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程是在晚上九点,周民和周嫂送他们到离县城一小时车程的车站。程一维乖巧地道谢再见,被热络的周嫂强拉着拍了张照,相机快门声响起的那瞬,周民朝向容若木和江尤:“你们也拍一张吧,就当是纪念。”
江尤刚想征求某人的意见,肩膀便被箍住了。脊背稍稍贴紧那人的胸膛,她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膛的嗡嗡声:“那麻烦了!”
程一维拍照有瘾,蹦跳着要掺和:“我也来!”
周嫂一把将他拉回来,看面前这对金童玉女,面上笑得欣慰。镜头里男人很高,却微弯膝盖,头与女生平齐,女生紧张地抠着手指,笑容却是俏丽的。
背景是冗杂的车站,二人间却融汇成难得的静谧。
江尤紧张得都要忘了呼吸,只感觉脑袋被人轻拍了下,耳旁那人的声音恢复平淡:“走了。”
她回神,程一维先爬上了大巴,容若木随后而上,玻璃窗前亮出他的身影,目光正扫向这边。
周嫂推她:“别愣着了,快上车吧。”
江尤轻抱了下周嫂,冲周民点点头,也跑了上去。
归程不像来时那般惊险,经历整日的惊吓后,疲惫袭来,江尤枕着椅背沉沉睡去。程一维被她抱在怀里,脑袋枕在她胸口,睡得香甜。
容若木抱拳眯了会儿,睁开眼,侧头。女生睡得不太安稳,椅背九十度角,大巴行驶间,脖颈磕磕绊绊被晃得发酸,瞌睡又太厉害,昏沉间,她眉头紧皱。
他犹豫了下,掌心贴近她,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又闭上眼。
耳边,蒋韵华跳脱的嗓音又汇入脑海,每一句,每一字,都带着惊心动魄:
“你竟然知道……”
“有人和我说过,人和人的相遇、相知、相识、相爱都有一个拐点,倘若没有哪个时刻激起人‘就是对方了’的念头,相识也可能变成陌路……”
“我可能会成为那个拐点,而你,也可能已经经历无数拐点了……”
“你想一想,最了解你的人,会是谁?”
苍蝇般嘈杂的回忆中,容若木亦沉沉睡去,脑中清明的最后一瞬,他感受到自己的妥协。既然历史有他,他就随命运的轮盘转动,拭目以待吧。
回到G市后,程一维被朗姐拎着耳朵回去补作业,小鬼倒是不发怵,嬉笑着作文有内容可编了,一路乐着被三步一踹踢回了家。
江尤算计着周末仅存的零星时间,去了书店。
周日的生意谈不上忙,临近期末,不少学校订购了冲刺卷,书店也算进了一笔可观收入。江云瑾见她过来,就把这儿丢给她,找隔壁餐馆老板娘聊天去了。
江尤托腮戳着键盘,瞧向阁楼,某人整个下午都在装认真学习,没下来过半步,不知又在作什么妖。她天马行空琢磨了一阵,又懊恼地敲敲脑袋,管他做什么。
鼠标胡乱划拉着屏幕,手机响了一下。
是穆清学长。
穆清:荣成集团的策划方案记得浏览一下,明天不要来公司了。洗漱用品准备好,多备些衣服,我们逗留的时间大概会长一些。
大概是觉得口吻略公事公办,他又发来一条信息。
穆清:不用紧张,到时跟在我左右就好,总有些事你要学会放手去办,我们L大的高材生,不会让人失望的,不是吗?[微笑]
简略的表情符号透出的些许抚慰准确地传递到江尤心裏,她不傻,这其中所包含的莫名的厚望,她都知道,却在生理和心理上存在隐隐排斥……
穆清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俊逸的皮囊、凌厉的领导风格,在一众同龄毛头小子间鹤立鸡群,无数蜂蝶趋之若鹜。
江尤也曾心存幻想,这样睿智而聪颖的人,他的报告、他的演讲,总会有能够汲取的智慧所在。所以当初公告栏巨大海报张贴出风头正盛的学长的演讲海报时,她内心激动满满,心想哪怕晚归也要去。
