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哥哎,你就放过我吧,不劳您了,我自个儿家住得挺自在的。”他一边说,一边连坛子都上了。
“哎哎,就你一个人喝啊。”我很不满意地打断他:“给大家都斟上。”
“噢,想起一件事儿,还挺重要的。”
说话间,他放下了坛子,从腰间取下一个包袱:“上面给您送过来的。”
裏面是我的印绶,我来这儿都好几个月了,这要过年了,上面才把我的印绶送过来。总计两条紫色的带子,一个锦囊和裏面包裹的金印,一条细带系腰,是为组;一粗带搭在细带的右手下,是为绶;遮着后面挂的锦囊中我的“汉越侯之印”,这便是所谓印绶。以前我也有,不过那时颜色是黑的,印是铜的,比这个差多了。
“你们印绶都比我早到。”他们的是我授的,都是我拟的词,自然不会有所差池。比如,龙行是铜印,上曰“越左司马印”,配一条墨绶。
“既然印绶来了,有事情就得记着了。这印绶得随身携带的。你们带了么?”
高陞点头,拿出一个袋子,四拍拍腰间,华容从袖子里找出一个小盒子,邓茂挟起一个芋头:“我埋在家里后院了,那贵重东西——铜的,刻着越右校尉印,官印啊,一辈子别说没用过,看都是第一次,我舍不得用。”
我埋头下去,只管摇了摇,肚子里的脾气全给泻了,“刨出来!和我这般带在身上用着,这是王法。”
郭旭那天也被我安排在席间就坐,他对我们的朝廷一定有了一个“相当”“恶劣”的印象。
“你弓上咋多了这么根红绸带?”四自然在我的身边,他的武器自然很是显眼地摆在我的旁边不远处,拿它说事,明显是一个很好的说话的切入口。
“这不要……过年了么,婉儿……给我系的。”此时此刻此人正抱着一大块炙肉,掏出身上的小刀,一块块割了往嘴裏扔。
“你姐有给我信么?”心中其实有一百个想法,就是把这个野蛮人小子拎出去打一通,还是忍耐,毕竟有求于人。本以为他会给我,可这小子,居然一直扣着。
“噢,想姐了吧!”这人有恃无恐,一边喝了一大口酒,双手掰着最后剩下的骨头,直接下嘴在其中找寻剩炙余肉。
“你是不是欠揍,给我交出来!”在平常日子中,我的耐心一向不算得非常好。念想着战时和平日的岁月,其实我真适合生活在乱世。
“好好好,姐一封,嫂子一封,波大哥一封。”这人终于抹了抹嘴,悬着油油的双手,找寻东西擦拭,用嘴努努自己的怀中位置,我这才发现他穿了件新衣服;便示意我来拿,此人立刻收臂挡着不让,说还有婉儿给他的,以及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信,最终我伸出袖子,反正也好多日没洗了,他也不客气,便在我的袖子上好好擦了擦手,最后从怀里掏出信来给我。
“你等先吃,我去去就来。”拿了信,我立刻先行离开去看看信。而身后立刻闹了起来,还没走远时听得几句,看来是那个某个人给另一个人的信让他们产生了兴趣,而且高陞已经直接把问题高陞到“弓某某给邓某的信”的地步。
我的两位妻的信件我不打算尽述,只能和外面的人提其他事情。本来今年我上元节(元宵节古称)过后得派人去给我那义父母上贡去,现在看来得自己去,因为我还有事情要做,正好顺路去拜访他们——我的姐姐要出嫁了,不过,这其中还有一点烦心事——孟德兄在他老家早些年有一个女人,似乎未有扶正,也未曾娶过门,这种烦心事情不是以前我能想象的,只是这种豪门大户人家特有的那些坏毛病。本来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她还给孟德生了一个儿子,再说一户姓丁的大户也有人做媒要嫁女给孟德,曹家的老爷子不知听了什么唆摆,本已和父亲定了婚期,居然还真又给那家下了聘礼,合着姐姐那脾气颇为刚烈,这番事情就乱了。
就这消息看得让我心中愁云密布。而上天似乎也能感受我的心情,早上还能看到点阳光,这才刚过正午,忽然间就下起雨来。
“越侯!”邓茂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一手捂着脑袋,踮着脚急步朝我这边廊下冲了过来,“这雨下的……真是……”
“什么事情?”我看着他。
“那两家又来人了。”看来我小觑了他们,他们还真的敢来。
刚想到这,雨似乎也要表现它的性格,忽然又停了:“这鬼天气!”
