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大约了解到我被这对姐妹一起算计外,只清楚现下有大半扇断裂木门正搭在我的左边肩膀上。
我认为这个样子有些不妥,当下身子不稍动,以肩膀使力将木门先撞出去。在一众官宦小姐的惊呼中,赶紧一手背过手中兵器,单膝及地:“臣越侯智,未知内里实情,贸然入内,惊扰长公主殿下及诸位小姐,请恕唐突之罪。”
“行啦行啦!”长公主嫂嫂脾气似乎有被二哥带坏之嫌,言谈中已有明显的子玉风骨,先是轻叹一声:“唉,莫要在义姊面前装什么谦谦君子。你往日德行令夫人已通报与我等。何需装模作样,要说你束了冠,着实显得文气了些,不过那扇门倒是无辜得紧。”
“忽听裏面求救,事急不容拖延,故而莽撞了些。”我决定埋头和那扇门比无辜。
“罢了罢了。”看来长公主倒不算特意准备刁难我,倒像要让我展示一番:“哎,往昔我这等姐妹只在父母谈资中知晓将军神武,今日也算让我等女流见识平安风云侯之威。”
“公主殿下过奖了,智只粗鲁之人,难登大雅之堂。”鼻前开始涌动阵阵幽香,耳边流过莺莺细语,这有些让我不自在。尤其是银铃也在,更是让我有首鼠两端之感,如果偷瞄两边显然会遭到报复;而不瞄,又觉得暴殄天物。当然,我还是伪装得道貌岸然些比较好。看终究是有机会能看的,但是银铃是会陪我一辈子的。这时候作君子状没有多大罪过,偷瞄乱看,却可能是个“终身大罪”。日后银铃想起来就是一阵口诛笔伐,掐拧掟攒,我的生活岂止悲怆可言。
“兄长过谦了,其实兄长有好几首诗也多为人传诵。小妹练字,都曾以兄长诗文为练笔之字。”倒是小公主主动替我解围:“尤以一首《桃兮》,实乃写情之佳作。”
我却疑惑了,那是我与银铃崖上重逢时为她所做,怎得连二公主都知道。忽听得耳边阵阵柔声细语大多是附和之音,显然都是知晓的,更让我吃惊不已。
“哎,若只是赳赳武夫,何以大家闺秀都愿一睹君容。显以弟常有文辞流于世,故而得闻于四海也。”连我都需点头称是了,若只是孔武有力,暴虎冯河,怎会入这些女孩子慧眼。
我很想问银铃,但是很不方便。这场面上的事情又不知何时得结束。
“是不是立于我等女流之中,颇不耐烦,想跑?”要说长公主这个嘴,比子玉的都坏。说不定是二哥回来无力做那些事情,让公主闲的无聊所致。
“不敢,只是智唐突粗鄙,不便留于众位小姐其中,行伍之风尘怎可沾染各位小姐千金之体。”
“想走也行,你便在此赋诗一首,与我等共赏。若做出,便由得你去。若不得,便在此间跪着。吾,汝姊也,父母不在,窃以为尊。”这小丫头口气仿佛我还真是和她孪生一般,真想好好熊她一番,不过一则惹不起皇上皇后,二则对不住二哥,只得忍下这口气,开始搜肠挂肚凑些句子。
这纯属强人所难,我自认不算文人。若有点酸词当年都用来哄银铃了,现下哪凑出那许多花花言语。抬眼观瞧公主旁边的银铃,希望她能帮帮忙,我知道她们妯娌关系一向不错。银铃确是在看我,不过她却似乎早做好准备似的,自袖中抽出一方黄罗帕擦拭了一下额角,又不经意放在几案上,然后露出一角在案外。立刻意识到银铃是要让我想起她,或许是铃儿要让我借用她和黄姑娘之间对诗的词句。不过既然我对银铃的情诗都会传得天下皆闻,借用她人诗句,怕会被拆穿。而且二人诗句确实女子气重,不可借用,或许是让我自她们诗句中寻些思绪。
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银铃的意思也要我作诗,今天这番是决计逃不了了。
虽然近日白天暖意甚重,不过夜里却还颇有些凉,背后一阵风起,吹到身上仍是一阵难以自禁的寒意,就着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似乎便是在去往陈仓路上。我站起身来,双手端着铁天狼,想起去往以及在陈仓的种种,忽然有了些感触。将兵器运交于手,慢慢吟道:
“西北起凶顽,上林聚义骑;讷言躬身行,捐躯效国器。少年不知愁,唯念闺中妻;老父尚谈笑,爱女待及笄。臣子报国恩,忠勇何须檄;但使天下安,未计遇不期。夜深冰河冷,月下马蹄急;鹰隼啸山林,骐骥溅春泥。甲胄凝霜雪,朔风破寒衣;一朝陷敌营,生死悬旦夕;纵驱戎狄去,空余妻儿泣;胜负或有别,百里同凄凄。古来征战事,回还壮士稀;俟之千年后,稽古何人忆?兴亡多少事,谈笑斜阳西。可怜家中妪,白发凭谁依?”
