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问:“血雨探花?”花城道:“太子殿下。”谢怜转过身来,莞尔道:“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么叫我。”那红衣少年坐在席子上,支起一条腿,同样莞尔:“感觉如何?”谢怜想了想,坦诚地道:“好像……和别人这么叫我的时候,感觉不太一样。”花城道:“嗯,哪里不一样?”谢怜歪了歪头,微微眯眼道:“我也很难说,就是……”旁人唤他殿下,要么是不带感情|色彩,公事公办地称一声,比如灵文。而更多的人唤他殿下,却是带着一种挤兑之意,就如同唤一个丑八怪美人一般,乃是故意而为之,微微讽刺。但花城喊他“殿下”时,这二字却是珍重已极。所以,虽然无法言述,但谢怜就是觉得,花城唤他“殿下”,同别人唤他“殿下”时,感觉都要不同。谢怜道:“与君山上,带我走的新郎,是你吧。”花城唇角笑意愈深。谢怜这才发现,这句话似乎有歧义,连忙修改了一下:“我是说,在与君山伪装新郎带走我的那位是你吧?”花城却道:“我没有伪装新郎。”真要这么说的话,那倒也的确。当时,那少年并没有骗他说自己是新郎云云,他根本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停在了花轿门前,然后伸出了手。是谢怜自己跟他走的!谢怜道:“好吧。那,你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与君山?”花城道:“这个问题,答案无非两种:第一,我是特地冲着太子殿下你去的;第二,路过,很闲。你觉得哪个比较可信?”算了算他在自己身边耗费的天数,谢怜道:“哪个比较可信不敢说……不过你好像真的很闲。”他整个人和目光都绕着花城,来回打转,良久,点了点头,道:“你……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花城换了个姿势,但依旧是手托着腮,注视着他,道:“哦?那太子殿下是如何得知,我就是血雨探花的?”谢怜满脑子都是那血雨下的伞、那叮叮当的银链、那冷冰冰的银护腕,心想你又没有很认真地在隐瞒。他道:“无论怎么试探,你都滴水不漏,必然是‘绝’境。你一身红衣如枫如血,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畏惧,如此气度,除了那位令诸天仙神谈之色变的‘血雨探花’,好像就想不到其他人选了。”花城笑道:“这么说的话,我可以当你是在夸我吗?”谢怜心想:“难道你没听出本来就是吗?”花城笑容微敛,又道:“说了这么多,太子殿下为何不问我,接近你有什么目的?”谢怜道:“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吧,或者告诉我的也不是实话。”花城却道:“那可不一定。而且,那你可以赶走我呀。”谢怜道:“你这么神通广大,就算我现在赶走了你,你要真想做什么坏事,不会换一张皮再来吗?”两人正相视而笑,忽然,一阵骨碌碌之声忽然打破了菩荠观里短暂的沉默。二人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没有人,只有一只黑色的小陶罐在地上滚动。那正是养着半月的那只小陶罐,它原本被谢怜随手放到了席子边,却不知何时自行倒下,滚到门口,被花城做的那扇木门拦住了,便一下一下地在门上撞。谢怜担心它就这么把自己撞碎了,便上去打开了门。那小陶罐便一路骨碌碌滚到了门外的草地上。谢怜跟在它后面,那只小陶罐滚到一片草地上,立了起来。分明只是一只罐子而已,却给人一种它在仰望星空的错觉。花城也从菩荠观内走了出来,谢怜对着那陶罐道:“半月,你醒了吗?”幸亏得他们从戈壁回来时已入深夜,不然让人看到谢怜深更半夜站在外面问一只罐子你怎么了,多半又要大惊小怪一番。半晌,那小罐子里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花将军。”谢怜在它旁边坐了下来,道:“半月,你出来看星星啊?要不要出来看。”花城站在一旁,倚着一棵树,道:“她刚离开半月城,还是在里面多待一段时间比较好。”毕竟半月之前在半月国待了两百年,突然换了个地方,恐怕会难以适应,谢怜道:“那你还是在里面多呆一段时间吧,再养养好了。这里是我修行的地方,你不用担心别的。”那罐子晃了两下,不知是想表达什么。斟酌片刻,谢怜道:“半月,其实这次都没你什么事。你的蝎尾蛇是……”半月道:“花将军,当时我是不能动,但我都听到了。”闻言,谢怜一愣。这才知道,原来当时裴宿只是封了半月的行动能力,并没封住她的知觉,道:“也好。”全都听到了,也好。那罐子道:“花将军,小裴将军会怎么样?”谢怜双手笼袖,道:“不知道。不过……做了错事,都是要接受惩罚的。”沉默一阵,那罐子又晃了两下,这下,谢怜总算看出来了,原来这样晃,就是在点头。半月道:“其实,小裴将军人没那么差的。”“是吗。”“嗯。”半月道,“他帮过我。”不知怎地,谢怜脑海中忽然记起了更多的事。半月时常挨揍,用其他永安孩童的话来说,她“长了一张欠揍的脸”。谢怜也是认识她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因为无论半月挨多少打,她都不会和人说。直到有一天谢怜看到一群孩童把她的脸往泥巴里按,才知道她脸上那些淤青都是怎么来的。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再问她,她居然只记得要把那个把她从泥坑里拉出来的少年借她擦脸的手帕洗干净还回去,别的都不记得了。打她的人她都不记得,但只要救过她一次,她就记一辈子。半月又道:“虽然刻磨老骂我是被他迷了心窍,我根本是被人利用了。但不管他是不是利用我,我知道打开城门是我自己要做的。”谢怜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的某处忽然柔软了。须臾,他拍了拍那罐子,道:“好啦,过去了。对了,半月,花谢是假名,我也早就不做将军了,你可以不用叫我花将军啦。”半月道:“那我该怎么叫你?”这倒也是个问题。