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以前的家里就这段时间最忙,银铃这时节,甚至更早,可能才进腊月不久,大多就会雇上一辆车,在外跑上几天,有时往家拉不少东西,米面肉菜布,油盐酱酒醋。而我大多是早早在门口,翘首以盼那时我的姐姐回来,因为她通常会在最后的路口带一些热腾腾的小吃给我。再小的一些时候,则是张婶张叔去买,我和银铃在家里看家打闹,直到他们快回来了,才在坐在门口稍微消停点装作乖孩子一样等着。再往前,便又是那些银铃用来作为说教言辞的种种事例的发生时间了,却都不是我能记得的。
小时候很喜欢过年,有好吃的有好玩的,大伙儿都无忧无虑的;自打十六岁后,过年慢慢变成只是自己长了一岁而已,没了以前的那份感觉,虽然这才三年。
这年的年前,我便在一个一年前我都完全不知道的小城的衙门口站着,瞅着东面,思绪万千的在和下面的人交代事情,比如过年大家吃些什么,没有肉要去打点猎,多打点,得分给点给百姓,在外的人不要走散,做好戒备,顺便继续检视周围虚实等等。这衙门内外进出的人也比前几日多了许多,不是为了什么公事,就是为了大家好过年,这几日偷闲也算不得谁的错,对咱大汉的人,以至以后千秋万代,这都是我们的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谁都会在这几日离笑逐颜开,当地百姓也在各自洒扫自家院落,稍微修葺一下破败的院墙和房屋,看到的张张脸都会带着一丝憨笑。我曾经想过为什么这几日会有所不同,人的气色都会和平常不同,过去在襄阳想着,过了年天便慢慢暖和起来了,可是这裏不同,它现在就很暖和,所以这不应该是理由。这几日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太能想明白。
忽然北城头有人猛摇小南的旌旗,小南并不在城中,显然北面方向上有情况。立刻上马直奔北墙,迅即冲上城头。
摇旗的是邓茂,这日当他巡城职守。临近巳时发现北面有动静,手下人便要立刻跑来报我,他却说这鼻屎大点地方,越侯此刻就在路上站着,扯一嗓子便行,结果喊了几声,发现我没有注意到他,不愿在士兵前服输,就拔起小南的刘字旗子就在那里挥。我问为何不用他自己的,他说如果我还没有注意到,他就上火烧旗子继续挥,既然小南不在,自然就拔小南的了。我问那如果高陞不在呢?他说拔华容的,我问他为什么,他看了看我身边站着的高陞,笑得和朵花似的——当然这不是一朵长得很好看的花。
随着这朵胡茬花朝着北面一指,初时没看见,渐渐一条清晰的灰黑色线朝我们这裏延伸过来。如果在北方或许根本无法发觉,可偏巧我越国——就凭我看到的,几乎全是红色的土地,黑色太明显了。
那天是阴天,来的人又还远,队伍头的旌旗上也看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是我这边的队伍,至少这块地方出现的军队理所应当也只有我的越国军队,当然这个理只是或许差不多大概的一个“理”。但是如果这么整齐而来的,按说还是只有我的军队。或者是……
“高陞,带几个人,骑快马去看看是谁!”我心中大惊,表面尽量保持冷静,随即大手一挥,“如果不对劲赶紧回来!”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他们应该还是看出了我脸色的变化。
“通知那两家快点来人!”我赶紧指挥,来不及解释为什么,这时节,他们谁都不会想到怎么回事:“让大家全起来,把我的旌旗收下来。”
在他们眼中或许这只是天边的一条黑线而以,而在我的眼中这支黑色的军队不亚于从天边袭来一群的洪水猛兽一般。我还能记得明孜的斜阳,那血一般的斜阳。也是这片乌云,卷得我身边空空如也,刘老头,大个子,烽火台和城内上千条人命。
他们怎么过来的,他们怎么又找到路过来了。这些都不是我适合考虑的了,眼见其军行动迅捷,我的心也越跳越快,吩咐各种防御工作,感觉和那天完全一样,只是周围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当日的故人了。
有人忽然报告有兄弟还在城南打猎,要不要叫回。
这不能不令我踌躇,城内上千条人命,又是五百将士的人命。而下面紧接着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让那天的我当真由死转生一番往复。
“你们两家……带着老百姓往南撤过江去。”反覆思量后,还是提到打猎的人让我茅塞顿开,我决定弃城了,过桥再烧浮桥。这一仗来得突然,从没有任何料想。只觉得如此凑巧,偏又是这种边缘小城,我带着五百人,城内有上千人,城外乌压压一片袭来,只是这次地形上我有利,只要我能得逃出,便不得便宜这来的家伙。
所以,最终我面对华荣邓茂两张质询的脸孔时,我静静的发话:“汝等知今年仲春明孜乎?”
