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念奴娇(2 / 2)

唐抒阳朝我走过来,脸上浮掠起水色潋滟的笑纹,赞许道:“如此甚好!”

丫环笑着退下……糟了,我仍然是散乱着一头乌黑长发,只用一根粉白丝带松松缚着,软软地尾垂于背。

怎能如此现于陌生男子面前呢?不可……不可……

心口一阵悚然,我转身欲跑。然而,尚未举步,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拉住我,开怀笑道:“跑什么?你也会害羞吗?”

为何他总要拉住我?心口怦然而跳,我背对着他,不敢稍有动弹,镇定道:“我便不能害羞吗?”

唐抒阳用力拽过我的身子,裙裾软软地拂过地面,扫起一阵清风。他的眉宇之间抹开蒙蒙笑意,却无戏谑之意:“唐某觉得,端木小姐不是一个害羞之人。”

我深深一怔,他如何知道我的脾性?只听他继续道:“上好的梨花白,有兴趣吗?”

我拂开他的手掌,直视他,平静道:“梨花白?唐老板盛情,心领了!”

唐抒阳玩味的眸光落在我的脸上,笑道:“你来荭雪楼,不就是饮酒消愁?难道……还会是为了姑娘而来?”

方才西宁怀诗无心之言,瓦解了我所有的期许与骄傲……他说得没错,此时我很想一醉方休,醒来后西宁怀宇尚未娶妻,宛如从前……罢了罢了,饮酒便饮酒,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他已然坐在八角亭中,悠然斟满两杯梨花白,笃定我会坐在他对面似的。这个自狂的家伙……

我缓步走到八角亭,坐下来,宁然望他,唇边掠起一抹妩媚的笑影,端起酒杯,举杯而尽……我轻轻眨了眨眼睫,卷翘的黑睫一如黑色彩斑蝴蝶,身姿轻盈。

这一刹那,我就像烟花女子一般的放浪——我是故意的。或许我不该如此,只不过,我要试探他,看他是否经得住陌生女子的诱惑。

酒香醇厚,芬芳扑鼻,未饮即醉……滑过咽喉,甘醇、水滑,却是火辣辣地刺烧,灼烫着所有的知觉。喝下一杯,腹中似无反应,便有所松懈,面色如常,淡定地望他,微有挑衅。

唐抒阳似是一惊,脸上堆起一抹疏豪神色,赞道:“再来一杯,如何?”不等我应答,他已帮我斟满,无声笑道,“梨花白不同寻常烈酒,可要慢慢品酌,不可急饮!”

方才饮得过急,确是无法品出梨花白的醇香与甘美。

晚风阵阵,吹掠起宽广的袖摆,微微拂动,腕上肌肤的滑腻触感,分外明显,暖凉相宜。如此薄冷的丝纱,于此三月春寒,竟不觉得丝毫的冷意,当真奇妙。

梨花的香气徐徐飘浮,笼于四周,淡雅幽幽,让人心境舒爽。或许,他见惯了烟花女子的千娇百媚,我这点儿魅惑的伎俩根本不算伎俩,罢了,他是何种男子,与我无关。

慢饮细品,不知不觉间,已饮下五杯。他不语,我亦不言,只余斟酒的声响,以及无言的对酌。与昨晚一样,只是,这方院落雅致多了。

他的唇边,始终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纹,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灼灼看我,目光玩味,又好似千年古井,深到了幽暗与虚渺。

偶尔,我迎上他的目光,大咧咧地瞪过去,大多时候,我不敢望他,低头喝酒或是望向别处。

在他目光的笼罩之下,脸颊与脖颈渐渐发热,身子亦是火烧,腹中更是翻江倒海。对面的暗黑脸孔,总是晃来晃去,抑或重叠着,渐次模糊了。

怎么会这样呢?只是五杯么,不至于醉了吧!向来,饮下十杯,亦只是轻微的发热……原来,梨花白的后劲如此之大,比我之前饮过的酒,不知灼烈多少。

真要醉了么?不行,这是荭雪楼,我不能倒下,不能在他面前倒下,那多丢脸……他会取笑我的……

“怎么了?不舒服吗?”温柔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一双清凉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带给我片刻的清凉。

好温柔好温柔的声音!是西宁哥哥吗?只有他会如此温柔的关怀我!他找来了吗?是了,定是他回府了,找不到新婚的妻子,便找到荭雪楼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不,他不是西宁哥哥,不是……

他的声音略有自责:“你喝多了!”

不,真的是西宁哥哥,他来了!那次,我们在毓和宫最北面的梨园偷偷饮酒,望着广袤的璀璨星空,披着一身琉璃清辉,开怀畅饮,好不快哉!那个夜晚,我很快活,便喝多了,他这般说:你喝多了!

他的嗓音温柔如池中水草,轻摇漫荡,摇碎了我一池的少女情怀……其实,他是自责,后悔没有阻拦我!

