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有意无意朝前走了一步,拦在了三郎面前,道:“我是什么身份,我比旁人都要清楚。”扶摇道:“那你怎么到现在还敢站在他旁边?”谢怜诚实地道:“因为……站在他旁边就没有蛇会来咬。”“……”听到这个回答,三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扶摇的脸则是更青了,道:“你……”青着青着,他的脸忽然变成了纯黑色。不光是他的脸,谢怜整个视线都变成了纯黑色。原来,扶摇方才打出的那一道烈焰屏障,以及他在坑底施放的火焰,忽然之间,尽数熄灭了!黑暗中,谢怜听到三郎哈哈笑了两声,道:“废物!”便感觉他将自己肩头一揽。随即,谢怜听到二人上方传来一阵急促而激烈的“砰砰”之声,仿佛暴雨打在伞面之上。不消说,必然是那一阵紫红的蛇雨没了拦截的屏障,疯狂下落。而有一把伞撑在上方,将蛇雨尽数挡下了!谢怜闻到一阵极为浓郁的血腥味,待要动作,三郎却道:“别动。没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过来。”他语气笃定,前一句低且柔,后一句却带上了几分傲慢。谢怜本也不担心,但听到那边传来扶摇的怒喝,似乎他被蛇雨浇了个满头,又道:“三郎!”三郎立刻道:“不要。”谢怜哭笑不得,道:“你怎知我要说什么?”三郎道:“你尽可放心好了。他死不了。”这时,两人侧前方传来一声吼:“半月!要我死就赶紧让它们咬我一口给个痛快,这样算怎么回事?”半月道:“不是我!”想来是刻磨被砸醒了,发现自己正浸在无数条滑溜溜的蛇流之中,认定是半月做的好事。谢怜道:“扶摇,你还能点火吗?再点一把火!”扶摇咬牙切齿地道:“你旁边那个东西,正在压制我的法术,不让我点火!”谢怜心一沉,三郎却道:“我没有。”谢怜道:“我知道你没有,就是因为你没有才不对。半月和刻磨都被坤线索锁住了不能施法,我法力用完了,而你又没有压制他,这不就说明,这坑底还有第六个人?!”扶摇道:“你鬼迷心窍了吧!哪有什么第六人,根本没人从上面下来!”这时,只听半月道:“谁?!”谢怜道:“半月你怎么了?可是有人到你那边去了?”半月道:“有人……”一句未完,她的声音便消失了。谢怜又道:“半月?!”扶摇还在在群蛇中乱斗,短暂的白光在一片漆黑中一波接着一波爆炸,他道:“小心她使诈诱你靠近!”谢怜道:“不一定。先救她!”说着便要冲进那蛇雨之中去,却听三郎在他耳边道:“好!”谢怜只觉一只手揽着他的肩,瞬间带着他飚了出去,猛然醒悟,这少年竟是一手撑伞,一手揽他,前进攻击。黑暗之中,银光闪烁,叮叮当当,突然,一声刺耳的刀剑相击声划破众人耳朵。三郎“哦?”了一声,道:“竟是当真有着第六人。有趣。”不知他是如何操控武器、操控的什么武器,但是,此时此刻,他所操控的武器,确实和一人正面交锋了!对方一语不发,谢怜听到利剑破风之声,想来是又出击了。时不时有炫目的火花在黑暗中亮起,却都是转瞬即逝,不足以照亮对方面孔。谢怜一边侧耳细听战局,一边扬声道:“半月你还醒着吗?能回话吗?”那边无人回话。扶摇道:“也许你们正在打的人就是她!”谢怜道:“不,这个绝对不是半月!”同样是在黑暗中对战,打刻磨时,三郎轻轻松松犹如戏耍对方,这一场,却稍微认真了一些。对方武力了得,运用兵器得心应手,而半月身材瘦小,光看手臂也知道力量和武器非她所长,因此绝不可能是她。可这第六人到底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扶摇道:“这种出卖自己国家的人,和女鬼宣姬毫无分别,你究竟是为什么还相信她?”谢怜道:“扶摇,你能不能别突然这么急躁?你……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扶摇又是一掌轰飞了数条蝎尾蛇,道:“我说你究竟是为什么这么相信她?