完毕,我竟不能自已的泪流不止,环视一干观者,多有戚戚然者,能体寒微之人疾苦辛劳者,也算是好心肠之人。
赶紧拭泪,公主这才反应过来,声音似乎也有了变化:“子睿还是有些才气的……此番战事艰辛,诸家也都尽忠官家,父皇甚慰,我等也得心安。”
公主亲自倒酒并赐下,不过言明饮尽之前需再完诗一首,我倒算是放开了,端着酒盏,似乎都没有经过思考,仿佛寻了一个韵脚便随口说道:
“把盏温晚凉,风过雾凝霜。浊酒醉入夜,何时得归乡?”
“不佳,除了换韵,其他甚是敷衍。”公主大人摇头道。“再得一首,若一首众人皆言善,便放过你了。”
这倒真不能怪她,因为这首大抵是以前草堂无聊时随口占来的,不过当时是设想自己跻身官场,在觥筹交错中思念故乡的伪作,没想到今日却用上了。虽贴切,但着实算不得很好,因当日并未在宦海之中,怎能有真情实感。
“姐姐,算啦!子睿大哥已经做了两首了,姐姐本说只做一首的。”我记得以前看小公主只是个小女孩子,木木讷讷的,现在心思灵巧了些,尤以善解人意堪多赞赏。若有这样的妹妹,作兄长的也会很开心的。
“你站哪边的?”显然长公主在家也是横惯了的,竟这样教训妹妹,小公主有些委屈,看了我一眼,便是表达爱莫能助,只得继续留我在砧板上了。说实话,这种姐姐还是能不要就不要了,作嫂嫂我都怕得去了。
不过既然得等,莫若做个人情。“张林!”
此子瞬间即到,按说定是窝在近处某窗缝之间。
“门已破,持我兵器,立于门处,以作护衞。”没交代他面向何处。但我对看到门槛处一个眼睛滴溜溜乱转的脑袋,毫不见外。
“但请斟满。”实在无法,需得借酒力了,可偏道本人酒量上佳,这几口下去毫无动静,又不便一次次要酒。
忽闻得背后门口处,秋鸾唤张林让开道。转头只见几个侍女用步辇抬来一坛酒。当下也不推辞,直接拎于手中,仰脖便饮。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当下喝了半坛,权作解渴,又作借劲。
其他没什么感觉,就觉得饱了。尽力压下一个酒嗝,就觉得鼻子一热,身体也慢慢轻飘飘起来。我知道劲头到了。大体上我感觉自己对谁啥话都敢说,但是还能压住不说,便是我喝得正好。
我甚至能自以为是地装作和没喝酒一样的感觉时候,这就是最好的火候,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很多人喜欢酒,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原本很多你觉得不便说出口,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喝了些酒,你敢说了。其实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其实说出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早该说出来更好。可当你清醒时,却又总有诸般禁忌。
春日花开,夏日雨霁,秋日叶落,冬日雪飘,于此四时邀上两三好友,团窗边小案,上些陈年醇酿,看窗外种种,谈天南地北,确一番难言其妙的滋味。酒至酣处,心胸顿开,凡有过节抑郁之处,顷刻烟消云散,实为畅快。
当然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自己姓字名谁那也不好。总之天下万物本就有个度,一旦过度便什么都变得不好了。子曰:过犹不及,便是这个道理了。
我觉得自己还算能掌握这个度,至少当我看着公主还能憋住心裏的这句话:“你这小丫头片子,居然一直消遣老子。”同时还能意识到最好别再喝的时候,便觉得自己还掌控得住自己,尤其是居然还记得作诗。
我不再忌惮地看着周边的这些女孩子,她们着实是片美景。这些小姐们自幼定都是受过父母严格的教育,眉宇间大多透着一股书卷气,且不乏灵动之气。她们或窃窃私语,或微笑静待。期待之余,似乎还在思索刚才我的那首诗,其实连我都记不得自己刚才说的什么辞文。说实话,我反倒在为她们担心,如果嫁给仲道兄、玉东这样的还好,如果真的落入诸如门口呆看着裏面的那小子手里,这一生该如何度过。
