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边无际的恨意,将我摧毁、撕裂——三月春阳之下,我昏倒在大街上,表哥将我抱回府里歇息,便去西宁府贺喜。
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脑中回荡着西宁怀宇的温笑与陆舒意惬意的狡笑。
西宁府的那场婚礼,该是轰动洛都吧!盛况空前,大红锦缎,大红华幔,连宾客的笑脸也是红若火焰。
那盛大的红海,不见也罢!徒增凄凉而已!别人的喧闹,自己的凄凉!
挣扎着起身,梳洗打扮,换上一身男袍,将自己收拾得眉目濯濯、笑影深深,整一风流倜傥的俊俏公子,融入洛都浮光掠影的繁华。
入夜了,春季的晚风沁凉入骨,吹起我素白暗纹的袍子。大街上来往行人如织,衣着鲜亮,言笑温和。夜灯如昼,烟红的光色弥漫了整个夜空——到处是红色,生生地刺疼我的眼睛,在眼底凝结成惨淡的浮影。
前方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踏击着白滑的街道,震天动地,惊醒了我发昏的脑子。
抬眸望去,呀,前方是两列齐头并进的马队,横行无忌地狂冲而至,疾驰的速度令人乍舌;街上大乱,犹如暴动,人流四散奔窜,未及逃开的,便丧命于马蹄之下,顷刻间,命如草芥般萎落。
魂飞魄散,我赶忙举步逃开,然而,狂肆的马队瞬间冲到眼前,眼看着已是来不及闪避,浑身僵冷——
一抹白色的人影从天而降,缓缓飘掠在我眼前,仿若天神一般,傲岸的身影从眼底晃过,稳稳地站定在我身前,紧紧地拥着我的肩背。
我惊骇地埋首于他宽厚的肩膀上,烈烈的男子气息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两侧呼呼啸过的,是剽悍的骏马,一匹接着一匹,声势壮烈;耳际充斥的,是马队狂啸而过的轰响铁蹄。
卷带而起的狂风,掠起我的鬓发与袍裾,翻卷如羽。
他是谁?为何从天而降?为何救我?
刹那间,马队已过,整个大街静寂如死。不一会儿,喧闹如旧。
脸颊飞云抹红,我轻轻挣开,抬眸望去,瞬间愣住:眼前的白袍男子,不就是洛都近郊那个与我赛马的男子吗?
他炯炯地看着我,眉峰上涌起一缕灿烂的笑意:“我们又相遇了。”
是呵,这是他第二次救我!他可以飞马降落在我马上帮我驯服黑马,也可以“从天而降”保护我,莫非,他身手了得?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心底伤感,我疏离地笑笑,诚恳道:“公子救命之恩,在此谢过!”
眼前素衣白袍的男子,气度挺傲,棱角毕现的脸孔仿如一条奔涌的江河、浩荡得有些霸气,而那双深黑的眸子,傲俊无双……他灼灼地看我,眼中浮起淡淡的喜悦:“你一人上街,所为何事?”
我别开身子,冷淡道:“没什么,闷了一天,出来走走而已!”
他脸色一僵,须臾淡漠道:“唐某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未及我出声,他立即转身而去,白色的背影奇异地融合着沧桑之感与洒脱之气,转瞬之间融入渺茫的夜色之中。原来,近看之下,他是如此英豪、傲俊!
走进一家酒家,要了一壶烈酒三样下酒菜,于角落中自斟自饮、随意随性。
酒入愁肠,那心底的疼痛便如滔滔不绝的江水汹涌,风高浪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那雪白的泡沫,便是此刻的冷凉。
“一人喝酒,不闷吗?”
闻言,方才惊觉一抹白色人影已然笼罩在前;我抬起迷离的眸子,些微惊讶——是他?
他径自坐下,端了我的酒杯饮下,摇首道:“这种酒,喝多了伤身。”他拿出一个酒壶,往桌上一放,朗声道,“一人喝酒,实在无趣,酒家的酒,更加无聊!”