我好开心!我扶着他的胳膊,撑着站起身,开心道:“西宁哥哥,你终于来了!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西宁怀宇却是冷淡地放开我,眸中的幽光像是淬了冰水一般,愠然道:“清醒一点。”

灼烈的梨花白灼痛了我的眼睛,酒意迷蒙了我的眸色,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可我清楚,他真的生气了。

我着慌了,使劲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抓住他的胳膊:“西宁哥哥,你生气了吗?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再也不饮酒了,再也不醉了!”

他蒙胧的脸庞刻上浓重的怒气,黑眸瞪得圆圆的,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如此可怕的神色……遭了,他从未如此生气……他仅仅生气过一次,那是春天,梨花盛开如流雪,我便跳舞给他看,他果真不再生气了。

我曼声央求道:“西宁哥哥,不要生气,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你最喜欢看情儿跳舞了!”

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气,我从他企图抓我的手掌滑溜开去,轻盈地奔跑到梨花树下的卵石小径,朝他嫣然一笑:“西宁哥哥,不许生气了哦!”

拂地的胭脂色裙摆低低飞旋,仿佛飘落的山茶花铺洒一地;宽广的衣袖冲天飞起,旋即缓缓降落,粼粼而动,宛如湖中圈圈的涟漪,次第而开。暧昧的灯火悠悠旋转,眼前梨树亦疾速旋转,枝撑如伞,墨绿华盖一般笼罩在我的头顶。

云海无边的,是那洁白如雪、靓玉寒香的梨花,在我眼中飞舞,漫化成白雪飘扬的苍苍雪原。惟见一个轩昂的黑影,潇潇立于苍天雪地之间,凝定不动。

腰肢柔软如水,轻轻扭动,愈加纤细地飞舞;束腰的丝绦婉婉地晃动,轻拍着柔畅的长裙……

眼前的一切更加蒙胧,星月黯淡无光,灯笼已经熄灭,一切俱是暗黑、渺茫的,只有那天真的梨白,仍旧在我的眼前摇晃。

呼吸愈加急促,晕浪的感觉激得我眯起眼睛,只是更加轻柔地款摆着婀娜的身姿,偶尔朝他一瞥,眸中溶动着波光重影,流曳出泠泠如斯的情致。

他自会懂得的,这漫摇媚舞,我只给他一人观赏,只因,我认定他是我的夫君。以前是,现在也是。

流妃嘻嘻傻笑,对我郑重道:漫摇媚舞是西域绝迹的魅人舞姿,是不能轻易跳的,你只能在你的王面前,跳给他看,让他迷上你,再也无法将你忘怀。

八年前,流妃是圣上的宠妃,来自西域一个神秘的王族,五年前,皇太后下旨,将她关进冷宫,从此不见于君王。

偶然之下,我与流妃相遇,她非要教我漫摇媚舞,三番两次地在我面前翩翩起舞,我见这舞姿确实与众不同,楚楚如柳,曼妙如花,妖冶如蛇,灵媚如水,便起了好奇之心,学了她的漫摇媚舞。

自此,我便认定,西宁怀宇是我的王。只要是我所爱之人,终生所依之人,便是我的王;我从不愿,只身陷于皇室,与别的女子共享夫君,我的夫君,惟有我一人。

然而,西宁哥哥已经娶了陆姐姐,还是我的王吗?我不晓得……头好疼,好晕……

乌黑长发已经飘散,繁华如一匹绣锦,纷乱如一树梨花,随着身子的扭摆而晃荡、飞扬,盛开如晚间睡莲,在这暗夜柔然而动。

透过丝丝缕缕的缝隙,我恍惚看见,那个刚毅的缥缈影姿,肃然独立,好似一尊亘古的神像,冰冷地望我。

怎么?他还生气吗?可我已经尽力了,已经睁不开眼了。心口猛跳,呼吸如激流奔涌,浑身发烫,手脚绵软无力……

他缓缓走过来,启唇而语,嗓音幽沉:“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

呀,元好问的《梨花》<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元好问《梨花》,原诗为: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素月谈相映,肃然见风度。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孤芳忌太洁,莫遣凡卉妬。"/>。西宁哥哥,真的是你,你总是给我念这首《梨花》。你说,情儿就像梨花,不具倾城风华,却是雪雅芳姿。你还说,情儿不像梨花,梨花是孤芳的,而情儿是活泼的,梨花总是飘落如霰的,而情儿是柔韧的……我真开心……

好累,好困……缓缓地,我闭上眼睛,软软地尾垂于地,仿佛那被我震落的梨花,轻盈地覆在地上,霏霏如雪。

一双稳健的手臂,揽住我的腰肢,托住我下坠的身子;繁密的乌丝瞬间滑落,倾如匹缎;曳地长裙软软流浮,胭红遍地。

醒来时,已是次日午时。斜斜的日光折射进来,打在窗下的书案上,明媚、宁静,耀眼的光芒微微刺痛我的眼睛。

古朴的摆设,厚重的风格,床榻亦是淡雅的,并无任何多余的帘幔,如此看来,这寝居的主人应是男子。

鬓边丝丝抽痛……恍惚记得,一双刚稳的臂膀把我打横抱起,放我在床上,旋即我沉沉睡去,再无知觉。最后的知觉,便是那个温暖的怀抱,灼烫着我的肌肤。

“哎,那屋里的姑娘是谁啊?都晌午了还不起来……”

“听说是唐老板的一个朋友,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一个姑娘家,喝得不省人事……”

“她歇在唐老板寝居,那昨晚……唐老板歇哪里?”