就跟相信你旁边那个东西一样!”谢怜却道:“不,我说的不是这一句——你说宣姬。你提到了宣姬是不是?!”“是又如何?!根本没关系吧!”谢怜却屏住了呼吸,须臾,道:“住手吧!没必要再藏了,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那刀剑相击声并不停留,对方无动于衷。谢怜也不着急,道:“你觉得,我说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是在诈你吗?小裴将军?”·扶摇愕然:“你在对谁说话?小裴将军?别是疯了吧。小裴将军何等身份,他一下来,谁会不知道?”谢怜道:“你说的很对。但是,如果不是他本尊亲自下来呢?”黑暗之中,兵刃相斗之声凝滞一瞬,随即继续。谢怜道:“我发现得已经很晚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想到的。“我知道半月关将近两百年来都不断有东西在作乱,但从来没有哪位神官理会过,大家也都不愿意提,这就一定是什么大家都不敢得罪的人在压着这件事。但是因为我对现在上天庭的各位神官都不熟悉,不敢胡乱猜测,就没有大胆去推测,到底会是哪一位神官。”还是扶摇提到女鬼宣姬,才提醒了他。一提到女鬼宣姬,难免会联想到裴氏二将。北边是二位裴将军的地盘,而扶摇曾随口提过,小裴将军飞升前,做了一件事:屠城。屠的是什么城?极有可能,就是半月国古城!这种事情,在上天庭神官里并不见怪。毕竟要成事,谁还不得流点血?可毕竟屠城也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若传得太广,难免对吸收新信徒有影响。因此,在飞升之后,往往要稍作遮掩粉饰。是以虽然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却不大细究。毕竟如果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或不怀好意,谁会想没事挖别人老底,得罪人家背后的靠山呢?谢怜缓缓地道:“那土埋面说,我们这群人里,有一个人五六十年前就在了。我原本怀疑这句是他为了诱骗别人靠近而撒谎,但是,也很有可能是真的。“之前,在这一群人里,我最怀疑的就是你。商队跟着你走,你想把他们带到哪里都可以;我在半月国生活了几年都没见过蝎尾蛇,而你们随便找个地方避风沙,却恰好就遇到了这种罕有的毒物;“我让你跟我们一起出发去找善月草,临走之前你还特地给其他人指路,告诉了他们半月古城的方向,好让等不到我们回来的其他人也能自行前往;刚才在罪人坑上,我分明已经说了有事我会先上,一贯冷静的你却还是突然跳了下去,毫无意义地送死。”顿了顿,他才道:“你行为如此诡异,处处透着不合理,而我却到现在才发现你是谁,真的已经是很迟了,对吗?小裴将军,或者我该叫你现在的名字——阿昭!”戛然,一片死寂。半晌,才终于有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就没有想过,也许那土埋面说的是你身边的红衣少年吗。”话音刚落,罪人坑底,一道火光倏然亮起。亮光之下,照出两道正对峙着的血色身影。一个是红衣的三郎,已经收起了兵刃,好整以暇地站着了;另一个,则是一名布衣青年,还将一把剑横在身前,未曾放手。因这布衣青年周身是血,看起来竟也像是穿了一身红衣,他面容冷沉,肩头扛着一人。果然是那青年阿昭。其实,无论是小裴将军本尊,还是阿昭,脸上那种平淡无波、冷静过头的神气,始终没有变,只是,谢怜从未往那方面去想,才没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他肩头扛着的,正是半月。