那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穆清在活动的最后一刻出场,不出所料很精彩。从当前电商产业谈至未来发展时,他坦然道:“科技与实业并不矛盾,如今部分实体行业被淘汰,是线上线下融合发展要经历的必然趋势。历史洪流总是向前的,消费者、工人、企业家等等素质的提高,就要求科技进步与经济画上紧密的连接线。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化多年知识为力量,共同推进这项事业的完成……”
回应他的掌声是热烈的,欢呼口哨声到底是给这番言谈,还是他本人,江尤并不知晓,她只觉得被灌注了满满的力量,让迷雾般钻研电商专业的她,找到了前方豁亮的出口。
学长冯铮那时正在追跆拳道社社长林町,死皮赖脸地和全社人混成喝酒划拳的哥们关系,他在后台不知怎的就瞧见了鼓掌的江尤,穿过重重人浪,硬塞给江尤一束玫瑰,怂恿她去献花。
时间刚过十二点,周遭人打了鸡血似的进行活动最后的狂欢,江尤被吵得头皮发麻,刚推托两句,就见方才台上的人朝这边走来。
大抵是氛围太热烈,他脱掉英伦西装挂在手腕上,简式衬衫勾勒着他纹理优美的胸膛,引来不少目光。
“怎么了?”江尤低头,听见那人在问。
冯铮眉眼挑得得意:“你穆清也有被人嫌弃的时候啊,我本想找个美女给你送捧花,应应场,没承想人家拒绝给你这表面风光!”
江尤情急抬头:“我没有!”
瞧两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攥紧了手:“到门禁时间了……”
两人一愣。
冯铮有些尴尬:“这样啊……”临近毕业,男生早荒唐成脱缰野马,昼夜不归、在外狡兔三窟,已不是新鲜事。没料到学妹还在受宿舍约法三章的荼毒,这会儿和穆清大眼瞪小眼,感觉像是逼良为娼似的。
穆清轻咳一声:“你……”
犹豫几秒,他面色有异,没将话问下去。她瞧出他们的担忧,再看时间晚得越发离谱,只淡淡说声“我有办法的”,就跑了出去。
当晚有李格接应,宿舍楼没有熄灯,江尤藉着光,换上先前备好的白鞋,借助楼前的百年老树,翻进了窗。
而之后,明明纠葛不多,她那半年却多灾多难……
江尤收回思绪,按在键盘上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她镇定几秒,噼里啪啦打了几句客套话,给他回复过去。屏幕鼠标杂乱无章地滑动着,她点进浏览页,漫无目的地看了几秒,忽然觉得不对劲。
翻看着浏览记录,她被烧到手似的把鼠标扔在一边。
江云瑾跟隔壁饭馆李姐寒暄两句进屋,抬眼就见自己闺女一脸见鬼的表情盯着电脑屏幕。她凑过去看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百合网、世代情缘……”江尤把屏幕上唯一一张缩放照片打开,竟然还有《非诚勿扰》的申请表!
“妈?”
临近晚餐时间,高校学生撤退回学校继续晚自习,低龄孩子也都回家了。这会儿店中没顾客,江云瑾瞧着女儿被电脑屏幕照亮的脸,心中发虚,轻咳一声,把大灯打开。
“怎么了?”
“解释一下?”
江云瑾拢拢头发,胸口闷得难受,她缓和下,神情自若道:“你到年纪了,当初本想着你大学毕业就介绍的,但你又考了研究生,要继续完成学业,这才耽误了。我像你这么大时,你都一岁半了……”
“您那是……”江尤话秃噜到一半,又把扎嗓子的话咽了回去,心中涌出不知名的慌乱,她关掉电脑,“我觉得还早,我不用。”
“那什么时候不算早?等你三十岁、四十岁?你让我等到哪一天!”最后一句话声调猛然扬高,尖厉得让江尤瞪圆了眼。
她不想和妈妈对呛,掌心盖在江云瑾手上,小心翼翼道:“妈?”