“让他们先候着,我们吃饭。”
席间我宣布,上元节后我要去洛阳,这裏事情要乘过年这几日解决,马上和我一起去见那两家,席间不要说话。
这两家果然又是为了那事情来的,而且颇是着急,两家争先恐后道出要过年了,这生意不做,怕年过不安稳。我说莫急,我同意了,可以去准备了,不过我也要去。
这回,这两家不急了。倒是推说南人难驯,恐出事端,一家说了他们宁可亏掉生意,不能让我犯险,一家则赶紧符合。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明白我想干什么,但如果他们够聪明,应该能发觉我“不怀好意”,其实我也确实“没安好心”。我就是要看看,南人那边到底怎么样。所以我绝不松口,要么我去,要么谁都不能去。当然口头上绝非如此表达:“吾为此地一方诸侯,辖地竟有我不可去之处,不可抚之民?”
“此事便这么定了!”忽然想起来这裏我说了算,我笑着站起来定下此事:“高陞,与他们安排一下我们出发的时间。”
说完转身便走,后来还不忘回头夸奖那两家,虽然他们未必愿意接受我的“赞赏”:“尔等两家之忠心,孤心领了。”
这是我第一次用“孤”,感觉还不错。〔汉时诸侯可用——作者注〕
当晚我叫所有人来商量这个事情,提到派人下去从老百姓中得到的一些散碎信息,对这次我们出去情况做些议论。关键是现在我们不清楚这些南人的情况,那些老百姓大多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周围巡查了方圆几十里,看不到什么人烟。最后我还是决定自己去,来的时候查过典籍,这些人虽然是蛮夷,但是自南越平复之后(西汉初年)都是承认受治于大汉。他们未必会对我有所动作,至少不敢,虽然有前任的“糟糕榜样”,但我觉得我不一样。应该说我还是比较疯狂的,但至少还不是丧心病狂。
忽然外面嘈杂声大起,还未待我传令查问,冷县尉已经冲了进来:“走水了!”
城内井并不多,据说城内挖地三尺即可见水,但井还是少。虽然说是此地井水有股咸碱之味,还主要因为城外就有一条清澈明净之水,我们吃水,也是从城外挑进来。而且但此时挖井显然不太恰当,不及念想此火如何而起,立刻命令开城门取水灭火。忽然间脑中念头一闪,停住冷县尉问道,着火之屋在何处。答曰,西南。
再问,两家有无出来救火。邓茂冷笑,这干人怎会出来;却听冷县尉说,倒是来了。
“先去开城门。”
众人待要出去看看情势,却被我叫住,道声不妨事,只说如此如此,众人恍然。这才一干人出来。
火势并不大,半个时辰都不到,便被扑灭了,只是这些屋子都是些茅草屋,这一番火烧,牵连了十几家。让士兵腾出十几顶营帐给灾民,让他们住进县衙,待第二日再说。
这夜睡不着,在院内走走,看到郭旭在那里站着,过去问他,倒被他反问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问我为什么不自己去那些百姓家看看,去问问,所谓知己知彼,只靠底下人三言两语的回复,如何能清楚判别。
这事有些戳痛我,我拉他一起坐到檐下。
我这个人在这些事情上是个急性子,常会听不了三句,便会发作,尤其是现在我说了算,没有人会违逆我。有时候你认为好,未必别人觉得都好,有时候你认为做得对,未必能让事情变好,我就为这血气之勇,义气之用,吃过好几次亏了。所以,找人去问,自己静下心来,耐住性子慢慢想,或许更好。而且,最后我带着开心的笑说:我完全信得过我的兄弟们,只要我认定他们是我的兄弟。
两日后我们出发,我带着四、华容和几十个彪壮大汉——北方人中从来不少这个,郭旭则带着他的兄弟们做我的后应。邓茂、高陞兄弟都很紧张,觉得我的安排有些过于“胆大”,我说我信得过郭旭,私下还和四咬了一番耳朵:没问题吧?我觉着应该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吧?你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还和我拍了胸脯说他肯定没问题的。但三哥你也太信任他了吧?
