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三个人动作出奇一致,不过声音有三个:
“烈牙,你去。”
“老四,你去。”
“北海,你去。”
关于结拜为弟兄这个事情,其实还没有完,当天,我们酒彻底醒了,我们还按照我们汉人的习俗来了一遍。登觉得那些词挺繁的,其实我和子玉也还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背上,倒是烈牙学的贼快。
那几天,我们大多在一起讨论一些事情。我和子玉本就无所谓只能等待,北海也没什么大事,登也把事情全交待下来,他攒了三百多天没有休,这会儿正好也休了假〔中国古代就有这种吏制上休息制度,汉代,无大战或者紧急事务时通常是官吏,包括一定的兵卒,十天休息一天,可以积攒,可能我以前已经注过——作者注〕。我们讨论的时间地点,包括澡堂子,骑马外出游玩,校场上厮杀完毕等等。
此时节,大伙刚成兄弟,自是无话不说,气氛融洽。当然,我们谈得较多的还是各种奇闻轶事,从街头巷尾,到宫廷内外,而且最终大部分会在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那里收尾。等到累了,我们还是会稍微收敛一下,谈一些公事,或者说正事。
本地有两件事情,一是西部山里羌族的滋扰,二是现在汉中之北,武都之南很是兴盛一个在路上就听说过的叫“五斗米教”。
这第一件算是外事,西部山中的羌族似乎远比陈哥提到的昆仑山南麓的羌人部族日子好过,他们竟然一直在攻击我们,他们去年秋天就来过,拖了三个月最远打到了临羌,亏得兄弟们作战勇敢,羌人没攻得下来,四处随便掠夺了些东西便走了。下了大雪,便退了;今年春天又来了,依然是在临羌,一直拖到夏天,羌人营中染了瘟疫或者热病,抢都没抢成也撤了。
登告诉我们,这些羌人的地盘可能非常的大;子玉也告诉我,羌人在的地方似有瘴疠之气,派出去的侦察的斥候回来通报时,都说自金城郡西去进去骑马半天有一个大泽,往北便是昆仑,往南走山势渐高,渐渐便觉喘不过气,头昏眼花,只能回来。他们曾经讨论过,认为不宜进击,便没有贸然远征。不过另有一个主要原因便是北面还有三条西北狼侯着。
临羌城墙高大坚实,而骑马的羌人不善攻城,以后我们可能还得继续靠临羌来抵挡退羌军。但是老被他们打似乎不太好。要说他们来的原因,这梁子要结到当年孝武皇帝那里。或者就得考虑要么让给邻居接着,要么就得考虑如何安抚这些羌人。
这件事情似乎暂时还没有很大问题,或者说不是我们短时间内干着急就有用的,因为现在我们和这些羌人根本没有任何联系,每次他们对我们派去的使者要么不见,要么干脆就给杀了。
那么另一件事情,就是我们还可以得考虑的内务了。说到这个“五斗米教”的教主倒有些说头,他自称张天师之孙,名唤张鲁,有些医术,今年春季汉中西凉有疫,他一路行医布道,收了一些徒弟,还创了这个教,道内称为五斗米道。听起来有些像太平清道,这个人做的事情,也很像黄巾之乱前的天公将军。
其实他的母亲则更有意思,据说此妇勾结本地逃入山中的豪民,其中还有些男女上的交易,便让这个叫张鲁的小伙子,背后有了相对牢靠而且还让我们有些忌惮的实力。很幸运,以长江为界,南北差异之大难以想象。南边郡国少,原来荆州的传不了几代,便“无子,国除”了,交州甚至连一个郡国都没有。北面的豪民,也就是那些地方上的庶民中的“豪杰”实力相当强,其势延于亭里等最下治所,虽无爵禄,为霸一方,上面头疼不说,还没什么办法。我曾在宛城周围看到高耸于野的碉楼无数,便是这些豪民所为,据说当年黄巾军攻都没拿下几个,其私下军力强悍可见。但荆州扬州都差不多没有这样的一类人,想来一个附近山头都可能有蛮夷的地方,这等人一般不会太愿意待,于是,在荆州人的话语中真的很难出现这个词,但以后也许会经常出现了。
