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怀诗灵眸转动如珠,细眉略低,沉思道:“好词!好词!嫂嫂不愧是冠绝扬州之第一才女。”
陆舒意微笑着点头,长而卷的睫毛挂满了些许忧色,正色道:“我始终觉得不妥……”
西宁怀诗兀自陶醉道:“不知花媚儿会不会看中。据说,若被花媚儿看中,便会相邀至香阁之中,无需花费银两。”
“哦?花媚儿如此清高?”我惊呼道,讶然地看着西宁怀诗。
陆舒意似有感触,感喟道:“花媚儿应是一个才情甚高的孤高女子,假若……”
倏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呼呼的声响,群情激动。
我们三人转首,看向碧水亭阁;悠扬的丝竹之声,雄浑萧重的鼓乐,缠绵与凝沉此消彼长,拧成一汪激动人心的乐流,流淌在纱幔飘扬的亭阁之中。只见,粉白长裙、酥胸广袖的妖娆女子翩翩起舞,舞姿轻盈,恍如飘落枝头的花朵,曼妙而散……
陆舒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亭阁之中如诗如画的舞蹈,深深地陶醉其中。
脑中回旋的,始终是西宁怀诗的那句话:怪不得哥哥急着娶嫂嫂进门!
是否,西宁哥哥不愿娶我,而是陆舒意?可是,他亲口跟我说,他爱我,他想要我,只是,只是他的父亲反对……
如云的舞姿在我眼里,俱是虚无、幻灭的,只觉白濛濛的一片,那闷沉的鼓点,一下下地敲击在我的心坎上,仿佛要敲碎我的心脉。
我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看、不想听,尤其是陆舒意端美的容颜与柔然的笑靥……我再不能对她好,再不能原谅她,即使她是我最亲近的陆姐姐。
天旋地转一般,我的身子轻轻地晃了两下,此时此刻,我再也不想见到眼前的一切……不想见到她……我轻声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等我……”
西宁怀诗没有过问太多,仍是津津有味地看着前方,点头答应:“快去快回!”
步出碧波轩,我缓步而行,远离了靡丽美景,于斑驳的月色下释放压抑的情绪。如不是及时撤离,我便会失控的泪水满面。
天色昏黑,泼墨一般凝暗,回廊上悬挂的绢制灯笼,于夜风中飘摇不定,昏红的灯影随之摇曳,幻出影影绰绰的深重暗影。
走到一个圆形洞门,却是别有一番洞天。闪到一边,举眸望去,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红光弥漫,打在白|嫩的梨花上,欺霜赛雪的梨花便染上了一圈圈的红晕。院中厢房精巧雅致,洞门正对着的一方八角亭风光旖旎,一男一女正月下对酌,好不浪漫。
黑袍男子为自己斟满酒杯,嗓音低沉,规劝道:“夜深露重,还是回去吧!”
“绛雪先服侍爷就寝,可好?”女子痴痴地望他,嗓音娇怜,有如莺啼。粉鼻微尖,薄巧的唇轻轻勾着,腮边的轻笑充满了无限期待。
女子,自是不认得,理应是荭雪楼之人;黑袍男子倒是认得,仅仅是侧脸,那傲俊的侧脸,亦是分明。
原来,唐抒阳落脚之处,便是洛都繁华之地东华大街,便是一掷千金的销金窝荭雪楼。呵,他原也是一个浪荡、轻薄之人。
绛红色绢地茱萸纹长裙的裾摆流落在地,汪成一堆刺眼的红色,夜色之下,晃人的眼,似与梨树上的雪白格格不入,与周遭的古朴雅致格格不入。
绛雪起身,宽袖拂摆,袖上的金线茱萸轻轻一扬,软软靠近唐抒阳,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柔媚道:“爷,绛雪想,爷心中必有心事!”
“绛雪,你又多想了!”唐抒阳拂开她的手,笑道,“你这般玲珑心思,若花在别处,相信会找到一个携手之人,觅得一生依靠!”
绛雪垂下纤手,肩背略略一滞,望向院中梨花,涩然笑道:“爷真会说笑,绛雪还能觅得一生依靠吗?一辈子,也就如此了!”
这声音,显然是苦涩、感慨的,如我此时的心境。
唐抒阳的嗓音中略有责怪:“不可妄自菲薄!在我心中,绛雪是一个美丽婉约、自信好强的女子,多年来,我一直心存敬佩。”
绛雪细腰款摆,裙袂轻扫地面:“是么?绛雪三生有幸,爷如此厚爱,真是羞煞绛雪了。”她端起酒壶,斟满酒杯,温然道,“爷……心中可有共赴一生之人?”
