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最后一次掠过和眼前一切无关的人是佩儿,念着她怀着我的骨血,我将遇险,却不能隔着几千里地传话给她。而身边那么多人,他们也有家人,他们家人又将如何。
我不能自已的仰天长啸:“智既如此,若万民何?”
啸毕,执兵而上,扎入廊下涌出的黑影之中。
印象里,第一个倒下的人是被我砸中了脸。此后如何,便不能一一明言了。我从不在银铃佩儿前讲这些,于是这些记忆和以前以及以后的种种,都毫无征兆地湮没在不知何处了。
我只知道我想活下去,有这个便足够了。
四方喊杀声顿时乱作一片,风雨雷电之中,现出众多宦官着装的人也加入的战团,只是他们是我的帮手。
贼众身着黑衣蒙面,与我等泾渭分明,多为泛泛,虽下手狠辣,刀剑挥舞开阖之间,却无章法。唯一似酋首之人,倒真是身手了得,轻易伤了几个宦官着装之人。大喝一声,大开大阖一阵劈杀,杀出一条血路,逼近此贼,喝道:且让开,留此贼于我。那酋首却开始躲避后撤,不欲与我对阵,令人狐疑,既来之,何为如此。
心下有些觉得异样,喝令继续收拾群寇,眼看此贼往廊下遁去,越发诧异,自己单追敌酋。料得此处一直为我往来,短促之间,想必一时无法设陷阱害我。
追得一进,四方廊下,只余我二人,后面杀声顿时小了一些。我有些怕还有贼人在侧,放慢脚步,那贼酋也留步转身,再撤一步,稳住身形,挺枪便刺,我心道来得好,左手松柄,直往抄枪头,棍交右手,狼牙直袭面门,心道,老子就这手功夫还拿得出手。
贼往后急闪,蒙面巾布却被我狼牙尖挂落。
我识得此人!他仓皇倒退几步,咬牙,便要再上。
“没受伤吧?……你走!速去!算我还你一箭之情。”看着他,我立刻想通一件事情。
“……多谢,大人速离,后还有人为害,势众难挡。”他也顿住了,看到我的挥手的手势,他甚至有些感动。
“看见你,我便知了。还有……出去别说看见我,只说被一蒙面大汉持此兵刃刮去了面罩,恐泄漏身份,趁黑赶紧遁入廊中离去。若问是不是我,你只说,身量上似乎稍欠了些,但或许是我躬身屈膝故意为之。”
“多谢越侯大人……珍重……”
遂转身回去,与众人合力杀贼,片刻不到,众贼皆毙,原有未死者,亦咬舌自尽,唯脱逃酋首。检视面貌,大多似草莽粗人,虽黑衣整齐,但头发污秽凌乱,胡须杂乱。想到刚才交手之际,徒有愚勇凶狠而无刀剑之章法,不似行伍之人,恰似山野贼寇。
所幸我知道那个酋首。
四方留守的几个监视者应我之令而归,西北角一个说看见人自厨屋出来,但是人甚众,于是尊我令未出声,我点头称是。诸人又报我等厮杀后边墙未见有异样。
我心中便定了许多,至少目前没有出我的控制。
不让发声,外面的接应的人就不知虚实,外围院落房屋不留人守候,更令这干人无法乱发信号通知外面内里情势,外面亦不敢贸然进内增援,待得贼深入内进,被我们一击而溃。外面纵有心,看裏面只知乱不明虚实,也不敢轻举妄动。
“得罪众羽林,令诸君着宦官之衣,有折辱处,请海涵。”未及调匀气息,我拱手施礼。
“但听越侯调遣。”他们的声音终于正常过来了。
“也不知道那帮死太监都到哪里了。”我决定逗他们笑一笑。
大家确实都笑了,坦陈畅快。
“好了,诸位英雄,请诸位带着众人,迅速下山,多执火把,牵马步行,以马在外侧。”
终需其中一位领头的问我:越侯不与我等同行?