这回我也开始有些紧张了,但是我无从改变,我没有这个嗜好。
所以我还是很诚恳地专门找他交待,一切要忍让,切忌妄动,不要扰民。
潭中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前几日忙着各种事情,这番出来终于能好好欣赏一番。华容不免有点紧张,问我如何如此安定,我则问四如何这般气定神闲,他看着轻松说道,三哥如此心平气和,他如何需要着急。我悄悄和华容说,其实我是看到北海如此悠闲,才放心的。华容擦了擦汗,长长叹了口气,问我,您怎么活到今天的。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他们的东西都在大车上,每辆用两头犍牛来拉,本来我也不知道,但是波才曾教导我们两种牛的叫声的区别,所以,当我们听着这些牛车出城门时,除了郭旭所有人一听便说:“去了势的。”郭旭很奇怪,便问我们没去的是什么声,我们怎么知道是没去的时候。笑得不行的邓茂竟说了这么一句:“波大哥……是……没去的。”
所有人都看着邓茂,邓茂好像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赶紧解释:“波大哥的声音是没去。”
这句解释未必就能有所弥补,几个人故意有些怪异的“嗷”一声,也并不意味着他们理解。“茂哥……这个事情,我们得向大司马禀报啊。”
邓茂当然赶紧表示口误而已,大家当然不吃这一套,很快事情便到了最终定论的时候:他们会向波大哥汇报邓茂的言辞,除非……当然关键就在这个除非上……邓茂需要公开弓某某给邓某的信件。
其实我也很想听,但是为了我们越国国君的面子,我摇摇头,慢慢离开——当然要慢慢——如果一不留神听到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拉走了郭旭,毕竟家丑不可外扬,郭旭现在还没有授予官职,算半个外人——假如他是真心投效我的话——如果不是,则完全是外人——那我的情况就更加糟糕了,所以还是多嘱咐几句比较好,希望能有所用处。
终于上路了,可惜,没有一不留神听到些有趣的东西。
牛车很大,也很重,浮桥虽然结实,但为了安全还是每次过一辆,所以我们便可以慢悠悠在周围遛马,等待这二十多辆车的依次通过。
过了潭水,耳边忽然有了汩汩的水声,仿佛水击石头之音,清越而悠长,平日在潭中因潭水潺潺从未曾听过。而众人似乎都知道是何处的声响,便直接引我过去观看。在潭水拐向东北的地方,有一个散发着雾气的泉眼,岩石之下不停地汩汩出水,翻出一个个水泡,在潭水变积出一抔九池方圆的泉水,又慢慢溢入潭水之中了。以手试之,其水温软,当地人称为响水泉。〔柳州赵家井——作者注〕
问了当地人,他们说他们管它叫响水泉。我留意到后面有人和华容耳语,过了一会儿,华容过来和我说,这泉水现在被那两家看着,只供这两家享用,其他人不得擅自取水,而且这两家本身还要争这水的归属。我撇撇嘴,难道这水还不够用么,心裏能感受这裏面的一层意味,却是无聊恶心得紧。
乘着牛车轰隆隆前行,我们骑马在我们的士兵向导下到处转了转,虽然后来我几乎再也没去过潭中,但是我还是能记得那里的魅力,那年的除夕,我就是在潭中的群山中度过的,那段经历是我无法忘记的。
谢越侯智元年腊月,越侯猎于潭中。越国的历史就是这样记载那段日子的。
那年,我十九岁,破六韩烈牙十八岁,华容十八岁,郭旭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