我天真无邪地看着他,目光淡然,心底不免揣测着他是何用意?为何陪我喝酒?方才他说的“有事在身”,便是回去拿酒?
他轻挑双眉,深深注目于我,笑道:“怎么?怕我害你?也是,你我素不相识,你提防我,也是情理之中。”
我悠然一笑:“啰嗦什么,倒酒!”
他悠缓地斟酒,悠缓地品酌,极是优雅迷人。显然,他是精于饮酒的。连带的,我只能随他慢饮浅酌,辰光亦在酒香中悄然流逝。
身旁的男子一双黑眸笑影沉沉,愈显深邃,时而看我一眼,神色和煦。
“三月初八,流寇百万起义军已至宣府,怕是要打到洛都了。明儿赶紧收拾收拾,到乡下躲一阵子,你也收拾一下,一起走吧。”
旁边的两个客人哀声叹气地闲谈。另一个道:“不会吧?平凌王真会打到洛都?”
“怎么不会?如今,洛都已经孤绝无援,大凌王朝焉能不灭?时日问题而已。平凌王统帅百万农民起义军,自西北直逼洛都,为的就是这龙城的那把龙椅。”
心口一抽,搁在桌上的手腕顿然僵住。他们说的没错,十多年来,大凌王朝内忧外患,东北山海关外大兴国虎视眈眈,西部农民起义军风起云涌,势如破竹。值此之际,洛都已是海中孤岛,一场狂风暴雨就能覆灭延续百多年的大凌帝业。
他的眼中精光飘忽,悠闲道:“洛都形势危急,不知姑娘有何打算?”
眸光微转,我娇声软语道:“公子两次救命之恩,未及请教尊姓大名,可否告知?”
他一愣,随即浅浅笑道:“免贵姓唐,唐抒阳,请教姑娘芳名?”
心中一惊,他就是唐抒阳?传闻,洛都巨贾唐抒阳,以贩卖关外物产起家,近五年来控制了湟河、昌江的漕运,甚至操纵我朝的海外贸易,与海外之国交换稀有物品。而这位巨贾的京师府邸,仅是几间简陋的房舍,根本不作宿寝之用;至于落脚何处,无人知晓。
心中已有计较,脸上却不动声色,我端然看他:“敝姓端木,单名一个‘情’字。唐公子如何看待京师形势?”
唐抒阳硬气的剑眉惊起一抹讶异,深深看我一眼,须臾,脸色倏然凝重:“不出五日,起义军便会围攻洛都。”
骤闻之下,内心不免惊惶,流寇当真杀来,那该如何?姑奶奶皇太后,姑姑贵妃娘娘,锦玚公主凌萱,二皇子凌枫,该如何是好?
他的眼角余光轻轻地扫过我的脸,继续道:“起义军已经攻克宣府,一旦抵达居庸关,洛都便岌岌可危。”
我的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脑中尽是早些时候听来的关于农民起义军迅猛发展的形势。
嘉元五年三月,陕北大旱,农民起义燃起星星之火,各地纷纷响应,不断发展壮大,不到三年,已经发展到六路十万人马。朝廷采用剿抚兼施的策略平息农民起义,几经剿杀、多次辗转,起义军负隅顽抗,声势逐渐浩大,达到百万之众。
嘉元十五年正月初一,起义军首领平凌王改西安为长安,建国号大平,改元永舜。一时之间,西安城内封侯拜将,更改官制,开仓赈粮,抚顺百姓,深得民心。
此时,起义军已经控制了我朝疆域西部、西北部大片疆土,京师洛都人心惶惶,朝野震荡。
正月初二,平凌王向西北各地发布一道檄文,以明白、坚决的语气喊出“嗟尔凌朝,天数已尽”的口号。
檄文中声称:凌朝严刑峻法,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横征暴敛,百姓生活于水生火热之中。朕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民生之痛,大举义旗,四海之内望风归附。朕将于正月初八派遣义军前锋五十万,百万大军随后跟进。为此,各地文武官员,应认清形势,早日献城投降。若敢于顽抗,义军所到之处,玉石不分,予以歼灭。(备注:此檄文的大意来源于明末李自成起义军发布的讨伐檄文。)
这道檄文正式表明:起义军势与凌朝分庭抗礼,必将取而代之。
正月初六,平凌王统帅大军从长安出发,浩浩荡荡地杀向洛都。西北大地,风声鹤唳,凌朝守军望风披靡。
二月,起义军东渡湟河进入山西,攻克北郡,京师震动。
三月初一,破宁武关。三月初七,下大同。初八,至宣府。
唐抒阳一介商流,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言语笃定,可见他对天下局势了若指掌。
我唏嘘一叹,似是自言自语:“凌朝,就要灭亡了么?”
