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人之后,或假作为党人之后怎可不知李元礼大人,当年准入李大人之府可谓登龙门。说到这件事,就不得不提文举大人。鲁伯孔大人便曾在很小的时候就冒认自己为李大人故人进去过,要说孔大人也就两件事情闻达于天下,一个让梨,一个登龙门。(注一)而且都是他小时候的事。“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实际上这个是南朝人介绍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的词语,东汉时是否有此成语,存疑——作者注〕当年孔大人的急智,今天想来未必不是一种讽刺,或许他还生活在小时候,可是我都知道那里的肮脏,孔大人为何却看不见。
“玉儿,你是在魏公府上见着的?”子实没有如我一般陷入胡思乱想。
“嗯,真哥,是的。”
“你且先在银铃姐这裏獃着,我去去便回。”
子实风一样的走了,还好,门没给他撞坏。就留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周玉基本是真的大眼瞪小眼,我和银铃则是用眼睛互相示意,我们都相信,子实可能和李元礼大人有关系。
不过,这等子实的功夫,倒先等来我兄弟。
他来送今日的药,顺便被我请去给小妹看看。
兄弟说自己不善妇人之病,不过这脉相却有些问题,日常饮食起居也都记下了,回去问问老师,或许能有裨益。实在不行让我带这位小妹去宫里,让老师再看一次。
我点头致谢,出去送走了他。
子实没有回来,兄弟却又在几刻后回来了,还带了太医令。说是皇上就寝了,下面应该无事,便过来看看。我赶紧致谢,张大人无甚忌讳,问了些吃喝拉撒睡的问题,让周玉妹子吐个舌头看看,呼口气闻了闻,又号了一会儿脉。忽然问道:“这位夫人莫非红袖军帐下?”
“大夫这都能看出,小女正是。”这话说得我有些不适应。
“她就是红袖将军。”正因为不适应,我决定帮她补充一下。
“哎呦,机眼拙,未能认出将军。”
“太医令过谦,小女子不敢称将军,只是蒙圣恩,荫夫君功绩得封一个虚衔罢了。”这等话更是惊出我一身冷汗,原以为周玉还和以前一般,却未想这等官场话都学会了。只是和我们一起还能恢复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女般的欢快,看来是把我们当做家人一般了。或许倒是我把她生分了,还把她当做懵懂小妹一般。
“太医令,我这小妹有何隐疾,为何还不能有孕?”原为想说一句温情些的话,却不知怎的,沾惹了皇上万岁和小四嫂子的毛病,一言既出,便知这话说得不好。
周玉脸有些挂不住。而我不敢再说,从经验得知,皇上陛下义父万岁大人和西凉郡主小四嫂子后面的补充都是越抹越黑型的,我不敢确保我不会重蹈覆辙。
“无大碍,我仿佛以前诊过一家妇人,也是经年不得有孕,与此脉象很像。主要是日夜操劳,血气不足,无以温阴宫之寒。我想可能是红袖将军操劳过度而致,此间小姐贵妇,若有此番脉象应是辛劳过度的女子,我想红袖军常需骑马射箭的操练,故而妄猜。”
“玉儿,你本来就消瘦,以后要去北方,定要好好保养。”银铃有些着急,捎带了点训斥。
“以后莫辛劳了。有些事让子实干,红袖军那边让我姐多担待些,我去与她说。”
“那不行,琪公主不也要生孩子么?况且以后琪公主不是去赵国就是去魏国,这个红袖军,我还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是好。”
“哦,这倒是,而且最好能快点有。”我其实倒是挺赞成建立红袖军的,至少今晚那些小姐们也能体会些普通士卒的辛劳,日后对我大汉后人终究会有裨益。
太医令大人觉得我们的话题从医上偏移太多,写完方子,和日常需注意的种种,便赶紧告辞。兄弟也跟着走,我则有些不好意思的送出去,太医令一路叮嘱用药和保养关键。兄弟请太医令上车,在车下稍补了几句叮嘱,便赶紧上车赶马走了。
我刚回来,便看到院里多了一匹马,心道,这是谁不把马留马棚里直接拴院里。
不过想着敢如此的定是个狠角,还是不吭一声地先进去再说。
“刚听说三弟今天的英勇事迹——怒斩平乐馆大门。”如此恬淡的微笑者,这世上我目前仅知这一人。
“哦,二哥终于睡醒了?”这是我进门第一句话,手还一直扶着门,仿佛这扇门又摇摇欲坠一般。