放蛇出来,恐怕原是想趁乱带走半月,但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便再没有制造混乱的必要了,四周的蛇流和从天而降的蛇雨停止了肆虐,他则一手收了剑,另一手把他扛在肩头的半月放了下来。一旁的刻磨愕然道:“你是谁?你不是已经摔死了吗?”阿昭一点目光也没有分给刻磨,仍是紧盯着三郎,只用半月语说了一句:“刻磨,你真是过了几百年都没有变。”也许是这平淡得令人火大的语气过于熟悉,刻磨听了后,黝黑的脸上瞬间汹涌了愤怒之色:“……是你!!!裴宿?!”若不是捆仙索牢牢绑着他,只怕他早就冲上来拼命了。谢怜道:“小裴将军,蝎尾蛇不止听从一个人的命令。半月说的那些不听话出去咬人的蝎尾蛇,都是你操纵的,对吧。”裴宿认得倒是痛快:“嗯。是我。”谢怜道:“半月教过你怎么操纵蝎尾蛇?”裴宿道:“她没有。但她如何操纵,我尽可自己学。”谢怜道:“毕竟小裴将军聪慧过人。”顿了顿,他又问:“你们是何时结识的?又是如何结识的?”裴宿却看了他一眼,道:“花将军。”谢怜莫名其妙:“干什么你也这样叫我?”裴宿淡声道:“你没认出我吗,花将军。”“……”谢怜想起来了。前面就模糊记起,半月小时候受半月孩童排挤,只有一个永安人的少年偶尔搭理她。那少年跟半月同样不怎么爱说话。边境孩童不少都是驻守边境的军中子弟,长大后多数也都会参军。莫非……谢怜道:“是你?!我,居然才认出来。”裴宿点头,道:“是我。我也是才认出将军你来的。”难怪。原来半月和敌方将领,那么早就认识了!谢怜道:“半月当真是受你指使打开城门?”那边刻磨啐了一口,道:“解开绳子,让我再跟这个卑鄙的裴宿决一死战!”裴宿冷然道:“第一,两百年前我们决一死战过了,你已经输了;第二,敢问裴某何处卑鄙?”刻磨道:“要不是你们两个串通起来,里应外合,我们怎么会输?!”裴宿道:“刻磨,你不要不肯承认。当时我虽只带了两千人,但攻破城门,对我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谢怜忍不住道:“等等,你麾下只有两千人,便被派去攻打一个国家?你怎么回事,这不是送死吗?你在军中莫不是比我还受排挤??”“……”裴宿不说话了。看来,被他说中了。谢怜又道:“既然你稳胜,你又为何要半月打开城门?”裴宿道:“因为我要屠城。”谢怜道:“什么意思?既然你已经要胜了,又何必非屠城不可?”总不会是什么兴趣爱好!裴宿道:“就是因为我们快胜了,所以才非屠城不可。而且要尽快,立刻,一个不留。”那句“一个不留”,听来森然。谢怜道:“原因是?”裴宿道:“攻城的前一晚,许多半月人的家族首领联合起来召开集|会,秘密约定好了一件事。”“什么事?”裴宿道:“半月人生性凶悍,又十分仇视永安国,就算知道自己快输了,也不肯认。整个半月国的男女老少都做好了准备,要尽最快速度,赶制一批东西。”谢怜已经隐隐猜到了那是什么。而裴宿吐出的那二字,果然是他心中所想的:“炸|药!”裴宿一字一句地道:“他们打算,万一城破败北,就让国中居民身上藏着这些炸|药,立即从各个方向分散潜逃,流入永安,专门混在人群众多之地伺机暴|动。即便他们自己死,也要拉上更多的永安人死。即便他们亡国了,也誓要搅得亡他们者的国家不得安宁。”所以,才必须趁这些平民还来不及逃离时,一举剿灭……谢怜立即转向刻磨:“此话当真?”刻磨毫无掩盖之意,道:“真的!”闻言,三郎挑起了一边眉,道:“歹毒,歹毒。”他这句是用半月语说的,刻磨怒道:“歹毒?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歹毒?若不是你们先打我们,我们又怎么会被逼到这一步?你们毁了我们,我们也同样报复你们,这有什么不对?!”裴宿道:“若果真如此,那不如我们从头清算?半月人在边境一带无理取闹过多少次?半月国恶意拦截了多少永安去往西域的商队和旅人?你们明知自己国中有马贼专门拦道打劫大肆屠杀永安人,却刻意包庇,永安派去围剿盗贼的士兵反而被你们以越界侵|犯为由杀尽。歹毒不歹毒?”