江云瑾面色有些难看,一手拂开:“你马上要出差,先忙你的。等回来,我就让你李阿姨给你介绍,瞎碰要碰到猴年马月,人只有认识了、相处了才知道合不合心思……”
木头楼梯发出“吱呀”的声响,母女俩抬眼,见容若木神色淡淡地走下来。
江云瑾收回目光,收起柜台前一沓票据,话说得掷地有声:“就这么定了。”
晚餐后,江云瑾说要休息,早早推容若木和江尤出了书店。这条街是美食街,哪怕是凛冽寒冬,烟火气也旺盛得很,熙熙攘攘的人群更是衬得两人话少得可怜。
容若木看她情绪不高,又往“骆驼”上添一根稻草:“浏览器上的配对网站,我早就看过。”
百合网、世代情缘等网站都以“相亲牵手”这类听来美妙浪漫的词做宣传,“配对”二字从容若木口中乍一蹦出,江尤有种被放在圈里、被人研究生产的无力感。
她此刻无意纠正了,嘴唇动了动,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把拽住他袖口,拉他进了一间馄饨店。
店面离书店不远,老板和江云瑾认识,笑眯眯过来招呼两声,拿了菜单又回柜台后忙活去了。
容若木坐在靠窗的桌边,挑剔地打量着周遭环境,再回头时,正见江尤有所图谋地盯着他。
“你想问什么?”容若木拆开一次性筷子。
想法被拆穿,江尤也不介意:“我的婚姻。”
容若木心口一紧,面上无波无澜,将筷子插|进倒满水的玻璃杯,搅了搅,笑道:“你还真当我是小神仙?倘若我能算出来,当初给你的彩票号码也不会是假的了。”
被他一提,江尤又想起这一茬,脑中一转,眼神亮了一下。
老板端了两小碗馄饨上来,热气蒸腾得玻璃窗都淌下水滴,香味扑鼻,容若木拿勺子轻撇碗里的香菜,淡淡道:“想中彩票逆天改命?劝你放弃,沈潇更不靠谱。”
好吧,被看穿了。
江尤食不知味地拿勺子拨拨裏面的白皮儿,看它们幽灵似的在汤底浮浮沉沉,忽然加重语气,发泄似的奶凶奶凶道:“你欠我一顿馄饨!”
容若木瞥她一眼,手腕一转,将要送到自己口中的勺子递向她:“还你?”
江尤瞪他一眼,把头重重埋在碗里,不想理他。
容若木轻吹口气,升腾的热气遮住他湛黑的眼,声音听起来都像融化在这雾气中似的:“你该庆幸,你还有对你的婚姻心存期待的人。”
江尤将白胖的馄饨一口吞下,心口似吞了堵墙,食欲全无。
容若木接着道:“你看,婚姻的压力就摆在那里,你和江阿姨各负担一半,是不是感觉肩上的重担一下变轻了?”
江尤:“……”这叫什么歪理。
“你怎么不说每人有一份婚姻压力,多了一个人,还变成双份压力了呢?”
容若木哼笑一声:“你真无邪,劝人的话,你怎么还就当真了。”
江尤恨恨地瞪他一眼,把头埋进碗中,泄愤似的喝汤。
她就不该理他!
容若木将勺子放回碗中,波纹在碗底荡漾,颤颤巍巍的,像一碰即碎的梦。他抬眼看她:“就我所知,结婚年龄正呈递增趋势,你不用慌,再多看看,也许能赶上最后一批剩女结婚热,找到你的意中人。”
“你就这么笃定我嫁不出去?”江尤被他“劝”得有些火大,杏眼瞪着简直要“咻咻”射出小箭。
容若木打趣的神色淡了两分:“你先别急,让我再观察一下。”
“观察什么?”
容若木没回话,掏出纸币放在桌角,率先走了出去。
凌晨四点,L市一家破败的自助餐馆内,烟雾缭绕。
十几个光膀子的壮汉,将桌子拼在一起,坐成一团,白花花的肉连成一片,乍一看去,一股洗脚城既视感。服务生端着火锅餐具安置好后,立在柜台前,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
众人间,肩头刺鹰的光头男明显是主心骨,半叼着烟微合眼,盯着桌底的花纹沉思。
“有消息说新宇这两天就带人来看店面,合同敲定,咱店就是国内第一家无人超市……”他的声调微哑,将烟头掐灭在桌上,吐出口长烟。
旁边的瘦高个顶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龇出一口黄牙:“啧,都无人超市了,我们这伙员工喝西北风吗?”