“果然是左边门,我就说了应该是左边的。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小子和秦校尉说什么的?是不是咒我睡死过去?”看来秦校尉没有如实转达。
“我相信你也不是让秦校尉带什么过两日再寻他之类的话,是不是叫那臭小子莫要扰老子睡觉?”我也不便“出卖”校尉。
二哥主动转换话题,显然一切如我等各自所想。应该说,校尉还是比较稳重且不死板的一个人。
“我傍晚才醒过来,起来不见公主,问了手下说领着一干诸侯大臣家的小姐们去看银铃姐商议上巳节的事情。我总觉得看银铃姐,商量上巳节什么的只是个幌子,寻老三你的晦气是逃不掉的。公主大人对你明知道比她小,还当着皇上皇后之前充大之事,很是不满。平日与我叙话提及,那可真是耿耿于怀。对你,我可真不知会出什么事情。”要说二哥还算有点兄弟情谊的,当然很快这个念想就破灭了:“于是,我决定去找子实吃饭庆祝一下,一起拿子睿说笑一番的。”
“哎。”周玉甚至银铃都很没立场地笑起来,而我立刻跳了起来:“你这前后话都不挨着,哪有你这样的二哥?”
“怎么不行,她能拿你怎样?吃了你?”二哥依然那一付怡然自得状,从黄门寺里劫出来,在大哥那里泡澡,以至小时在一起聊天,他这种性格似乎从没有变过:“唉,结果你这边动静还真大,到子实那里,他和小玉居然一个都不在。问讯之下都说带着一群人从库里扛了两扇门户去平乐观了,具体什么事情也不算很清楚。想着,这动静可忒大了,我就赶紧过来咯,咦,你一个人回来的?子实呢?”
“不知道,刚刚似乎有事出去了。”
“嗯,子睿大哥刚谈到魏公手下一个叫李瓒的将军,真哥仿佛有事就出去了。”
“哦,对了,本来今晚我打算找子实吃饭顺便说的,那个李瓒将军好像李叔。”
“嗯嗯嗯。”剩下三个人一起附和。
“莫非……”我想一切都在不言中,就如同子玉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范滂,我知道自己的父亲居然是皇上赐的父亲,那个年代留下太多故事了。
“莫非什么?”一个声音忽然想起,这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到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旋即一个人转进来,撇下了廊外一众婢女。
“臣越侯智携妻银铃,及义妹红袖将军玉见过长公主嫂嫂殿下。”这个嫂嫂故意加的,也是原本整段官话中唯一不适合加入的词。
“公主,你如何知道我来寻你了?”我身上瞬时一身鸡皮疙瘩,斜眼看了一眼银铃,银铃也是一般同样眼神。
“夫君不在馆舍,听下人说,你醒后就问我去哪了,便想着你该来这裏寻我。”我不由得再看一眼银铃,银铃照例与我心有灵犀。
此下省略二人如同二十年没见的种种煽情言语。我努力显示出情绪稳定,银铃也做出压力不大的表情。
其下长公主很是令人感觉陌生地夸奖我确有才学,说我随口赋出三首,回去之时,众小姐也反覆吟诵其中佳句,不乏钦慕才气者,亦有情动而潸然泪下者。
子玉问什么诗,长公主只诵出几句她认为好的,还说让我自己复述。子玉这时候显示出他的对我的了解,直接说子睿定然记不周全,他的那些诗句,大多是同学们记下传扬出去的。而他的最有名的那首《桃兮》是一些江左名士在豪门大户酒宴中传播的。
我确实记不周全,那原本就是忽然兴致所致,而我一向记性很糟,回头看看或许还知道是自己写的。不过至少从他们的对话中了解,我的那首诗外泄大抵和岳父有关,而岳父知晓估计是银铃复述于他。而银铃复述我的诗,应该是为了向岳父大人表明我的心意。
长公主似乎换了一个人,一个时辰前的那个蔫坏险恶姊姊忽然消失,一个贤良淑德嫂嫂出现了。提及我时,亦多以赞赏口气。提及我的父亲则多用望叔之类的词,毫无长公主的架子。
这确实让我一时很难适应,后来我终于理解了,但我不愿说出来,只需体会那种暖意即可。
夜里躺在榻上才得和银铃二人叙话。她说本想让我借诸番情事波折赋首情诗,这干女孩子大多都到了出嫁年纪,定有各种所思,情诗应相得益彰;而我却洋洋洒洒,随口拈来,却万般不离黎民百姓,说我有贤臣之像。我说这不就是我从小和你和老师那里学的么?银铃甜甜地笑了,之后,她没有因我今日场面任何不妥非礼言行而说我什么,只是带着笑意蜷在我的臂弯里,不时用头在我胳膊上婆娑。然后一起静静睡去,或许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或许说了什么我没记住,或许什么都没说我自己想到了些什么。