他虽然语速不快,语气也并不激动,但字字听来有尖锐之感。刻磨道:“可那也是你们先强行霸占我们的国土,我们才会反击。”裴宿道:“两国交界之地原本就暧昧不清,如何算得强行霸占?”刻磨道:“两边早就已经划分过地盘了,是你们不遵守诺言!”裴宿道:“划分一说只有你们一方承认,永安又何曾承认过?你们所谓的划分无非是荒漠全归我们,绿洲全归你们,可笑不可笑?”刻磨怒道:“绿洲本来就是我们的。半月人祖祖辈辈都生长在绿洲上!”双方各执一词,光是听着他们这般撕扯谢怜就一个头两个大了。想起两百年前在夹缝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日子,他的脸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裴宿不再理会刻磨,对谢怜道:“所以,你看。这世上许多事,根本不可能争得清楚。只能打。”谢怜道:“我同意前面那句。”三郎则道:“我同意后面那句。”刻磨的怒气微微平息,忽然道:“永安人大都很无耻,而你是我见过最无耻的。裴宿,你是一个冷漠的人。你杀我们,根本不是为了你的国家,也不是为了拯救你的族人。”闻言,裴宿沉默了。刻磨接着道:“你这个流放人之子,被所有人看不起,你只是为了在永安军里站稳脚跟往上爬,才非要打胜这一仗不可。可悲半月还觉得你很好,给你利用了,因为你这种人出卖了我们。”谢怜道:“可小裴将军,不是裴将军的后人吗?”有这位声名远扬的祖宗照拂,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吧?三郎道:“他非是裴将军直系后人,乃是旁了不知道多少条的支。”原来如此。意思就是若非后来飞升了,恐怕是没什么机会得到老祖宗的庇佑的。裴宿淡淡地道:“半月本来就是我的部下,只是受我之命潜伏于半月国。她是半月人也是永安人,选择一方后忠于一方,根本不存在什么出卖。半月人居心叵测,我诛之无悔。”突然,上方一个声音道:“好一个诛之无悔!那对这么多年来被你引入关来丧命在这坑底的行人,你敢不敢也说一声诛之无悔?”·那声音是从众人头顶之上传来的,谢怜立即仰头道:“哪位高人在此?”没有回答,却有一阵怪声传来。呼呼呜呜,仿若狂风呼啸。待到那声音近了,谢怜终于确定了——这的确是狂风在呼啸!这一阵大风来得实在是太突然,太猛烈,以至于谢怜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身子已经一歪,整个人浮了起来!这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从上方直灌入罪人坑底,竟是把一行人都卷上了天!谢怜一下子抓住离他最近的三郎,道:“当心!”三郎也反手抓住他,神色不变。谢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急速升空,空中一顿,随后猛地开始下落。他连忙抛出若邪,百忙之中哄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快,好若邪,先出来救个急!”摸了两把,若邪总算是飞了出来。然而四周空荡荡、光秃秃的,除了一个偌大的罪人坑,竟是找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若邪出来飞了一圈又缩了回去,万般无奈,谢怜只得在空中自行调整落地姿势。若在以往,他多半又要头朝下坠地三尺了,可这一次,在即将落地之际,三郎顺手托了他一把,他居然是正着落地的。靴子稳稳当当踩到地面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不可思议很快就被冲淡了。他一落地,就见面前一个黑衣身影跌跌撞撞走了过来。谢怜定睛一看,微喜道:“南风!”果然是南风。只是,已经是一身狼狈的南风。