这件事情传得多了,据说很多人甚至传闻是我一人顶了几千西凉人一个晚上,捱到了第二天援兵到达,我还在拼杀,只有我知道真正情况。我从不愿意提起,但那一场确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败仗。
“那场仗后,夫人问我为何不撤。我曾与我夫人说过,世有良士两种,一种直面再强之敌,亦要挺身而出,虽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亦不自惜;另一种则韬光养晦,积蓄实力,俟机成熟,以图再起;直面死亡者,是我天下的骨骼脊梁,无他们则我大汉不能屹立天下之中;隐忍待发者,是我天下的血络经脉,无他们则大汉不能延续于天下之间;存骨而断血脉者,虽死而不屈,其魂魄所在,尤可重生;断骨而全血脉者,将养时日,则虽败尤可再起;我大汉欲雄踞天下,以至万年,二者皆不能缺。而此二种者,我欲成脊梁也。但今日我不能充英雄作脊梁,只因我负着越国一州之地,亦负着将来灭董的责任,而且今日形势不同往日,我等尚有回旋的余地。等高陞回来我们便都撤,大家把需带走的东西全部带走,先护送百姓过江。”
背后的潭中亦慢慢喧闹混乱,眼前的黑云亦慢慢浓重。
忽然前面远远抢出两骑,将大部队远远抛在身后,其中一骑抢在前面,扛着一张黑色大旗。大旗上赫然便是一个斗大的“郭”字。另一人则遁身在大旗后面。心下再无疑惑,我军之中绝无姓郭之人,这旗子又分外眼熟。这番确定了,我倒不慌了,怕真如老师所言,我平时无甚用处,却是一个乱世的奇才。
“又是他郭家的。”眼见前后部队差距过大,高陞又不见回还,我大喝道:“邓茂带十几个骑随我来。”
高陞怕是被他们所擒了,或者只得绕路回来,既然这旌旗下来人少,我便拿下你,也好说话。至少毁了你的旌旗,杀杀你的威风。
当下也不及披挂,褪去外裳,提枪上马,带着十几个人便飞马奔出城迎敌。
与大旗不过百步,忽然有箭朝我射来,似乎还差了些力道,而且还偏开我的身体,心下大悦,这人武艺稀松,应该手到擒来,顺手捉下来箭,忽然觉得此箭颇为熟悉,在马上定睛一看,一个厉字便在箭杆之上剧烈晃悠起来。
心下大惑,在抬头看,二人已到近前,双双下马。
我赶紧勒紧马头,可怜了这畜牲叫唤不停,前蹄腾空,把我定在半空,又转了两圈方自落下。众人也赶紧往两旁散开勒马,一时马之嘶鸣之声不绝于耳。
下面站立二人,我都认识,前面张旗者正是那个郭旭,此刻他正双手横捧他的大旗,看着我,似乎等着我的发话。再看后面一张五尺铁胎弓,弓上系一三尺细红绫,身高九尺,体态雄健,笑颜开怀,正是我那个不令人放心的留守镇国的四弟。
“这是……何事啊?”扎枪于地,我一头雾水地下马走上近前。
“你认识的,郭旭,从大哥二哥那里过来的。”四呵呵地抢先说了起来,然后拍拍郭旭的肩膀,提示他说话。
“我自己要过来的。”这个我曾经的“死敌”说话了,不过我先让他停一下,赶紧转身对着邓茂说,邓茂却没让我说,直接抢先说,“俺知道,哥几个,快和我回去,让兄弟们和老百姓们都别撤了。”旋即一干人便飞奔回去了。
这回我转过来,换成这两个一头雾水了。我却对郭旭点点头,道声此事不怪你,直接冲到四的身边,拍了两巴掌,“小子,你来也不打声招呼,这个阵仗,我以为益州又来人了呢。哥差点给你吓死。”
“没错吧,我说我们这么着,三哥肯定会吓一跳。”这人居然还得计般,和郭旭炫耀起来的。
我点点头,瞪着四:“是你的主意啊?”
“嗯,我想给你个惊喜。”
“免了罢,只有惊,哪来喜?看我不收拾你这个兔崽子。”我决定一定要揍这个混小子一顿时,后面的郭旭却救了他。
“平安风云侯谢智大人!”忽听耳后风声,转身过来,却见郭旭已经跪在地上,双手将大旗奉上。倒让我放下了清理门户的念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郭旭错了!”伴随着哽咽的声音,此人跪伏下去,旗子也扔落在地。
这个事情讲起来有些长,即便简单点说也还得从他在我二哥那里说起。这干西凉人住在我二哥眼皮底下,给他们牛羊,不收他们赋税,只要他们自己养活自己,本来不算难事。可他们的西凉口音,以及传闻他们是董卓的军队,每次上街拿牛羊换些米盐酒醋这些东西都非常困难,对于此传闻,我觉得颇有可能是我二哥特意传的。先不说大多数商铺会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更常有遭路人唾骂之事,甚而有人拿出棍棒群起追打。日子艰难,这帮人桀骜的脾性也意志日益消沉下去,却说有一天,忽然一支黑衣黑甲的军队,没有旗号,忽然杀入他们居住的村子,抢了他们的牛羊,还放火烧光他们的房子,将他们全部掳走押进了一个山洞。
我很难想象他们如何感受这一切,但当时忽然有人问他们心中如何感受。此人原本就在洞里,他们还以为那人也是被掳来的,自然实话实说,说道这贼人无法无天,欺负人,欲杀之而后快。忽听一人击掌,洞内立时灯火通明。那人只对郭旭说一句:“现汝知谢子睿之心乎?”