豪者,南郡之尖毛猪也。强者,米中虫也〔现代人叫蟑螂小强,其实不能完全算是玩笑,也有道理的——作者笑注〕。民者,藩育之百姓,与官吏相对也。故而,豪强即为拥兵食禄,桀骜锋利之官;豪民即为财大气粗,暗敛兵甲之民。此二种者,必为我大汉之祸也。莫若以此二者相击,我等坐守渔利为上。
但对于这个张鲁的“五斗米道”,大家得出的结论是,趁现在势小,先收归己用,以后图之为好。
剩下的,我只记得我很累,每日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七月初七的邸报,九日便到天水,很长,但对我有用的只有一条:“陛下征襄阳谢智入雒阳觐见〔就是洛阳,当时雒字专门这个写法,东汉统治者认为自己上应火德,定都洛阳,故去水而添佳。因第一次在邸报圣旨中正文出现该字,按理应用此字——作者注〕。”
我立刻出发去襄阳,因为那里会有我的圣旨,也不知道是哪个太监来传旨,看来他得多等等了,而这次,我只能一个人去了。兄弟们把我送到了武都,让我很是感动,不过他们后来说他们正好去打猎,让我不知道是感动好,还是该咬牙骂好,但最终还是感动了。
一日后我在汉中,遇到周密周仓,与他们言及此处内外之事,他们的考虑和我们差不多。周密还告诉我,他找人询问过往昔事情,这董卓在陇西时,羌人从打来过。所以,董卓肯定和羌人有瓜葛。蜀中往西有连绵入云的雪山,大军极难翻越,但个把使者按理说还是有可能翻过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很可能往下面便没有消停了,除非我们能说服羌人。
下面便是日夜兼程。直到襄阳,中途有人居然想劫我。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年轻提着把菜刀就从山路上冲过来,最后,我都来不及照理他,就一路跑过去了。看着他的样子便知道这样的人也是可怜地没办法,我却不能做些什么,原来的平安风云侯,现在的平民,原来只是一样的废物。如果真是这样,还不如做个偏远地方的县长来得安心。〔当时就是这样称呼的,万人之县称县令,少于万人的县官叫县长——作者注〕
襄阳果然有传诏的等着我,还是熟人,就是那个在寻阳监工,现在在看黄门寺的。
“哎哟,谢大人,老奴总算等到您了。”他倒保持着宦官一向的谦恭礼仪,应该算是个比较有职业道德的宦官。
“张公公客气,在下只是个庶民而已。”而我就要随意得多,抛下马缰绳,却在家里现在能看到的地方搜索郭佩的影子,忽然想起郭佩现在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放下心思,赶紧过去接旨。
这番场面做过,张公公还祝我一番,便说自己得走了,我也懂些规矩,让出现在眼前的纳兰赶紧拿些钱出来,钱送出来的时候,这没捻子的家伙还装做清廉,其实要真的清廉,你早走便是,还摆手说夫人已经给了,也不知道是母亲给的,还是郭佩给的。
但总之他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地拿了钱才走了。院内只留下我和纳兰。
“夫人呢?”我一边看圣旨,希望能看出点其他东西,一边问纳兰。
“禀老爷,在夫人自己屋里呢。”这小妮子知我好处,笑嘻嘻的。
“太夫人呢?”
“禀老爷,月初走的,说要回去准备祭祀亡故之人。”
“嗯,也对,到七月了,该祭。其他人呢?”