坦率的说,我都有点想出门为民除害了。
我还想看看银铃,那也是必须的。她总能让我心情温暖,不过伊人却有些拘谨。眼光与我对视不多久,便垂了下来,又需过一会儿才抬起,仿佛勉励般点点头。
我或许很轻佻地在厅中漫步,却没有人打算打断我。眼睛漂浮在各处,也没有人能猜着。
“仲春青青,怡然我心。且褪征衣,着返玄襟。莫谓子痴,所为不经;赳赳行伍,难解风情。穑夫不绝,乃育公卿;织女有承,无断褵衿。天亦有道,岂言人轻;汝神仙兮?独居天庭?”我下意识指向上座,耳边听得几句嬉笑,心中一乐,贵胄女辈,也有人能听出这其中贫贱不忿的味来,当真不可小觑:“恶贯竹罄,焉无终尽?疏怠黎民,祸临比近。譬如暴秦,二世辄尽;又如莽新,半世而倾〔世原意三十年——作者注〕。煌煌天汉,悠悠吾情;是非枉直,顾往知今。明明华堂,灼灼穹厅;百工不出,宿野观星。兹念众姝,才高德馨;相夫教子,勿忘百姓;则吾普生,可呼万幸;且醉上林,对酒相庆。日落南山,水汇渭泾;梦醒莫问,孰浊孰清?休与以辩,孰梦孰醒?”
“哎,也不知你说些什么,不过竟能说出这么一长串来,也算辛苦。替越侯赐坐。”
心下一惊,这番还常驻了。但我不便说公主许诺的前番种种,说了,岂不显得我在此如坐针毡,欲图离去。公主也不问大家对此诗看法,就是诚心拖我。我也不知道大家对我这一长串喋喋不休的看法,不过我倒真不感兴趣。想来,喝那么许多,出去乱窜银铃定会很担心,正好有些晕呼呼,寻个地方坐也算是件好事。我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这首诗后来也给我带来了个不大却很严重不小却无碍的问题。其他还好,但其中一句,尤以此其中一个字,我着实应该换一个。
当时我完全没有反应,只管接了坐垫,就坐在中间过道对着公主的地方。
“咦,你怎么不着急走了?”此女果然蔫坏。
“公主殿下不是让我坐么?”但苦于没有人和我站一边,我只得将问题推回去。
“这才乖了些。”要说这个用词着实颇无赖,但我只得情绪稳定地接受。
我都开始反省平日里对自己的下属是否有这种不带恶意的捉弄了。
不过张林不算,我认为那不是捉弄,纯属操行指正。
虽然有些醺醉,倒也掌得住身形,坐下也不至于睡着。
女孩子们似乎很快就又转回讨论着上巳节的过法,据说她们来我这裏似乎就打算把这裏当做女孩过家家的议事大厅了。她们也会稽由公主大人出马,问讯鄙人的意见,我只是“如此甚好”“应无大碍”的例行公事。既然说是女儿节,女孩子们玩高兴了,不出事,便行了,我就不用费心指摘了。不过未免有人——我没有说是谁,但是我猜公主对这个人很熟——说我敷衍了事,我还是问了问,譬如:此地可有适宜此事举办之地。只两天,所需物事是否好准备之类。
我只知道我的诗文确实对她们有些人起了作用,她们中也开始为下人考虑了,常有觉得不需如此铺张,只公主觉得此事简单得紧,不费甚事。
当然说不准这些小姐本身便如此良善,倒是我自作多情。
这一番聊得甚多,送走之时,天也黑了。
酒醒了大半,看着银铃的眼神,就全醒了,我知道麻烦事还等着我们。
我只得在门口发愁,这门如何是好,脱了门轴尚且好说,现在断作两节,这晚上我到哪里找人帮我补上。偏巧这次上林里一干官吏百工等坐罪下狱个干净,如果夜里寻那些候补的家伙,他们若是一时寻不着工匠,说不定一急自杀了,可就对不住他一家老小了。即便找到木工师傅,让人彻夜赶工似也不好。
做好人一定是会有代价的,不过我很快想到了一个权且之计,在厢房寻一屏风搬了过来先挡上。银铃有孕,兄弟告诫我,夜里千万不能受风。然后量好了门的尺寸,打算寻一不住人的馆舍先拆了它的门。
不过刚搬了屏风,未及出得远处去寻门,刚出馆门就远远地看见几缕灯火中两扇门晃了过来。自然,门不会自己过来,于是我凑得近前,看清周边之人,对着中间两个认识的人说道:西北长史大人,红袖将军妹子,你们怎么来了?