“我留下来,便没人会攻击尔等。切记,昂首阔步,但不可急行,纵有风雨,也与我慢慢回去。幸得雨不大,汝等一定要火烛通明地走。我自有妙计,君等未见,日前走脱两组人马,均平安离去。”
随即,我寻来所有众人,让他们一起离开。叮嘱他们互相看护,一定要众人明火执仗一起下山。
人去苑空,周边依然悄无声息,这我能算计到,人没走远之前,还不会有人来。
他们也不会伏击这支队伍,因为他们在其中找不到我,也发觉不出其他的重要人物。斜风细雨中,火把簇拥之下,我的身材是没有可能隐藏的。而如果不能找到我,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他们攻击这支队伍又有什么意义,或许更令皇上震怒,而毫无其他意义。
时至如今,我坚信他们没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否则不会多出现在这许多弯弯绕子。而且我有一个最大的优势,这裏是皇家林苑,时间越拖对我越有利。我相信援兵到来已经是很快的事情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来,除了是我让他们慢慢走之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我让他们去找另一个人了,这个人调兵着实要困难些。但是我却必须如此,因为我已经考虑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不知道是否存在,但是一旦如我所想,便只能如此,即便不存在,我所需要付出的只是更多的耐心,和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拖延时间。
当他们看到这群人时,一定在猜想,两个重要人物已经在早先离开了。说不定正自顿足后悔中。当然如果目标真是我,他们该如何猜测,我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准以为我都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总之初时,我在明,敌在暗,若要莫为他人摆布,莫若提前将自己遁入阴暗之处,倒逼得敌不得已而显形为上。因为他们确实时间越来越少,而且他们目前应该仍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他们有人一直监视此苑的话,我进苑后,他们第一次看见我,应该是前两拨人马离开之前的观楼上,最后一次看到我,除了被我放走的一个故人,便也是两拨人离开之后的观楼上,天黑之后,我便再未出现在任何广众睽睽之下。
让他们猜去吧!
银铃经常敲打我是对的,我用计过险似乎一直没有改过来。但是如果不险,一定会被别人猜到。我用险,就是要让别人想不到,或者就算想到都摸不着头脑,最终他们知道了,一定会认为我就是个疯子。
不过我却觉得这样是最稳妥的。当然爹娘知道了一定大骂我胡闹。
但是那干人之所为,正是最不能显形的。我耗着,他们候着,我会越来越有利,他们会越来越不利。
想要一击得手,他们的时机已过,我要拆穿此等贼子,机会却越来越大。
而此时的我,褪掉了猎装,卸去冠冕,蒙上了脸,静侯于马厩之中。我要等他们来搜,与他们玩一次捉迷藏。离苑这么大,我倒想看看他们怎么搜这个无论如何看都是空无一人的死寂之苑。
之所以选马厩,是因为除了一面靠墙,三面几无遮蔽。正是白日里一目了然的地方,而现在不见星月,淫雨霏霏,四下黒寂之时,我却能与身后早就泛黑的墙壁浑然一色。
必须承认,爱穿黑衣,有时着实方便。
最能藏人的地方未必是最偏僻深邃之处,而是你最想不到的地方。作为从小玩这个游戏的行家,我很是闲适地偎依散碎草料之中,静待变化。
雨不大,除了檐下滴水,并不能听清雨声,倒是山风一阵阵莫名悲戚而来,寂寥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团黑影在雨中进入院中,颇让我心中紧了一下,不过很快便能辨认出是一匹黑马,竟自己跑了进来,在我身边徘徊了一阵,以表示了对我行为的不解。不过旋即它就不再理睬我,自己吃起槽中草料。
看起来我低估了小黑的胆量。我记得我让别人牵走了小黑。这小子怎么自己挣脱回来的。必须再次承认,有一匹虽然是黑色但是过于胆大的坐骑,有时着实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它很安静,表明危险似乎还很遥远,但是它的出现,却很可能向贼子们昭示我在苑中!
但是这次又疏漏了一个地方,我还低估了一个人的勇气。
或许到这种精细处,确实非我长项。
于是我的好运气结束了,至少暂时结束了。同时麻烦事情开始了,而且还远没结束。
就在我看着小黑的屁股蛋子,有点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又一条短小瘦削的黑影闪进了院子。
小黑没有任何不安,依然安心地吃草,也丝毫不顾及后面人的狐疑不定。
小黑影似乎也注意到了小黑,凑近了马厩,揽住马缰,似乎想牵走小黑,但是小黑显然对槽里的东西更感兴趣,很不配合,不算很客气的甩头摆脱。
此人显然不会牵马,马头稍一摆弄,居然把她给吓着了,惊叫一声“啊”便赶紧松手撤步。
闻得此声,当真吓着原本还算沉得出气的我。
赶紧扯下面上黑纱,走出马厩,努力压住声线:“公主,你如何过来了?”