自高而下的酒流之声,充斥于宁静的亭阁,分外清晰,略有滞涩。想必,是她心中有所顾虑,以致手劲不稳。
“绛雪,今儿怎么言语之间如此奇怪?”唐抒阳奇怪道,语气之中升腾起一丝愠意。
绛雪悄然站定,直直望他,迎上他倏然冷峻的脸色,不意间温顺地垂首低眉,轻轻咬唇:“没……绛雪只是……”
唐抒阳拿起她的右手,轻拍手背,语重心长地劝道:“绛雪,你应该把心思花在荭雪楼,你是幕后老板,一切的主意都要你来拿的。”
绛雪舒展开眉心的愁色,脸腮上立时拢上媚然的笑影,顺势上前,偎进他的怀中,坐在他的腿上,咯咯低笑:“要说这幕后老板,眼前不是有一个更大的么?哪里轮到绛雪操心了?”
烟花女子,果然都是冰雪玲珑的,一见脸色不对,立即巧笑嫣然,翻脸比老天爷变天还快。
荭雪楼的幕后老板是唐抒阳?真是想不到……藏身于烟花之地,只留几间简陋房舍于世人眼前,当真绝妙。
唐抒阳软香在怀,自是风流惯了的人,顺手搂过她的身子,轻叹道:“荭雪楼到底是要交给你打理的,我这幕后老板,该要让贤了。”
我赶忙低了头,羞得脸腮烧烫起来……哼,世间男子果真都是风流之人,轻薄,可恶。
绛雪急道:“怎么,爷要走……”
“喂,你是谁?怎会在此鬼鬼祟祟的?”
身后传来一声娇嫩的断喝之声……是在说我么?我惶惶一惊,猛地转身,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俏丽的绿裙丫环,圆睁着一双大眼,疑惑地瞪着我。
糟糕,这下可如何是好?如让亭中之人知晓,定然无法轻易脱身。仿佛被撞破坏事一般,我心神俱乱,口不择言道:“我……我要上茅房,茅房在哪里?”
我赶忙侧身越过她的拦阻……绿裙丫环眼疾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走,断然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小偷!前儿院里丢了好多东西,敢情都是你偷的,走,我带你去见妈妈去!”
绛雪快步走过来,音调不复方才的温柔与娇媚:“绿儿,不可放肆!”她转向我,威严道,“你是谁?抬起头来!”
绛红色的影子向我漂移而来,仿佛带着一股强势的风,直扑我发烫的脸面。黑色的影子亦是从天而降,将我完全笼罩,让我无所遁形。
恍惚觉得他锐利的目光剌剌地朝我而来,力透纸背般穿透我低垂的螓首;我更是慌乱,只得更深地低了头,心中念叨着:不能被他认出来,千万!千万!否则,那便死定了!
绿群丫环捏住我的胳膊,加大了手劲,恼怒道:“快点,抬头!”
疼!从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刺|激着我的脑门,这该死的丫头,居然如此对我!从来没有人如此对我,一个烟花场所的丫环,居然将我弄疼!
一股愤怒从脚底升腾而起,我缓缓抬首,傲然望她,眸中怒意横生:“放手!”
好似被我的怒气与神色吓到,绿裙丫环震慑当地,愣愣地呆住,既而转脸看向身旁之人。
绛雪没料到我真会抬首,且瞬间发难、毫无畏惧,倒是一愣,随即沉了脸色,温和的语音中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问道:“你是谁?怎会在此?”
我甩开绿裙丫头的小手,转向影姿华贵的绛雪,浅浅一笑:“绛雪姑娘,你还不配知道我是何人!”
我看也不看绛雪身旁的黑影,然而我亦清楚,那张暗黑俊脸上定是笑意盎然,余光微瞟,他唇角微勾,看好戏一般、不言不语,等待着我与绛雪如何了事。
绛雪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突涨,怒道:“你——你到底是谁?绿儿,叫人!”
唐抒阳清咳两声,缓缓阻止道:“绛雪,不必了,她是我一位朋友,你先回去吧,我和这位朋友叙叙旧!”
“哟,真不好意思,原来是爷的朋友!”绛雪神色立变,展露出朵朵娇美的笑纹,虚伪至极。
她见我不语,仍是冷冷的表情,干笑两声,深深地看我两眼,眼梢掠过一抹异色,朝他俏然道:“爷,那绛雪拿来梨花白,好好招待这位公子,可好?”
唐抒阳浅浅一笑,点头答应。目送绛雪走远了,方才拉起我的小手,走向八角亭,仿佛一个大哥哥拉着一个小小女孩。
我竟然没有挣开,任凭他拉着我,一步步走向这个陌生的院落。他的手掌,是温热的,在洛都三月的夜风中暖和了我那凉凉的手。
曾经,也有一双温润的手掌,拉着我的手,在繁茂的梨花树下,抬首仰望春天的夜空;那璀璨的繁星,照亮了我的心间,照亮了我的青涩情怀。
那双温润的手掌,是我弥足珍贵的少女心怀,是我追求一生却难以得到的幸福。那是西宁怀宇的手掌,而如今,不是他,是唐抒阳,一个流连风月的浪荡之人。
我猛然清醒,挣开他的包握。
他坐下来,转眼看我,黑眸中光泽熠熠,沉沉问道:“你怎会在此?”
