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木正值晚班,将书一摞摞往书架上放,书店这会儿人不多,再过十几分钟到八点半,就要关门了。
玻璃门撞击风铃,回响不绝,他抬眼,江尤正呼哧呼哧地跑进来。
她环视下四周,无视正把脸藏在书后面、偷瞄容若木的花痴少女,直接道:“我妈人呢?”
“她说有点事出去了。”
容若木掀开隔板,噼里啪啦地录着销售数据,不由得想到江云瑾苍白的脸,最近似乎工作量太大了,可他总觉得那种苍白不太正常。
他微微愣神了下,注意到江尤灼灼的目光,他撇开眼,又觉得自己管得太多。
江尤攥攥拳头:“李格来了。”
她想他应该对这个人印象深刻。
“嗯,我知道。”容若木散漫地整理着会员卡,江云瑾把钥匙给李格了,没猜错的话,李格这会儿应该正在家里。本想提前告诉她,但聊得不愉快,就搁置了。
“你知道?”江尤呆了呆,“她都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
容若木动作一顿,反问她:“那你呢?”
“你什么都告诉她了?”江尤置若罔闻,“她是不是都发现了?”
李格是L大经济学院的本科留学生,和江尤同窗两年后又考取了L大研究生,对江尤知根知底,容若木的身份太容易被戳穿了。
她着急地咬着指尖,往门口走了两步,又转身,满目焦急:“怎么办?”
容若木无言,他发现江尤最近像只惊弓之鸟,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像裂变的核弹似的。他让她自己冷静下,看人走得差不多,把闭店牌子挂上,又拉下卷帘门。
“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江尤静了会儿,头有些痛。李格能来,她自然是爆米花似的开心,但一想到李格的大嘴巴,她又如面临深渊般沮丧。
去年迎新晚会,江尤应学姐们要求担任主持,李格作为“亲属”,挂了工作牌进后台,走错化妆间,正好看到准备献歌一曲的管科学院李教授把假发摘下来。
“她笑了半个月,整栋宿舍的人在当晚都知道了李教授谢顶。”江尤轻抵着额头,越说越头疼,“三个月后,全校都……李教授索性不戴假发了。”
李格用纯真而无害的传递,给予李教授勇敢,让他战胜了心魔……但如果哪天李格把这套用在他们身上,江尤不能保证不把她打死。
容若木把最后一笔账算清,锁上抽屉。他摇摇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浪更比一浪强,难得还有人能有逼疯江尤的本事。
“李格的宿舍安置下来了,今晚纯粹找你话家常。”
“你又知道了?”
容若木点点手里的钥匙:“没猜错的话,她在家等你。”
江尤和容若木到家时,裏面一片漆黑。容若木在门廊把灯打开,江尤从他身旁越过去,满怀戒备地将裡外搜了个遍。
江尤提心吊胆地坐下来,看他:“怎么个情况?”
容若木耸耸肩。
有思想的大活人自由转移,他的手到底伸不了那么长。
李格单就“洋闺女”这一样就能引起不少注意,更不用提她疯疯癫癫的性格。江尤思来想去放心不下,给她打了电话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又很快被挂掉。
没一会儿,李格发了短信过来:“和男神吃饭中,请勿打扰。”
江尤:“……”合着她心绪不宁、想三想四是虚惊一场。
高度紧张下脑力运作这么久,江尤一舒心,整个人都松散下来。
容若木打开电视,新闻正播报到L市地震修缮情况,L大全校远离危楼,已经全部迁移到大学城校区……教育部接受采访,对相关校领导的调查还在进行。
容若木往旁边回望一眼,见江尤眼皮半耷拉地倚着沙发,精神不振。
“咕噜”一声,盖过电视的声音,江尤脸蛋发烫,回头看他正看自己,梗着脖子道:“看什么,没见过唱空城计?”
“呵,没见过唱这么响的。”
容若木起身翻看冰箱,江云瑾提前回来过,塞了不少蔬菜在裏面。大概饥饿也会传染,他摸摸肚子,将袋子提溜起来,塑料袋上不知沾了什么,暗褐色,早就结成了硬的。
他愣了愣。
江尤凑过来:“怎么,你会?”