说话的是二,他甚至带着我那个“皇妹”二人,还有大哥以及他手下的一批人,对这帮人进行了一番说教,只道,汝知逞威,何知终反加于汝身乎。
应该说我这几个哥哥嫂嫂其他都还好,就是秦侯夫妇有些蔫坏,他们两个描述我的时候,都用手摸小孩头般在膝间比划一番,言必称:“吾那三弟,自小仁厚。”“吾那皇义弟,自幼纯良。”倒似他们把我拉扯大似的,天可怜见,一个大我一岁,一个长我十天,这二人倒真充起长辈来了。就是大哥确实是好人,没有掺合其中,自始至终表情严肃。
他们就这样把郭旭这干人打法过来了,我总觉得他们是想甩掉一个包袱。
原本的我决计不会收留他,即便他是个将才也是这样,当初我把他打发走去汉中那里便是为了这个。可现在不同了,时间会冲淡一切,而且,我曾希望益州人原谅我,如何不能接受别人的歉意呢,他害了上千人命,我则可能超过十万。我有何理由如此呢?我都十九了,我还是一方的诸侯,心胸不可如此之小了。况他如真能为我所用,不再为董卓卖命,至少对老百姓是一件好事。
“汝欲何为啊?”我笑着看着地上跪伏之人,伸手便去扶他:“起来起来,大男人要拿得齐放得下,以后做点事情,与民为益,则为善也。起来吧!”
“一路曾听人说起风云侯当年折旗焚麾,与几十万益州人前自辱谢罪。旭自忖无这份胸襟,便请龙行将军作见证,欲效君侯也。”当即站起,便要用腿折断旗杆。
“哎,哎……”我赶紧拦着,双手扶着这个旗杆:“免啦免啦,这旗杆给一个熟手木匠也得三天多才能砍斫枝杈,木面刨平,这旗也得三四个织工绣工忙上五日,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我明白了,说实话,我舍不得,你就用它吧。”
他看着我,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嘴唇动了动,没有能够说出话来。
“走走,我们回去。”我心裏忽然感觉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了自己这番处理而得意?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
回来忙了一个时辰才忙定了,多是安抚百姓回来。不过我还抽空看望了那两家,顺便检阅了这两家准备撤离带的几十辆马车上的东西,欣赏了他们的马车,“夸奖”了他们一下很有钱,车子也很漂亮。不提他的钱货多少,就单说他的车,便很难几百个字描述完毕,怎么形容他的车呢?非常华丽,极其漂亮,处处皆可观,如果非要只用一句话来形容,那便是:光看辔头装饰,就够诛他就三族了。转过身来,看着龙行甚而带着笑意,看来他来这么一手“惊喜”,对我来说还是有好处的。
四给我带了一千人和两个月的粮草,关键是带来了他自己,这是我最为满意的。至于郭旭,我似乎还没有准备好。
有这么多人的阵仗在这裏,怕那两家得有十几天不敢来找我。乐得清静,那日午宴,便很是开心地问询四最近广信那里有什么事情。
这个人正在大口喝酒,说这裏潮,喝点酒发发汗舒坦。我立刻毫不留情地揭露,馋酒就是馋酒,不要找借口,哥又不会克扣你这口黄汤。他才憨憨笑着说这一路怕出事,勒令上下不得饮酒,自己也就只能挺着不喝。我拍拍他,做得好,你喝吧,喝完给我说说那边情况。
他还没有喝完,便随口撂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正在筹划给你修陵。”
“林?田猎的地方是吧?广信那里旁边山林茂盛,还怕没有个林子供我们打猎。别想起来乱花钱,越国经不起这样折腾。”
“不是,三哥,要给你修陵墓。”
“呵呵。”我哭笑不得,忽然严肃地和他说:“你看哥这个样子,无论让谁看,我觉得最起码还能再活三个月没问题。”
这人噗嗤一口便把酒喷了出来,周围几个全都笑翻在地。
“三哥你真逗,其实我开始也没想通,三哥才二十不到,修什么陵墓啊,不过听司徒徐老头子说,按礼,该您在位的第二年给您修了。我不知道,姐说是这个理,俭叔儿也说可以,便开始筹划,等您回去,他们会向哥你汇报的。这事我到现在也没明白过个理来。你说,我是不是也要修了?”
“好的,哥在自己的边上替你修一个,过几个月就让你进去住住,看看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