他整个人仿佛在灰里打了十几个滚,又被扔在鸡飞狗跳的禽兽堆里蹂|躏了一夜,周身衣物破破烂烂,狼狈得够呛,听谢怜喊他,只举了一下手,默默抹了把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谢怜扶了他一把,道:“你怎么了?这是被那两个姑娘打了一顿?”话音未落,就见两道人影跟在南风之后,走了过来。一个正是那名白衣女冠,拂尘搭在臂弯里,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道:“太子殿下好啊。”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谢怜也要礼尚往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好也笑眯眯地举手招呼道:“道友好啊。”而那黑衣女郎则是冷淡的一眼横过来,没怎么留意他,扫到三郎时却微微一滞,似乎觉得此人甚为可疑,驻足了片刻。方才那一阵风把坑底数人都送了上来,那二人越过谢怜,径直朝裴宿走去。裴宿望到来人,也不惊讶,毕竟之前他扮作阿昭时,已经在城里见过这两人一面了。他跪在原地,对那白衣女冠俯首,低声道:“风师大人。”一听这四个字,谢怜愣了。亏他还一直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妖精鬼怪,哪里知道,居然是上天庭的神官?而且还是风师,那个在通灵阵里一散就是十万功德的风师啊!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对。当时,这白衣女冠说着什么“那些人都躲到哪里去了,难道要我找出来一个一个地杀吗”,才教他以为非是善类,但其实,这个“人”,真不一定是指他们,也有可能是在指“半月人”,只是他先入为主了,这才觉得对方一举一动都带着妖邪诡异之气。对于一出手就是十万功德的神官,谢怜难免抱着一种莫名的敬畏之心。他对南风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是风师?我还猜过会不会是蛇精、蝎子精什么的,这可真是有点失礼了。”南风脸色有点黑,道:“我怎么知道那是风师?我从没见到过这副模样的风师大人,风师明明一直都是……算了。”谢怜了然,大概这是风师化出来的假皮相,不细究,道:“风师大人怎么会到半月关这里来?”南风道:“来帮忙的。刚才他们在半月城里游荡,是在找那些半月士兵。”而谢怜随即想起,他第一次在通灵阵里询问半月关的时候,在一片尴尬中,这位风师忽然散了十万功德,引开了旁人的注意力,怕是那时候就注意到了他在问的东西。这边,他若有所思,那边,风师在裴宿的面前蹲了下来,道:“小裴啊,我可是全都听到了。”裴宿低头。风师道:“你承认,这两百年来,那些进入半月古城的路人都是你引进来的吗?”既已被抓现行,裴宿也不抗辩,沉声道:“是我。”风师道:“为什么?”顿了顿,裴宿道:“风师大人早有怀疑,会猜不到为什么吗。”风师道:“只是因为这些亡魂是你为人时双手沾满血腥的铁证,对你未来更上一层楼或许有一天会变成阻碍吗。”裴宿不置可否,谢怜在一旁听得忍不住了,道:“实在不行,你为何不直接杀了它们?为何非要用活人投食的方式来平复此处的怨气?这跟为了解一个人的饥|渴,用另一个人的血肉去喂养有什么区别吗?”三郎却道:“他不能。”也对。在上天庭,像裴宿这样的神官一举一动都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很多事情都不能直接做,不能以本尊下来干脆地杀光这些怨灵士兵,也不能派兵剿灭。原本就是遮遮掩掩的事,动静太大,岂不是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最多只能派一个阿昭这样的分|身悄悄下来了。