“不会。”容若木侧过身,把外层透明包装撕掉,扔进垃圾桶。他挑拣出西红柿和黄瓜,拿刀在案板上比画两下。
江尤饿得不行,看他这架势就是不会做菜的,把他撵到一边:“算了,我来。”
没时间再琢磨菜谱,江尤又挑了豆角、薯仔、茄子出来,热上油,麻利地耍了下刀工,就全下锅弄成一锅杂烩。米饭是隔夜的,她想了想,倒进鸡蛋,又添一碗炒饭。
江尤的九年义务教育全然是在学校度过的,她是住校生,一年四季吃食堂,寒暑假回家,又是江云瑾最忙的时候。不想给母亲添麻烦,她自学成才,咽过几次无法形容的饭菜后,也慢慢琢磨出了些简单的菜。
“你这是碰上好时候了。”江尤打开窗,让烟再散得快一些,“我刚学做菜那会儿是能吃死人的。”
容若木没说话。他倚在门边,看她动作不停,人间烟火的气息一瞬便沾染整间小厨房,有着他从未体验过的温馨,心口莫名有些发涩,又被他压下去。
静立片刻,沈潇发来视频通话。
容若木接通后往客厅走,小屋光景晃动在屏幕内,沈潇从没这样细致地瞧过,也是稀奇,嚷嚷着让他把角落的数字彩电打开。
江尤端菜出来,正见电视上女主播抑扬顿挫地播报本地新闻,画面中一张被打了马赛克的血腥图片一闪而过,惊得她差点把盘子甩出去。
“据记者了解,死者王某是××保险公司经理,于×月×日凌晨1点47分,与丈夫赵某发生口角,后赵某走进厨房,拿出菜刀乱劈王某后背数刀,120、民警赶到时,发现王某已死亡……”
她缓缓将视线投向餐桌旁,乍见容若木眉尖一皱,心道不好。
容哥怕是又要跟她谈人性。
江尤快走两步把盘子放下,声音有些大,菜汁溅了几滴油在桌面上。她探身过去拿麻布擦了两下,见他仍是淡淡瞧着,没张嘴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你看我来这儿总遇见稀奇事儿,盗古董的、杀妻的……”
容若木悠悠开口,话还没说完,不知哪家在看直播,声儿开得恨不得把人震出三里地去,主播歇斯底里地叫过来:“哪个王八蛋把我家地刨了!让我找见,我弄不死……”
沈潇“扑哧”一声乐了。
笑声持续时间有些长,良久又化为一声叹息。
“看来你来这儿不是没原因的,这人啊……”
江尤:“……”
其实本没碍着她的事,但被这两人排斥在外的情境,让江尤自然而然就背了人类文明的锅。这口气胀在肚中也并非一天两天,从故宫回来后,她大抵是懂了容若木好似总瞧不上任何人的欠揍态度根儿出在哪儿了。
虽说面对她们时,容若木没有了刚来时的淡漠,毕竟人和人之间的咫尺相处总会淡化疏离感,但大概,除了江云瑾和自己,现今他在面对哪个人时都率先将卑劣的帽子扣于人脑门之上,心存厌恶。
江尤坐在桌前,盯着碗中的米粒,忽然饥饿感全无,反倒是喉咙像是塞了把草,少得可怜的空气在裏面穿梭着,憋得她发慌。
良久,她咽咽口水:“好人……总是多的。”
筷子尖戳着碗底,江尤有些无措。她想她不该自责,二十多年来,她活得坦荡,自问问心无愧,作奸犯科跟她不沾边,阴谋诡计她也没想过,只可能在哪个瞬间,某个无意举动推出“飓风”,但都说无意和无知了,孰能无过?