我刚走出时,公主又是一声惊喝,一下子抱头蹲在了地上,听到我声音,忽然又赶紧跳起,不知是喜还是泣,直接跳到我怀里。
“我看不着你,你的黑马跑了,我便也跟着跑了,他们不认识我现在样子,也没管我,只当一个小太监去更衣了……”小公主好像忽然害怕了,估计哭得泪水都比这场雨大。
我却忽然感觉自己这次玩砸了。
对着这个小公主妹妹,发不出火。但是我真的有一肚子憋屈,所有谋划都被这个意外给拖入一个我无法想象后果的方向。
拖着她的手一起进身边一屋中,顺便一路擦去木阶和地板上脚印。马圈这种地方,我进去可以带着公主进去总觉得不合适,虽然当时情况已经相当紧急,似乎不应该顾忌这些。我打开了门,在门缝里看了看外面,顺便平抑一下心中的烦躁。开了门也不觉得屋内亮了些,只是有时天上还会有些闪电,将前面几案稍微映出一个轮廓,然后才闷闷雷声传来。我能感觉每次闪光后身边都有人哆嗦了一下,虽然雷声还没听到。
银铃和我讲过天上雷公电母〔雷公称谓于战国时候就有了,但有电母正式称谓最早只到宋朝,本书中提前当民间不计入史册的民间传说——作者注〕的故事,看来他们贤伉俪和我们家情况应该差不多。电母不发威,雷公屁都不敢放。这样算起来我还是强一些的,至少我敢放屁。
我感觉平衡了,精神也放松了些。
公主一边抽泣一边问我,为何要开门。
贼人看此屋门大开,对此屋检视便会略有懈怠。若门在内闩上,便必然表示此屋内有人。
哦,是啊。
我觉得公主胆子比我想象得大多了,现在还能如此说话,我也是恶趣味了一番雷公电母,才暂时放松下来的。面对如此危局,她似乎倒真没往心裏去,虽然还不时抽两下鼻子。
看公主这样心境,我决定和公主谈下面的计划。
此刻贼子看到公主进来,应会跟进来,若只进来几个,愚兄还自信能击杀,我等着其衣衫,待众贼蜂拥而入时,趁乱骑马离去,直取太一山方向。
为何往那处去?岂不路过别人设伏之地。
那里山林茂密,昏暗不可视。而且既然本欲巨木截径,便不虞我等逾越。归路之上,我等更易被偷袭。
其实我没说另一条,且不说本身我对那条去太一山的路已经摸熟,以前带人去救子玉,以及从上阖走洛水绕开关隘之时,对南山(即今日秦岭山脉)裏面小路曲径都有考虑,虽然很多路我并没走过,但是在心裏这些路早走了无数次。加上让我和子实一同安排祭太一大典,这些路更加扎实地印在我的脑海,下山我只一条路,而进山,我便如鱼之于江海之中。就是他们想捞我,都难找到那么大的网了。
当然缺陷就是,这些贼人也能躲进去。
如果子玉带人来,也难抓这些贼人了。
我不知道子玉为何如此迟缓,按道理消息已经到他的耳朵里了。除非……如果是那样,他也太信任我了。
门缝外依然静谧,仿佛一切都不会发生。
小公主贴着我,似乎有些冷,我褪下外衣给她裹上,顺手把枪轻轻放倒在地板上。
我没有选择报信给子实。
因为我想到了羽林衞里可能会有贼人安插的人,我将所有青州口音的人,提前送下了山,便考虑到他们的通风报信。而让他们去子玉那里,而不是实际依然掌握上林内调兵权的子实那里,不仅是要让子实身边的那些可能对我不利的人得不到任何风声,还有更深的一层考虑。
我只让二皇子带了条口信,其他任何报急文书都没有。
“二弟被打扮成公主的样子,还蛮像个女孩子。”二公主暖和了些,抽泣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平静了片刻,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这句。
“因为他还小吧,眉清目秀,身量也没长开,胡子也没有,嗓音还是童子之声,画完女子妆容,就会是那样。”
“子睿兄如何想到的?”