借着半月擅长操纵的蝎尾蛇出去咬人,引人进来投喂怨灵,使他们怨气消散,无疑是完美的借刀杀人。风师道:“你家裴将军可不会干这种事。这次,你怕是做的有点过了。”身为上天庭的神官,却放出分|身在半月关作乱将近两百年,引得无数路人误入歧途,沦为半月士兵的口下亡魂,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小事一桩了。裴宿垂首道:“晚辈知道。”风师甩了甩拂尘,道:“你知道就好。自己心里好好捋一捋,上去再说吧。”裴宿低声道:“是。”风师和他交代完,把拂尘插|进道袍后领里,起了身,又对谢怜拱手笑道:“太子殿下,久仰久仰啊。”这算是正式打招呼了。对谢怜而言,“久仰”真不是个什么好话,但反正都不过是些场面话罢了,谢怜也笑道:“哪里哪里。风师大人才是久仰久仰。”风师道:“之前真是不好意思了啊。”谢怜一怔,道:“之前?之前怎么了?”风师道:“之前你们在沙漠里不是遇到了一阵风沙吗?”谢怜想起来还恍惚觉得满口都是沙子,道:“是啊。”风师道:“那是我起的。”“……”风师道:“起那阵风沙的本意是让你们不要靠近半月国,没想到你们没被卷走,七弯八拐,还是找来了。”谢怜越听越是觉得不对劲。起风沙阻拦他们去半月关,此事又忽然出现,这是什么意思?他且按兵不动,一句不回,听对方怎么说。风师又道:“不过嘛,这件事情,太子殿下你还是不要再管了。”谢怜望了一眼蜷在地上的半月,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他原本就担心,这件事捅到了上天庭,神官们随意增减几笔,说辞一改,就又变成小裴无罪,半月顶罪了。此时忽然半路杀出一位风师让他别管这件事,岂非更像是想要包庇小裴?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半月身前,温声道:“可是这件事我已经管完了,这时候再说不让我管,也没有什么用了吧。”风师笑了一下,道:“你大可放心。半月国师,你可以先带走。”这倒是出乎谢怜意料之外了。他微微一怔,风师又道:“这整件事情嘛,方才我们在上面都已经听到了。这位半月国师虽是已至‘凶’境,但我在城里游走,看到她将半月士兵关进她所设的阵里,还看到她放走被士兵抓住的凡人,非但没害人,还在救人。我要带走的,只有小裴将军和刻磨,你不用担心我拉谁顶罪。”谢怜放心了,道:“惭愧!是我多心了。”风师道:“你这么担心也很正常,毕竟上天庭许多风气的确不好。”那黑衣女郎却像是再不能忍受在这里多呆一刻了,在一旁道:“说完没有?说完就走了。”风师叫道:“呔!你急什么,你越急,我说得越多!”话是这么说,却已回过头来,从腰间取出一把折扇,道:“太子殿下,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了,咱们就上天庭再见了?”谢怜一点头,风师便将那折扇展了开来。只见扇子正面写着一个横着的“风”字,背面画着三道清风流线。料想乃是风神官的法器,她将那折扇正扇了三下,反扇了三下。忽然之间,平地又起了一阵狂风。风吹飞沙走石迷人眼,谢怜举袖挡风,而待那阵风过去,那两名女子和裴宿、刻磨都消失了,只剩下谢怜、三郎,南风,以及倒地蜷缩的半月。谢怜放下袖子,懵道:“这是什么情况?”三郎闲闲地走了过来,道:“挺好的情况。”谢怜看他,道:“很好吗?”三郎道:“挺好的。风师让你不要管,是在帮你。”南风也走过来,道:“是的。这事你已经管很多了,接下来就只剩去找帝君告状了。告状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谢怜了然,道:“因为裴将军吗?”南风道:“不错。你这次,算是彻底把裴将军彻底得罪了。”谢怜笑道:“反正早就预料到至少会得罪一位了,至于到底是得罪哪一位好像也不太重要了。”南风皱眉道:“你别当我开玩笑,除神武殿以外,势力最大的武神就是明光殿了。