子实哈哈大笑,命人把门送去装上,还说:“莫忘,为兄目前还是上林的总司之官,这种物事,我来的时候查验时,便督造过以作不时之需的备用,还好大多官舍门户窗案都是统一形制,颜色也大体一样,做来也简单。”
“弟是问兄如何知晓?”
“那显然是你嫂嫂我的功劳。莫忘了那些小姐们,大多都曾在我的红袖军帐下练习骑马射箭。你那番英雄所为,回来靠近我们馆舍的小姐们必然会过来串门作为谈资。真哥一听便问:坏了几扇。答曰一扇。他便说定是进门左边那一扇。那些小姐们都惊讶得很,真哥笑着解释说:子睿那个左撇子,上手肯定撞左边的。”
“那你为何还送来两扇?”
“呵呵,一个门新一个门旧,颜色便不好看,正所谓门不当户不对,门闩都不一定好合,干脆一起换了。”看得出来子实兴致不错。既然两个人一起来了,便请了进去。
周玉完全属于没长大的那种,蹦蹦跳跳蹿在我们前面就跑进去了。我们才进官舍,那边已“姐姐,姐姐”叽喳个不停了。
子实仿佛忽然有所忆及,赶紧恭喜我,说最近忙得很,忘了来贺喜。
我说无妨,我应该去早些看你,没和你商量,觉得你会满意,可是对不住周玉妹子。
子实说没事,那里会艰苦些,但能舒展自己拳脚,背后又无后患。我的安排着实是为他考虑的,愚兄已经感谢不尽,只是可能会苦着玉儿。但我们这些人又不是世家子弟,这等苦还吃得住。
我问周玉妹子是不是还没有消息。
子实摇头,显然有些无可奈何。
我说太医令在,请他诊治调理一下。
子实摇头,说太医令最近一直随侍皇上身边,不便请动。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问了秋鸾,夫人的药煎了几副了,还有没有。
秋鸾说昨晚便用完了。
立刻笑道:你且于周玉妹子在此叙话等侯,稍后会有人来。
门倒是很快装好,子实便打发那群人先回去了。这门着实刚做好不久,一股漆油味道都新鲜得很。
当下,银铃与周玉聊女人那些事情,间或说说将来去北面要照顾好自己之类。我和子实则在图上探讨在哪里筑城,在哪里设置烽火台和哨位,如何安置那些牧民和刑徒等等。
其实子实并不如何苗那边地势有利。相对来说西北长史府的地形更便于骑兵进出,而何苗那边有山有水,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地势。但是我就是看中父亲和子玉以及西北二凉的帮助,而子实到东北那就基本只能指望自己了。而在西北,只要有所支持,凭子实的能力站住脚应当没有问题。鲜卑人擅长弓射马战,攻城却不足。只要安排好烽火,再筑上几座坚城,能在敌兵压境之时,收拢相邻牧场牲畜,暂护我民,再图寻周边诸侯几路进兵围歼来敌。
子实说他和我父亲谈论过,父亲提到赵国司空张大人正打算设计一种战车,平时就如普通马车一般随牧民遊牧,战时拼在一起可以为城。
我表示很有兴趣,子实也说去赴任之前定会去赵国看看。我确实很感兴趣张凯设计出了这个东西。如果有这个,即便在空旷野地,我汉军的不利也变作了鲜卑的不利,岂不大妙。
谈着谈着,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笑着说:子实兄,我想起曾见过一个人,似乎是孟德兄手下一员将军,长得很像令尊。
周玉仿佛听见了,也赶紧插|进话头:是啊是啊,子睿大哥不提,我差点忘却了。那日闲来无事,便去探望琪公主,就是令姊。自她助我整肃红袖军,我与令姊一向交好,常夜宿一榻,无话不说。到了令尊府上,却说在魏公那里,我便赶去了。在门口见着一个将军出来,那一眼,吓了我一跳,差点跪拜下去,公公便要叫出口。忽然想着应该不对,后来寻着琪公主,一描述那长相身材,说是魏公手下一名叫李瓒的将军。
“李瓒?”子实立时站起:“他也来了?我怎一直未能见着?”
“李瓒?”我也站起身来:“是啊,那可是元礼大人(李膺)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