这个涉及一个不愿谈及的过往记忆——在我很小时候——当然肇事人中一定有银铃,也跑不了街坊的那群小姐姐们,至于佩儿似乎在我不再在地上爬来爬去后,便再没来到襄阳。在经历过追着她们爬,被她们写得满身是字后,我终于长大些。仿佛那时节我已经能说些话了,但非常不幸的是,她们似乎到了开始学会梳妆的年纪了;更加不幸的是,她们对梳妆打扮缺乏自信,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我不合时宜地路过她们的眼前,并成功被她们发现,并同时激发了她们的灵感。具体谁先涌起那个邪恶的念头不得而知,但是结果是很显而易见的:银铃和自己的闺蜜们的好奇心和邪念压倒了爱护幼小的道德情操,于是她们得到了很好的梳妆训练。现在想起来,应该是那群小姐姐们出嫁前最后的疯狂。
张叔张婶提到这个总是笑得前仰后合,我则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找话叉过去,银铃却表示一切都是浮云。
我的人生还真是丰富多彩,除了将来史籍可查的天下人皆知之种种,其实早年还当过寻帕猎犬,练字竹简,梳妆傀儡,嗯……最好还要加个等等,因为那时到十五岁还有几年。
我开始想银铃了,不过我想到身边这位,又觉得有一种隐隐危险。
与此相比,外面那些可能随时出现的贼人,真是不堪一提。
不过不得不提了,因为他们真的出现了。
门扇缝之间,便见得墙头一团黑影闪现,伴随小黑闷呼,旋即跳进一人,此人脚步轻盈,像是常年穿梭于山野之人。此人仿佛四下观望一番,只觉此黑影在院中如无头苍蝇般晃悠一番,似乎抡臂朝外面扔了什么。只听得墙头瓦片一阵作响,似乎在各处墙头都有人爬了进来。此人先到马厩处检视了小黑,觉察不出什么异样,便转身,摸索着,似乎便摸上了这边屋子。进屋后,似乎也没有打算燃起灯火观看,只管在各处摸些什么。浑然没有注意到门口我们的存在,我有些怕公主叫出来,正待提抢,却发现公主紧紧抓着我的袖子,看着侧畔隐约轮廓,似乎看着此贼,却没出声响。
此贼似乎想趁乱索些财物,在屋内几案,旁边木架寻些值钱物事,却似乎一无所获,有些焦躁地发出了些咂嘴之声。
此贼忽然停手了,似乎意识到什么,他似乎在转身,动作不快,仿佛还定住了片刻,像是要倾听什么声响,猛然转身看向门口。我想公主也看见了,黑暗中一双红色的眼睛!
我从没想到黑夜中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人的眼睛在黑夜里,是红色的!
公主不出意外地长吸一口气,但是在如此静谧的屋内,几乎像鹰隼的啸鸣。
立刻挺枪而起,衝着一双红眼之下三寸便刺去。我不想知道究竟刺中了哪里,更不想让公主知道,我只知道不能让他出声,而且我也清楚这么刺一定能做到,慢慢放倒枪身,脚踩此贼拔出枪尖,手往原本藏身出伸去,立刻被人紧紧抓住。
领着自己的小妹,单手抱着她下了木阶,往苑内方向,行之邻近院门廊之下才放下她,偷眼观瞧去似乎无人走动,便在门口稍等。公主靠着门廊,蹲在我身边,一声不吭。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停了,檐下间或掉下一滴水珠,清脆悠扬,如锺石之音。苑内更加静谧,仿佛谁都没进来过。苑内渐渐似乎亮了些,或许是云层开了,漏下些许星光,或许不算好事情。
片刻后,外墙有不知名鸟叫之响,很有节律。不知是否收兵之意。不过听不出有人应答,苑内似乎也无人走动。
我猜想是有人问询是否发现我的行踪,若发现了便应声,其他人便可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