,虽然月色不错,可是整个大院竟然完全没有一盏灯,一点灯火以及其他一类光亮的。若不是院内整洁,倒似一个废弃已久的大院。在外面我就注意到,以这条路分界,南边还保存完整,北面却基本都被火给烧成废墟了。因为总不至于为了省灯油到这般地步,所以,我在想,这裏不点火的原因怕是因为被这场火吓的。不过如此因噎废食也有些太过了,不过无论如何,此多半是因这女子之故。
“这是一个空园子吧,你干吗带我们到这裏来?”周密却让我的兄弟们别出声,只管很利索地往裏面走,还示意大家跟着他的步子:“你们马上就知道了。”
他走进两进厅堂,衝着裏面喊了一嗓子:“大嫂,大哥回来了么?”
“文和么?”半晌裏面有了一个女人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
“是啊,嫂嫂。”周密很守礼地站与内堂的外厅的廊下,朝裏面恭敬地问候。
“你大哥还在蜀山关那里吧?不过天黑了吧?今日他应该回来,可能也快回来了。”这个女子应该就是我周家弟妹,不过声音听起来却像有四十岁一般,难道我的兄弟有这个方面的爱好?我赶紧打消我的无稽念头,一起在厅外和周密开始等待起来。
在这个天井样的院子中的等待并不是那么舒适的,至少大家都感觉出有些不自在,多数都对这个家现在的样貌感到奇怪。在周密的压制下,他们还是一次次都在低声传递着是不是就要掌灯了的,可是一直都没有人做这个事,甚至除了门口和第一进院子里的兵丁,再没有人在裏面的院子内走动。只有这个似乎是中年妇人不时地问候,让我们能感觉到这裏还有那么一股人气。
我问了周密,他不告诉我,却说让我自己去问周仓最好。
周仓是半个时辰后回到家的,那时,天已漆黑。当我看到他从厅中穿出时冷静肃穆的黑色脸庞,我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叫周仓,而且是将军。
时光匆匆,却又慢得让人烦躁不已,不过这段日子就要过去了,我觉得,甚而达到确信的地步。
时为初平元年夏末六月十五酉时三刻,那年,我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