第二日上宣越侯觐见,除祝儿媳妇有喜外,还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说是想去襄阳看看,许久没有见到以前的同窗好友,街坊邻居了。
皇上说还以为你想的是越国。
答曰:越国自然也会想,尤其是妻已有身孕,不过皇上身边事情更重要,实在不行,接她们来便是。
上嘉智之忠,外加一个特殊的命令,护送二公主二皇子去太一山附近游玩。
其实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奇怪的任务,也没有人告诉我原因。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前两日其他几个辅政卿便已经定下了,现在母亲已经带人去照顾银铃了,让我安心领旨。老师说要有个护送的样子,别太松懈不当回事,免得被人说些什么,孟德兄笑着让我好好散散心。
诸侯大臣们大多都恭贺我家喜事,看得出来,有些确实就是场面上的。不过也无所谓,我的答礼也是走走样子的。
“散散心?”我努力咀嚼孟德兄这裏的味道,不过没有明白过来。这个时节,我想没人想去散心,但是圣旨大如天,既然早定下来了,我也不便说什么。不过专门定这种事,辅政卿长辈们是不是太无聊了点。
公主皇子早就准备出发,我也不便多耽搁,来不及回去换衣取兵器,就近在父亲那里换了一身猎装,着人带信给银铃说明,顺带捎回铁天狼,挎上弓箭便出发了。本不想带兵刃,但是皇上那个“护送”加上老师的叮嘱,让我觉得不|穿得像个侍衞样显得很不敬业。
小皇子坐车,小公主骑了一匹小马由专人牵引,我随侍左右。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二公主想起来便夸我的诗作,或是询问越国那边有什么好玩之处之类,累得我没时间去寻点什么猎物“散心”。小皇子则主要是沉默,与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称,偶尔我主动问讯有何需求,大多也都是简短的否定回答。入山不久有一处离苑亭舍,小皇子才提出歇歇,二公主似乎也没有继续走的意思,便也说休憩一番再走。
山间这处离苑,似乎打扫过,倒也干净。其时尚早,二位小贵人也没有要用餐的意思,便请二位进去歇息,命人奉上点心伺候。
安顿下四下戍衞,卸去身上行伍之物,便进去与两位叙话。
山间雾气萦绕,我一直以为那正是最妙的,没了云雾缭绕,山便没了意境。不时露出的轮廓,尚有残雪未消,那云雾如白练纠缠于山石突兀之处,又不时隐于风中。那日山中见不着阳光,庭院中有一处回廊,中有小池,池水清冽,微有水气蒸腾,水草间有些鳞片斑驳的小鱼游动。山间廊外有些阴冷,廊内却不知何故还有些暖意不自觉袭来,让人颇是惬意。天井中观周围山川又是另一番风味。四方檐边勾勒出一个画卷,随意走在任一处廊下都是不一样的风景,即便站定一处,随着山间不停的风,画卷便活了起来,令人眼不离卷,只顾环顾而踯躅。
不自觉多耽搁了片刻才进去。一番礼节过后,照例又是公主先发话。
“今日上巳布置,各处都有忙乱,辩弟需以皇长子随侍母亲身边,姐姐又要陪着秦侯姐夫,便余得我和协二人无事,很多日前,本就有来南山游玩之想,母后也曾安排过,这日父皇便着我们来了。不想带太多人以免麻烦,便想着央求父皇请子睿兄护送我姊弟二人出来,父皇母后一合计很快便允了。”这小女孩着实长大了很多,我记得上次还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小女孩子,不知受谁影响现下已经颇为健谈。
不过从她的话结合父亲他们的话,倒有些出奇。他们干吗要在这个日子把这两位送出来,而且就送这两位。难道是为了立嗣?可立嗣场合协皇子都不在,似乎不合礼,应有协皇子向储君行礼这一步礼仪的。
倒是刘协皇子今日不知怎的,打不起精神,在侧畔不言不语,按说这个时候的孩子正是肆意胡为,顽皮贪玩的时候——至少从我和我的同学们相知这么多年的经验看起来如此。
胡思乱想了一番因果,仍不明就里。耳边似乎二公主各种言语尚未停息,便诺诺以对。
“子睿兄在想些什么?莳问何时再启程,何言诺诺。”
也就是我:“只需公主皇子大人歇息完毕,便可继续启程。此是自言诺诺即可。难道反问,那边现在便走如何?”