裴将军很看重小裴,一直想让裴宿把权一真踢下去,一定会找你麻烦的。”谢怜道:“权一真就是你说的那位西方武神吗?”南风道:“是他。权一真也是位新贵,跟裴宿飞升的时期很接近,年纪轻轻,人有点……但也是很厉害。裴将军有意让裴宿把他在西边的信徒都夺过来,裴宿也挺争气的,近些年走得正好,结果你搞了这么一出,裴宿怕是要倒大霉了,不知道会不会被贬。万一他被贬,你也要倒大霉了。”谢怜揉了揉眉心,暗暗决定,今后吃饭喝水走路要更加小心点。三郎却是不以为然,道:“用不着担心。裴茗这个人骄傲得很,不会来阴的。”南风看了他一眼,谢怜又道:“那风师呢?风师让我别管,意思是她负责去告状?这样的话岂不是换成她得罪裴将军了?别了,还是把她叫回来吧,南风,你知不知道风师大人的通灵口令是什么?”南风却道:“你不用操心风师。裴将军敢动你,可不会动她。她年纪虽然比你小,混得可比你好多了。”“……”谢怜的沉默倒不是受打击了,而是在心想:“这上天庭里难道还有哪个混的比我差吗?没有吧。”三郎笑道:“风师有人撑腰,自然混得好啰。”谢怜道:“你说的是她身旁那黑衣女郎吗?我看那也是个厉害人物。”三郎道:“不是。但那黑衣服的的确是个厉害人物,应该也是‘风水雨地雷’五师里面的一位。不建议得罪。”风师能平地起龙卷风,自然是法力高强,而那黑衣女郎明显更胜一筹。谢怜总觉得那女郎似乎觉察了什么三郎什么问题,略感不妥,道:“我同意你。”不过,还有一句,他觉得就不必说出来了,谢怜心道:“有人撑腰也不一定混得好的。”须知,遥想当年,给仙乐太子撑腰的可是三界千年第一武神君吾,他不也照样没混好吗?谢怜把地上他掉落的斗笠捡了起来,拍了拍,看到没扁,松了口气,重新背好,打量了一下南风,道:“你这莫不是被那两位大人追着打了一路?”南风黑着脸道:“是的。打了一路。”谢怜拍拍他肩膀,道:“真是辛苦你了。”说完,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也挺辛苦的,回头道:“扶摇呢?”南风道:“他不是在看着那些中毒的人吗?”言下之意,竟是从他们被那一阵狂风卷出来时就没瞧见扶摇了。其实,从阿昭现身之后,谢怜便没怎么发现他了,若不是从那时候就跑了,便是在那一阵大风刮起时跑了。谢怜倒不怎么担心他,猜他只是不想趟这趟浑水,所以赶紧溜了。可一听南风说到“中毒”,一语惊醒梦中人,两人同时叫道:“善月草!”三郎道:“不急,天才刚亮。”然而,救人命的事儿可不能不急。就算远远还没到十二个时辰,谁知道途中会不会有个万一?当下谢怜背起地上的半月,一路朝皇宫狂奔。到了皇宫,他放下半月,上去就薅了几大把善月草。那土埋面还在地上,徒余一堆白骨和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若是以往,谢怜可能会随手挖个坑把它给埋了,但一来赶着救人,二来,这人已经在土里埋了五十多年,想必是再也不愿回去了。可那商人的尸骨竟是也不见了,谢怜停下手,正觉得奇怪,三郎从宫殿里捡了个小陶罐出来。谢怜一看,立刻道:“好三郎,多谢你!”眼下半月正虚弱,叫不醒,谢怜便把她一收,收进了陶罐。一行人摘了草,终于赶了回去。此时,距离他们遇到蝎尾蛇刚刚过去四个时辰。到了扶摇画圈子的地方,几人却是都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圈子里,没敢出去乱走。那老伯服了南风给的丹药,伤势控制还好,再将善月草外服内服,休息一段时间便可走路了。只是,谢怜觉得就不用告诉他这善月草的肥料是什么东西了。过了一阵,众人定下心来,纷纷开始着急:“天生呢?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之前谢怜急着摘草药救人,加上古城里的半月士兵一个都不剩了,没来得及顾上天生等人,正欲折回,便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大喊着越奔越近,一回头,正是天生。