若是半月也一本正经喊他作太子殿下,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谢怜本也不在意称呼,只是想起个别的话头,便道:“那还是随便你吧,继续叫花将军也行。”只不过,这儿是真有一位姓花的,喊起来可能会有点儿错乱。但再转念一想,又想到:“花谢”固然是一个假名,取的是“花冠武神”的头一字为姓,“花城”又何尝不是一个假名?他们取假名恰好选了同一个姓,也是怪有意思的。这时,又听半月道:“对不起,花将军。”谢怜回过头来,有点郁闷地道:“半月,你为什么老是跟我道歉?”总不至于他长得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很抱歉啊?半月道:“我,要拯救苍生。”谢怜:“………………”半月道:“花将军,当初你是这么说的。”谢怜:“???”他连忙按住了罐子,道:“等等。等等!”半月道:“等什么。”谢怜瞄了一眼抱臂站在附近那棵树下的花城,低声道:“我当初真的说过这种话?”这句话,明明是他十几岁的时候最爱挂在嘴边的,在后来的这几百年里应该根本提都没提过才对,乍一听到,谢怜还觉得冲击过大有点无法接受。半月却道:“将军,你说过的。”谢怜还想挣扎,道:“没有吧……”半月认真而冷酷地道:“哦,不,说过的。有一次,你问我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我说不知道,你说你怎么会不知道长大了想干什么呢。我问花将军你呢?你就说:‘我小时候的梦想,是要拯救苍生!’”“……”原来如此。谢怜道:“这!半月,这种随口一说的话,你记这么清楚做什么!”半月道:“是随口一提吗?可是,花将军,我觉得你是很认真地在说的。”谢怜无奈,仰头望天,道:“哈哈……是吗。可能吧。我还说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半月道:“你还说过,‘做你认为对的事!’‘一切都不能阻挡你的脚步!’‘就算在烂泥地里跌倒一百次,也要坚强地爬起来!’。很多啊,类似的。”“噗……”不用回头也知道了,绝对是在树下的花城听到了笑出声了。谢怜捂罐子也捂不住了,心想:“……都什么废话……怎么我老爱说这种话?……我不是这样的人啊……我是这样的人吗??”半月道:“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事了。”闻言,谢怜愣住了。半月道:“我是想像花将军说的那样,拯救苍生的。可是最后,我把半月国给毁了。”她迷茫地道:“而且好像不管我怎么做……结果都很糟糕。花将军,我知道我做的不好,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拯救苍生?”“……”谢怜道:“对不起啊半月,要如何拯救苍生……这个问题我从前就不知道,现在依然不知道。”沉默片刻,半月道:“花将军,说实话,我觉得我这两百多年,简直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好失败啊。”听她这么说,谢怜就更郁闷了,心想那我岂不是更失败了?我还混了八百年呢……留了半月一只鬼待在罐子里独望星空冷静一下,谢怜与花城回到菩荠观内。关了门,谢怜忽然道:“半月是自愿留在半月关的,并不是因为成了凶,所以才被困在那里。”她始终记得是自己打开了城门,且从没有给自己找什么“我是为了苍生大义”的借口。为了让半月国的士兵们怨气发泄,早日升天,才让刻磨带着它们把自己一次一次杀死。谢怜摇了摇头,道:“其实,如果小裴将军实在不想留那些半月士兵,也不想被上天庭发现的话,可以自己悄悄弄个分|身下凡来清理那些半月士兵的。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呢。”花城道:“分|身的力量是会被削弱的。裴宿化的那个分|身阿昭你也看到了,一次解决不了这么多半月士兵,还是用活人投喂,怨气消散的更快,也最简单。”谢怜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快?”花城道:“也许是想让你这位半月小朋友被少痛苦地吊死几次。”沉默片刻,谢怜道:“那那些凡人呢。”花城淡声道:“神官嘛,凡人的性命,自然是蝼蚁不如啰。裴宿是个典型的上位神官,只要没被发现,杀几百个人,对他来说跟碾死几百只虫子没什么区别。”谢怜看他一眼,想起当时三郎跃下罪人坑后一瞬之间便将坑底的半月士兵杀尽,转过身,道:“分|身的力量都是会被削弱的?我看,你的分|身倒是厉害得很呢。”花城却对他一挑眉,道:“当然。不过,我这可是本尊。”谢怜转过头,略感诧异:“咦?你是本尊吗?”花城道:“如假包换。”要怪就怪他说完这句之后,那副似乎是在说请君亲验的表情,于是,在谢怜还没觉察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举起了一根手指,在花城脸颊上戳了一下。戳完了,谢怜这才猛地惊醒了,心中连声暗叫糟糕。他只不过是心中好奇绝境鬼王的鬼皮到底是什么手感罢了,没想到身体比心思快,抬手就戳了一下,这可真不像话极了。突然之间被人戳了脸,花城好像也微微吃了一惊,不过他一向镇定,神色迅速平复,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一边眉挑得更高了,仿佛在等着他的解释,目光里的笑意却一览无遗。谢怜当然拿不出任何解释,看了看那根手指,不露痕迹地藏了起来,道:“……不错。”花城终于哈哈笑了出来,抱起手臂,歪头问他:“什么不错?你是觉得我这张皮不错吗?”谢怜由衷地道:“是啊,非常不错。不过……”花城道:“不过什么?”谢怜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阵。最后,还是道:“不过,我能看一下你本来的样子吗?”既然他方才说了“这张皮”,那就说明,此身虽然是本尊,但是皮相却不是本相。这副少年的模样,并不是他的真容。这一次,花城却没立即回答了。他放下了手臂,不知是不是谢怜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目光幽暗了一些,一颗心不免微微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