“有何不可?”
“臣何敢催二位殿下?”
“子睿兄如何越来越世故了,听母亲说,当年您可是呵斥了父皇母后一通。每次说来,我与姐姐都笑个不停。”
“那时年少无知,唐突无礼。有悖君臣之仪,无循长幼之礼。少年懵懂之举,怎可用来为人臣之规。”
“唉,总觉得更喜欢那时候的子睿大哥。”其实我也更喜欢,可是在这裏我却不能如此。她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或许是觉得对我太不够庄重。正襟危坐转换了一个话题道:“子睿兄文采着实令小妹敬佩,昨夜几首今皆绕梁与莳所在也。尤以最末一句,梦醒莫问,孰浊孰清?休与以辩,孰梦孰醒?甚是令人深思。”
我注意到二皇子忽然笑了一笑,旋即收住,目光四处飘移,对此,我有些不明所以。
因这一思量,耽误了回话,迟疑了半晌,“啊,多谢公主赞誉。”
二公主似乎也被我这莫名的出神扰得有些犹豫,忽然间整个气氛忽然变得沉默了。
少女或许有些隐晦之言说不出口,但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回。二皇子完全就是冷冷的旁观者,完全不知他想些什么。
最终也是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年忽然说了一声:天色不早,走吧!
南山为太一神所居,不仅律令,且司隶风俗上都不允许寻常猎户樵夫进入其里猎取砍伐。自然越往里越显得幽静异常,林间以木料铺设了栈道,两旁覆以近墨的密林,多以十丈以上松柏分佈,其间尚有残雪,却无风而来,幽冷静谧之间只有辔头下的铃铛和车马压栈道之声。小黑显然对这种木头吱吱呀呀声音有些不适应,鼻子里不时哼出一团白气表示自己情绪不算稳定,而且总想往前快冲,或者转身离开,以躲开这种令它烦躁的噪音。我还需不停勒缰拨正,一边用手拍打它的脖颈,努力让它不要如此躁动不安。
一路除了马嘶铃响,无人言语,我走最前,不便不时往后观看,只得左看右看希望余光看到些讯息。不过那一段尽是直径,前面远远墨绿一片看不到头,余光或许扫到了谁,却分辨不出喜怒哀乐。
左右顾盼之间确有一处异常。倒不是来自身后,而是正前。只觉得前方有四棵松树的松针颜色与常有异,显得有些泛黄。而且两两纵横相对,仿佛在前面去路上框出一个正方。
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瞬间想通所有关节,且不说为何如此,我只知道赶紧勒转似乎更加焦虑的小黑。转身示意御者拨转马头回去,抬眼观瞧一脸不知所措的二公主,拍马几步上前,贴得近处,“前面似有埋伏!莫出声,速回!”
忽觉身后风声乍骤作而至,心道不好,未及转向先将身展开遮于这少女之前。
只觉右臂受力,一箭穿过袖袍扎在了二皇子的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