那少年手里抓着一大把善月草,身后还跟着两个商人,都是气喘吁吁的。一问才知道,原来在罪人坑上,半月将一堆士兵扫了下去,又把天生几人抓走了。天生几人原本吓得半死,谁知半月抓他们下去指了路,就放他们走了。他们逃出生天,连忙采了善月草,又埋了那商人的尸体,拼了命地往回赶,但还是比谢怜等人的脚程稍慢了一点。总而言之,将这一行商队护送出了戈壁,事情才算终于告一段落。不过,临别之际,天生偷偷跑来找他,神神秘秘地道:“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谢怜道:“你问。”天生道:“你其实是神仙吧?”“……”谢怜有点震惊了,又有点感动。因为,以前有段时间经常是他对人高声大喊,说我是神仙,我是太子殿下,都没人信他。这次居然他没开口对方就问他是不是神仙了,着实令他有点震惊且感动。天生马上道:“我看到你用法术了!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谢怜心想:“怎么说呢,你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天生道:“这次多亏了你,不然我就被那群黑乎乎的鬼士兵踢下那个坑去了。我回去给你建个庙,专门供你。”见他拍了拍胸,比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手势,谢怜忍俊不禁,欣然笑道:“那就多谢你啦。”三郎在一旁,不知什么原因,轻笑了一声。谢怜并不觉得他在嘲笑童言不知天高地厚。虽然小孩子根本不清楚建庙是多大一件事,但得到这种承诺,不管能不能实现,他还挺高兴的。被百般纠缠,不得已胡乱留了个“破烂仙人”的名号,挥挥手,朝另一边走了。南风开了一个缩地千里,把他们送回了菩荠观。打开门,谢怜取出席子铺到地上,然后躺上去,宛如一具尸体,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三郎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托腮看他。谢怜叹了口气,道:“我们走了几天?”三郎道:“笼统也就三四天吧。”谢怜又叹道:“三四天而已,为什么这么累。”打从飞升之后,他就经常累得仿佛一条狗,这真的不是错觉。他叹完,抬头,道:“咦,南风,你怎么还不回去报道?”南风道:“什么报道?”谢怜道:“你不是南阳殿的神官吗?一下离开三四天,你家将军不找你吗?”南风道:“我家将军目下不在殿里,不管我的。”谢怜便爬了起来,道:“好,你留下来也好。”南风道:“你要做什么?”谢怜和颜悦色地道:“我给你烧顿饭吃。犒劳一下你。”南风闻言,脸色大变。他举起手,二指并拢,抵到太阳穴边,似乎接到了谁的通灵,起身道:“殿里有事,我先走了。”谢怜举起手,道:“哎,南风,别走啊,怎么会突然有事?这次真的辛苦你了……”南风吼道:“真的有事!”见他冲出了门去,谢怜又坐回了席子上,对三郎道:“看来他不饿。”三郎尚未答话,只听“砰”的一声,南风又冲了回来,堵在门口,道:“你们两个……”谢怜和三郎并排坐在席子上,抬头看他,道:“我们两个怎么了?”南风指了指三郎,又指了指谢怜,憋了半晌,道:“我会再回来的。”谢怜道:“欢迎,欢迎。”南风又扫了一眼三郎,关门离去。谢怜抱起手臂,学三郎歪了歪头,道:“看来是当真有事了。”他又看了一眼身旁那少年,笑眯眯地道:“他不饿,那你呢?”三郎也笑眯眯地答道:“我饿了。”谢怜莞尔,又站起身来,转过身,随手收拾了一下供桌,道:“好吧。那,你想吃点什么呢,花城?”身后,须臾的静默,随即,传来一声低笑。“我,还是比较喜欢,‘三郎’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