“禀老爷,小孔明他们去学堂了。”要说她还有个毛病,定是在官宦家待多了,以前叫我侯爷侯爷,现在便老爷老爷的;只是以前还没前面那么多禀,现在又多了这个禀。
“我很老么?别老老爷,老爷的。只说事就行了。”我点点头,卷好圣旨,便去看自己的夫人。
我们很礼貌地打招呼,我问她怎么样了,她说还好,已经能动动腿了,大夫说要常按揉筋络,最近纳兰常帮她,那天,我也替我的夫人按揉了一两个时辰的筋脉。她问我什么时候出发,我说等两天。
其实这不是我原来的意思,但是我没法说我立刻就走。
与此同时,我新结义的兄弟们当时正在西凉打赌,子玉赌我会在家拖两天才能走,那两个说一到家就得走。
最后子玉赢了,早知道,我该找人去替我下注。
这一出发,便是发了疯般地往京城跑,希望能追上早两天出发的张公公。结果没追上,其实肯定追不上,后来才知道,当时他还有一份圣旨要去传。
到了京城我的胳膊都还有些酸,所以我总会想到我的夫人。尤其当我感到有些吉凶难卜,但主要是吉,而且还不知道吉到什么程度的时候,我总会有些乱乱的,这时候我就更会想着我的夫人。
但是让我感到有些不安的是,这两种情况下我会想着两个不同的人,因为我有两个夫人。
入秋的洛阳还是那个样子,不因为我的到来而多掉几片叶子,也不会因为我不来,就不掉叶子。所以,当子涉站在我的面前,提议在我头上建个鸟巢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头上落了叶子,虽然一路我没有看见落叶飘落。有些时候,眼睛看到的并非完全的实情,我算是越来越明白这一点了。
其时,天气还算暖,白天甚至还很热,但入夜就明显见凉了。所以,第二日,有人称病未来早朝,我也认为并非完全是托辞。
作为庶民的我自有自己待的地方,屋檐下这个地方连同屋檐和这个大堂屋,甚而包括这个“大院子”,通常称之为未央宫,我还带骑兵马踏过这裏。但其实不是,原本真的未央宫在长安,世祖中兴后,迁都洛阳,本已在大乱中屡遭洗劫的长安长乐未央宫也就彻底没落了,现在恐怕也已经毁败不堪了。但是大家还是喜欢私下和正式场合叫它未央宫。未央者,尚无终也,我等既为大汉之祚续,便望依然长乐而未央了。
那天早上,我等了好长一会儿,还没地方坐,穿着过于正经的衣服,让我很不自在。宫里的鸟儿也是值得羡慕的,不似我,想飞也不能飞,想走也不能走。太阳还没有出来,宫内的杂役这时节开始在宫内大道旁的广场上锄刈地砖的缝隙中长出的野草,两三一堆,一两个镐草,剩下的把镐下来的草扔进筐里,一路割下来便一路背走,慢慢这广场上便干净平整起来,天也亮了起来,直到太阳升起,把这裏照得亮堂堂的,砖石整齐平实,没一点瑕疵。其实让这裏变得焕然一新的永远不会是裏面的这些大人物,而是这些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史迹中的小人物,世上总会有不公平的事情,而这裏应该算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了,至少我以前都以为这裏不长草。
终于到了传旨,唤我去见驾的时节。我长出了一口气,便跟着引路的太监入殿。心中暗念老师提前交待的事情:第一,他人可无礼,你子睿不可;第二,凡事皇帝为上。对于第二点,我是后来才明白老师这句话的确切意思的。
一番三呼万岁,叩拜完毕,长跪以袖手高抬遮面,等待下文。
“阶下人可是襄阳谢智?”皇上的口气不是很严重,虽然很威严,但还很温和,我想应该不是我劫子玉的事情被揭穿了。
“乞禀皇上,草民正是。”
“董爱卿,下面便由你来吧!”
“荆楚乱民谢智听好!”偷瞄这个董重一眼,一脸的得意,居高临下,照着自己的白圭板开始照念,不知他准备了多久:“豫州刺史陶谦报及寻阳郡侯遭强人刺死,其子亦惨遭虐毙。致使其无后,而国除。查其军中所闻,皆由寻阳郡侯世子好意接纳一介草民名唤谢智为宾,盖因其人暴虐,一言不合,便斗杀寻阳世子,进而弑其父,其恶滔天,按大汉律,其为诛九族之罪。今皇上征召便是怕你远遁避祸,今及天子之下,看你如何解释!”
众臣默然,看来皆知。
最不怕这种场景,原本还有些忐忑,但董重这番恶言一下,心下坦荡而静谧,缓缓言道:“乞皇上天听,与众大人共言:寻阳世子听草民过去声名,自恃才高,很是不服气,便把我骗去,却以药酒把我放倒,却要杀我;听他父亲要放我,竟下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这等畜牲之人,禽兽之行也。陛下宽宏仁义,倡孝义于天下;为帝臣子者,怎能放过此等逆子贼臣?再说那日,督临水行宫之张公公便在院内,他知一切前后经过,唤来一问便知。皇上在此,请董大人不要擅度人罪。”董重一时无语,干咳两声似是要考虑对策。
“张公公今日不在宫内。小子莫要狡辩,汝既非陛下钦差,又非州牧,一小小庶民如何敢无皇上旨意而诛杀郡侯世子。”一个傻乎乎的家伙竟在背后忽然插嘴,那不是找骂么?看来这等大人中谈到舌辩皆不是什么好手,起码得把利害分清再作理论。
“这位大人。”我差点骂你这个畜牲,想到老师交待才按下那口恶语,与他理论:“当日在下并不知张公公在后,那郡侯世子弑父后,竟将其他知情之人尽皆处死,然后还要处死我,若吾身死,身背冤屈纵也不惜。然此事恐再不能大白天下也,岂不使皇室宗亲蒙羞,智虽驽钝,尚知天道尊严,皇威浩荡,若纵此无道逆子于世,岂不堕陛下之望。这位大人,宁不惜陛下雍荣乎?”