“这还用问吗?除了绛雪姐姐房里,还能哪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唐老板与绛雪姐姐好着呢,说不定过阵子我们就能喝他们的喜酒了。”

“呀,真的啊?那敢情好,唐老板待绛雪姐姐那么好,好羡慕啊……”

屋外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这是荭雪楼,那个温暖的怀抱,是唐抒阳!是唐抒阳!我,居然在他面前大跳漫摇媚舞。这漫摇媚舞是不能轻易跳的,流妃再三嘱咐过,只能舞动于君王面前。我的君王,便是我的夫君。

我的身子一阵冰冷。是唐抒阳把我抱到床上,是他脱下我的裳裙,是他——这个可恶的混蛋,竟然以饮酒来引诱我、作弄我!

而他,并非一个正经之人!

“你们唧唧咕咕什么?”屋外响起一声薄怒的叱喝,是绛雪的声音。

“没……没什么……”

“还不好好干活去?”绛雪威严怒喝。

轻盈的脚步声停止于屋门,吱呀一声,有人开门进来,我立即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模样。

一个瘦削的人影移动而来,止于床前。寂静片刻,绛雪开口道:“端木小姐,我知道你已经醒来,”娇媚之中自有一股绝不输人的傲慢,“爷已经外出,你是否仍想滞留荭雪楼?”

呵,原来是来赶人的!

我缓缓睁眼,昂然起身,以衾被拥住身子,靠在丝绣引枕上,瞥眼看见床边木凳上叠放着昨日的锦袍,旋而平静地看着她:“劳烦绛雪姑娘,真是过意不去!”

绛雪的眉峰稍稍一挑,美眸中柔情款款:“不必客气!爷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理当好好招待,不然,爷会责怪我的!你不知道,爷的朋友那么多,我一个个招呼过来,还真是累呢!咳……”她白皙的脸上层层叠叠的、皆是幸福的微笑,隐约的是一种低调的得意、低调的炫耀,“有时我与他抱怨呢,他就不高兴了,说什么‘除了你,谁有资格帮我招待我的朋友’,你说吧,我想清闲,也清闲不来!”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她不嫌累么?我淡然不语,听她兀自说下去。

她浅笑道:“端木小姐,我微有疑问,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我爽快道:“你问!”

绛雪是一个沉谙于穿着打扮的女子,今儿一身水绿色暗花罗裙,与昨日的艳媚自是别有风味,清新宜人。她略有一顿,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爽快,脸色微微涨红,只此一瞬,已是面不改色:“姑娘是如何识得爷的?可否相告?”

她是何心思,我焉能不知?她心中定是将唐抒阳引为终生依靠之人,昨夜见他对我甚是不同,便心有别想。

我浅浅一笑:“我想,这个疑问,你可以亲自去问唐老板,我只能说,我与他相识仅是两日罢了!”

绛雪沉吟道:“你们相识不过两日?”又惊喜道,“此话当真?”

我反问道:“我为何要骗你呢?”

绛雪似是真诚道:“端木小姐乃名门之后,不该来荭雪楼,烟花秦楼从来就是情分凉薄,只有逢场作戏,从无半分真心,这个浅显的道理,你该明白。”

我一惊,绛雪确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女子,然而她看错了,我并非倾心于唐抒阳,于我,他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

我眉目含笑:“我自然明白,不过……绛雪姑娘无需担心,你所担心的事情,永远不需要担心。”

“倒让端木小姐见笑了!”绛雪微哂道,面色泛起些微的尴尬,眉梢一牵,“你若要回去,即可自行离去。”

她转身,款款而去的水绿身姿,淡定如碧池,挺直的肩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尘之色。

穿戴完毕,即刻赶回端木府。总管禀报了两件事:上午西宁府派人来过,皇太后宣召我即刻入宫觐见,公公已在府中等候多时。接着,他交给我一封家书。

展开爹爹常用的素色信笺,一行行扫下来,整个人惊愣住了,脑中乱糟糟的,一片白茫茫的苍莽。

凉风轻轻荡过,滑过徒然下垂的手指,竟觉得那凉风是暖的。手中薄薄的素笺,落叶一般从指尖滑落,于地上低低回旋。

如此心惊肉跳!

娘亲病重,速归!

心乱如麻!我蹲下来,掩脸而泣……

娘亲,娘亲,都是阿漫不好,你一向身子有恙,阿漫不该离开你,不该北上洛都……阿漫马上回到你身边,娘亲,你一定要等阿漫!

然而,启程回扬州之前,必须先进宫觐见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