我坐下来,是绛雪坐过的石凳,眼睫一挑,傲然反问道:“我这身打扮,唐老板觉得我为何来到荭雪搂?”
昨晚的羞辱与争吵,我记得清清楚楚!
当即,唐抒阳脸色沉然一变,眸色逐渐冷峻:“莫非端木小姐想要效仿世间男子?”他的眸中渗透出寒意,“你要知道,此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我冷哼一声,婉言道:“唐老板似乎喜欢训导别人,尤其是我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女子,一逮着机会,从不忘教导做人之理。”
唐抒阳的脸孔冷冷冻住,顷刻却又尽情扯开,笑声自他胸中透射而出,豪爽的笑声似乎震动了枝丫上的雪白梨花,轻微地抖动,嘻嘻而响。
这宁静的春夜,这晕红的院落,充满了他张狂的笑声。
清新、淡雅的梨香袅袅而来,萦绕于鼻间,沁满心房,清洌如溪水,涤荡了我心口焦灼的些许情绪。
他眸中的清亮光华仿似夜空那般遂远,笑道:“唐某觉得,与端木小姐甚有缘分!”
缘分?假如这也算缘分……呵,他为何笑得如此璀璨,甚至——诡异?
我舒了舒眉心,轻缓道:“我亦觉得……”藐然一顿,复又继续道,“这应该不是缘分!”
唐抒阳有些愕然,浓眉深挑……
“爷,梨花白来了!”绛雪笑盈盈走过来,绛红色裙摆轻盈地展开,宛然飘荡。
她端着一个托盘,上有酒壶、酒杯,快步走到八角亭,轻盈的脚步略有急色。摆置好酒壶与酒杯,她斟了一杯搁在唐抒阳前面,脸上笑影重重,魅到了骨子里。
他不徐不疾地轻声道:“绛雪,你先下去吧!”
“是的,爷!”绛雪乖然笑道,媚到极致的嗓音,激得我几近酥软,浑身打颤。
她又斟了一杯,端起递给我,我伸手接过,心头隐隐觉得,她似乎太过殷勤,大可不必端给我的……
尚未接过酒杯,只是一闪,酒杯顿然滑落,甘醇的梨花白尽数洒落于我的锦袍之上,灼灼的湿意湮没了我的感知,凝固了一般,沉重异常。
浓烈的酒香扩散开来,将我完全笼罩。本已焦躁的情绪,倏然火热地升腾,涨满了胸口。
她定是恨我方才对她的羞辱,此时作弄我来了,当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人儿。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都是绛雪的不是,失礼了,让公子见笑了!”绛雪连忙道歉,脸上佯装起着急的神色,拿了绣帕殷勤地为我擦拭,飞云入鬓的眉梢处却是一缕暗暗得色,虚假得让我作恶。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喜道:“这样吧,到绛雪那边换一身衣裳,爷,可好?”
我冷冷打断她:“不必了,无需麻烦。”
唐抒阳起身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身边,语音又冷又硬:“绛雪,去拿一身衣裳过来,嗯,就前几日那件吧,你知道的。快些拿过来,不要耽误了!”
话毕,他拉着我直往厢房走去,根本不理睬绛雪独自站在原地,惊愣了美丽的眼睛。
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无视我的挣扎,拖拽着我来到一间仿似无人居住的厢房。
我惊魂未定,胸口起伏不平,不知他意欲何为,颤动着眼眸,虚然地望他。
他的脸孔崩得紧紧的,仿佛被人抽打过一般,蕴了些许的怒意,黑眸中更是寒气逼人,凛凛的光色让我心生惧意。
死寂。沉甸甸的死一般的沉寂。压抑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在这陌生的地方,他的怒气,我无法理解,只能心虚地低了头,默然以对。
唐抒阳轻叹一声,眸中的寒气稍稍退去,脸色亦是回春一般暖和了些,柔声道:“先把衣服换了,待会儿我让一个丫环帮你!”
他毅然转身,顺手关上房门。
高悬的心,终于落回原处。不一会儿,一个丫环敲门进来,帮我换上一身长裙。
曳地双裙,内里梨白色锦绣长裙,外罩胭脂色纱裙,折枝茶花纹亮纱的质地,红白相间,蒙胧的胭红,婉约的梨白,娇艳与纯洁完美融汇,衬托出此身长裙的华美与清新。以梨白丝绦束腰,愈衬得腰身纤细,身姿浮凸、玲珑,仿佛临水欲飞。
如是绛雪穿上此身长裙,不知是何等的华美、妖娆,定是倾城之姿了……这是唐抒阳特意让绛雪送过来的,为何非要我穿上这身长裙呢?他打的什么主意?
丫环打开门的一刹那,他猛然转身,一阵怔忪,呆然望我。
旋即,他紧缩瞳孔,惊艳的目光凝落在我身上,好似我是夜间瞬时开放的昙花,或是乌云中突然乍泄的凝乳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