“四月洛阳地动,有道之人起乩曰:知日西而晒其东,言身寸而射其尺。”又有一个插嘴的声音响起,此番我是彻底明白了,显然这应该是串通好来对付我,这种鬼话我一听则明,他还要徒费番口舌,那番之乎者也用得更是抑扬顿挫:“其辞虽奇,解之亦不难也。知日者,智也;晒着,暴也,东者,东都洛阳也,亦可谐而称其动者,指地动也。其辞名曰:一名唤智者西行而显使洛阳地动也;然何也?却看下句,言身寸者,合而为谢也,即为陛下阶下之人也。分而则为自谦,假为自谦者,却为得寸进尺也。此人弑寻阳世子为何也,为图我刘汉天下也!”
“大人严重了,这只是不知何人将小人姓名拆开,编一些唬人的话来骗钱的,大人莫上当了。其一,小人只一庶民耳,吾西行怎能让地动;若弑一不知君父之逆子便能让地动,那么光和七年,黄巾之乱时,百万暴民尽屠青徐兖冀百余郡王之族,为何那时天下偏巧无灾呢?其二,这位大人,以道者之言惑乱朝廷,与道者相勾结,绝非大人所应为吧?大人难道忘了张角亦是习道之人么?光和七年,岁星(木星)于甲子之位,黄巾贼不也编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之类的鬼话。若果如大人吉言,则大汉当何存?”这个我想得很清楚,如果和他们抠每个字来辩解,显然就进了他们的套了,这等话他们定是拆解了好久,算好我没有办法解释过去,才如此说得。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不理他,再扣一项罪。现在我开始彻底明白老师的意思了,我如果不尊这些官吏,即便我说得有理我也触了汉律;而凡事和皇上扯上关系,又会让他们不好在原题继续发挥。
“古来占卜爻卦之辞,民间之言自然不可轻信,然此系钦天监太卜所占,亦不可不信。”董重明显口气有些软,所以捡一个他觉得有把握的比较软的话题继续,想稍微压一下我。
“董大人明鉴,是故武王伐纣,其卜大凶,而武王不信其言,遂败暴纣于牧野,而成八百年之周。官卜之爻孰信乎?”
“凡有天降灾祸者,必有奸佞之事也。于地动之时,天下只有寻阳之变,汝何解?”
“这位大人所言过甚,何谓‘凡有天降灾祸者,必有奸佞之事也’?先且问地动何谓?”我反问道,当然我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他要说,必会让我和他扯到后面的问题上,后面的问题,还是躲开好,所以,刚问完,稍顿便继续道:“地动者,天行也。”
我又顿了一下,他一言不发,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轻蔑地出了口气。其实我对他更是轻蔑。
“何为天行者?盖因其不为人力所为也。昔上古帝舜之时,洪水滔天,禹十三年乃平,舜者,古之贤君也,有重瞳而明是非,他言此事为何奸佞所致?”我继续顿了顿,我知道书(《尚书》)中没有记载:“是故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若果如君上所言,则此次地动尚数轻的;那光和六年大旱却是哪些奸佞人所为啊?再比如,世祖初登,而后洛阳连年地动,又该是哪些奸佞所为呢?高祖二年大旱又该是谁来承担呢?小人愚钝,还请大人教诲。”我选的第一个时间我们荆州人还都是庶人,他却已是因着外戚爬上去的高官了,那时何进势大,他要说何进自也难逃他那一份外戚身份。后两个在我大汉皆是祖上极盛之世,无人敢说什么坏话的。应该说,我大汉关于这方面的律令有利于我这般说。〔汉朝的法律其实很紧的,说上祖坏话是要判弃市,严重点要诛三族的——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