“总部那边商议看我们决定,留下就去别的门店,不留,按照N+1模式拿钱滚蛋……”
“废话!”有人嚷嚷,“老子一家老小都在这边,让我换地界,想都甭想。这不就是变相撵人嘛,还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合着今晚盘点就为数好东西,过几天防咱们的!我呸!”
“嗨,你还把你自个儿想成公司的一根葱呢,你连蒜苗都不是。瞧着吧,过阵子其他店的人事就过来谈,各店各部门员工也都抽调过来支援了,因为啥,人家不把咱当自己人了!”
“管他当不当自己人,反正老子不干。在这儿花了这么多年吃奶的劲儿,合着就这点钱被打发了……”
“那你想怎么办?”光头男斜眼瞧向发话的人,眼中冒出诡异的光。
那人一时答不上来,讷讷了两句没了声响。
眼镜男眼珠转了转,和光头男对视一眼,嘿嘿一乐,舌尖舔舔黄牙:“傻帽,老大这是有主意了……”
周二清晨一早,江尤拖了行李箱出来,九点的高铁,穆清说先去先锋路接于飞过来,再接她。这会儿才七点,着实有些早,她正弯腰一一细数行李箱里的东西,容若木的房门打开了。
“把你吵醒了?”江尤直起身。
容若木拧眉,蹭过她去厨房拿瓶冰水后,人往沙发上一坐,没理会她的意思。
江尤不知哪里又触到他的“烦筋”,明明昨天还是正常的。想到这儿,她撇撇嘴,也没准不正常才是他的常态。
她皱紧眉头,将东西噼里啪啦往行李箱里放,心底打好的清单被他一搅和,早混作一团。
两人一如往常沉默不语着,沉寂忽然被打破了。
“出差?”容若木打开电视,“刺啦”的电流声遮盖住些许不自然。
“嗯。”
“和穆清?”
“嗯……嗯?”江尤拉上拉链,诧异地看向他,“你知道?”
“你昨晚打电话打到凌晨,依依不舍的,吵得我睡不着。”
满嘴跑火车……明明是各部门电话会议,从他嘴裏说出来就变个味儿似的。江尤忽略他的怪腔怪调,强忍住暴脾气:“是啦是啦,所以我出差还你几天安静,大爷您慢慢休息。”
容若木攥攥手里的塑料瓶,冷冷的,冰得掌心快没了温度,可心裏却有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眼前江尤正转身浏览着卧室,她把东西确认一遍,鼓着嘴把拉杆提了出来,刚欲背上肩包往外走,容若木飞似的从沙发上蹿起来,把她的手拉住了。
“你干吗?”江尤皱眉挣了挣,铁箍似的力道攥得她手生疼。
“告知你安全事项。”容若木减了些力道,却没让她挣脱。
“我又不是小孩子。”
“这话不是说给小孩子听的。”容若木低眼看她。
僵持几秒后,还是江尤先妥协撤了力道,刚抬眼,却见眼前人忽然半弯下腰,她吓了一跳,视野中满是这人刚毅的脸,眼眸带着她看不懂的内容,那样认真。
“你要记住三件事。”容若木张口,带着蛊惑似的,循循善诱。
“一、远离穆清。
“二、离穆清远远的。
“三、时刻谨记并身体力行离穆清远远的。”
江尤瞥开眼,压制住内心奇异的感觉,回嘴道:“神经病吧。”
容若木哼笑一声,眼中警告意味浓厚:“你记准就好。”话罢,他拿过门廊的大衣套上,轻拉开门,动作一滞。
门外穆清正保持敲门的姿势诧异地看着他。
“江尤,贵客到。”容若木敛下眸中神色,拢拢大衣,走下层层台阶。身后是女生略带纷乱的脚步声,男人低沉而抚慰的音调听在耳中,像扎了根难忍的刺。
“若木,这真不像你……”沈潇四点就在同容若木语音通话,听到容若木同江尤间奇异而短暂的交流,似打开他新世界的大门,“你……被影响了?”
沈潇想表达的程度只敢到“影响”,再深下去,是他不敢想也逃避去想的。未料容若木却回得坦然:“我想我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