她觉得“人都是贪婪的生物”这个定论就是错的。
容若木目光闪了闪。
她说得不错,好人总是多的。L市的地震中,L大的学生自救行动、全国性的自愿支援行动,确实让人动容。这段时日,容若木在旁观,看人们以命抗天、以心抗天,或许他能改变些什么,却微不足道。
而江尤,的确不错。
自他们相遇,他将身份剖开给她看,她也将隐瞒庇护留给自己。或许初衷是恐吓加威胁,但现今……内心到底如何,起码他自己是说不清楚的。
气氛沉寂下来,沈潇看两人相对无言,也叹口气插刀道:“江尤,盗窃盗到故宫头上来贴补家用,这可是你亲眼所见,违法犯罪的新闻你大概也是从小瞧到大,这是见得了光的,见不到光的呢?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啧啧,好人多大的福气也被这些人耗光了。
“大学那会儿我们学思政教育,历史经济学掺杂在一块儿教学,近现代被批判杀鸡取卵的奸商企业们整整被划出四十八小时的视频课程,嚯,学得我都要吐了。
“哎,对了……”
江尤额角突突的,人性使然,自小被传递集体价值观,他们的鞭挞像是记耳光狠狠抽在脸上,让她想还回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和两个“奇人”隔着一段历史的薄雾,哪怕想反击都找不到头绪。
更何况,他说的都是事实……
沈潇的嘴机关枪似的,容若木瞧江尤的脸色越发难看,心头一动,将视频切断。沈潇的大脸消失在屏幕中,聒噪跟着一起消失了。
江尤拿起碗,碗底温热,让她冰凉的指尖回暖了些:“我才知道,你搭档的嘴是有电池的。”
她扒拉两口饭,食不下咽:“而且‘遥控器’似乎是歧视全人类的。”
容若木没回应,坐在她对面。饭菜这会儿凉得差不多了,他刚将眼前的碗筷拿起,被江尤一筷子敲击在碗沿上:“吃了‘贪婪的人’的饭会变坏人的。”
江尤气没消,沈潇的话一竿子打死一群人,把全世界都给骂了。
“我从始至终都觉得你跟我一样,并不分三六九等。”这种物以类聚型的批判让她心裏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女生睫毛微眨,眼底带些颓败,沈潇的言论有些绝对,却亦是情有可原。
容若木看向她,放下碗筷:“大学时,我和沈潇因为课业关系,修过心理学。毕竟我们的职务在这裏,研究课题在这裏,这就让我们剖析过去的时候,看到太多人性丑恶。
“正如你们当代司法检察机关,会用谨慎而冷漠的态度对待每一个案件,他们活在当下,法情会融合,而对我们而言,我们探究时并不会产生‘共情’。”
江尤想到前一段时间兴起的节目,某家讲坛、某松奇谈,人们用旁观者的姿态对历史评头论足,或善意或恶意,或激愤或冷漠。她还记得李格和她在宿舍暖在一个被窝里,看节目里考究一位爱国将领的风流韵事,剖析人性,剖析罪恶,惊讶得将瓜子都撒了一地。
“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都这么精彩的吗?”
江尤不予置评,却心裏感叹,大难当前,人们只会想到英雄做过什么。茶余饭后,英雄的韵事就是人们的谈资。
现今,人性善恶亦是在容若木他们的喉头滚动着,她亲历着这段评价,内心丧得快要抑郁了。
收拾起碗筷,江尤把菜推过去,明明不该有瓜葛的,但命运牵连,又有什么办法。她叹口气:“算了,我总是这么善良。”
容若木嘴角勾起抹弧度,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傻。
“其实你也说活在当下。”江尤站起身,碗筷随着她的动作碰撞,灯影投下,他抬头,看到她眼底未消的暗沉,“既然你在这儿,那该给人们该有的公平。”
说完,江尤进了厨房。
容若木透过玻璃窗,能清晰看到她立在水池旁。水花轻溅在她脸上,她闭目抹了抹,湿漉漉的手扣在池沿,微微启唇,表情还是有些气愤的。
时间似乎都放慢了,容若木读出她的口型——
唉,我的心为什么要这么软。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傻姑娘。
李格来到G市后,与江尤的距离仍像是隔着一条银河。月中两人才碰面,江尤不由得感叹,心若不在,闺蜜梦也就不在了。
见色忘友,在李格身上真真体现得淋漓尽致。
江尤当时正分析新宇科技的耗损,数据筛选完刚按了提交,门铃就响了。江尤打开办公室的门便见李格,面带桃花,嘴角带笑,但看到江尤身后空荡荡的座位,脸色立马变了。
江尤“扑哧”一声就笑了。
“你来G市前专门去四川学了变脸?”她把李格拉进来,“顺便去了泰国吧?性子都变了。”
话音刚落,一阵天马流星拳挥舞过来,江尤护住胳膊,手指骨都快被捶断了,果然,李格还是“原汁原味”的性格。
“我差点以为你‘魂穿’了。”江尤笑道。
“别用汉语欺负我,”李格捋捋耳边的碎发,“我汉语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