他锐利的眸光凝于前方的某一处,硬声道:“灭亡,是早晚的事儿。”
我一怔,玩味地望着他的侧脸,冷硬一如斧削,剑眉飞拔入云,唇线坚毅如画,与我所见的男子大为不同,浑身散发处一种冷硬的英雄气概。镇日锁于绣阁的深闺小姐,自是抵挡不住他无声、无尽的诱惑。
唐抒阳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转首看我,薄唇扯开一抹暖暖的笑意:“我脸红了么?”
我一惊,不自在地颔首,只觉火焰扑面,脸上灼热,一路烧到脖子根,低声道:“没有,面不改色。”
“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他笃定道。
眉心一跳,我巧笑嫣兮地望他,心中兀自思量:假若他要加害于我,以他的身手根本无需费劲心思。盈盈起身,我径直走出酒家,戏谑道:“喜欢与否,要看合不合我的意了!”
夜色深沉,喧嚣的大街人流散尽,只余晕红的灯笼于风中飘摇。并肩而行,一路无语,只有低闷的脚步声没于静寂之中。越走越是心惊,前路茫茫,暗无人迹,我完全不晓得他将带我到哪里。
“端木小姐,你害怕了?”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心口咚咚咚地跳动,惧意四处流窜,我竭力压下心中的慌乱,故作轻松道:“我为何害怕?怕你对我图谋不轨?唐老板家财万贯,理当担心被人敲诈勒索才是。”
唐抒阳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惊散死寂的夜色:“敲诈?勒索?你是说,我应该担心你?”
我但笑不语。他继续道:“端木小姐确实胆识不凡,你不怀疑我是坏人吗?”
我目视前方,藐然道:“莫非,唐老板觉得一个家财万贯之人有必要费尽心思地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
唐抒阳嗓音轻扬:“这也不好说,比如我,就很有可能费尽心思地害你。”
我顿住,心中一动,壮着胆儿,莞尔一笑:“唐老板有何图谋?说来听听?”
他亦停住,转身望我,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脸孔无比端正:“比如,你的心。”
无端的,心口咯噔一下,旋即轻笑一声:“我的心?唐老板真会开玩笑。”我睨他一眼,眸中蕴着一半嗔怪、一半疑惑,缓缓踱步,脑中一遍遍地萦绕着他的话,倏然,斜后侧传来他平静而淳厚的声音,“因为,你的心已经不在你的身上!”
我猛然慑住,直觉得他的话别有意味;脚下一步步地僵硬向前,思忖着他是否知道些什么,然而,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唐抒阳拉住我的手腕,温然笑开:“到了,别往前走了,再走就掉入河里了。”
我尴尬地挣开他的手,举眸四望,瞬间惊讶:我们竟然走到护城河!
苍穹广袤,星辰疏淡,皓月悬浮,清辉遍洒,天地间,一片渺茫的虚白。缥缈的流云漫漫浮动,千里溶溶,时聚时散,仿佛世间的一切,让人无可奈何。
河水潺潺,偶有激荡之声。清风徐徐,夹带着潮气扑面而来,冷意袭人,拂去些许的酒意。
他撑手在栏杆上,极目远眺,笑道:“来过这裏吗?”
我低低道:“来过一次。”他的问话,触及心底的美好回忆。那个夏末的夜晚,西宁怀宇偷偷地带我出宫,在护城河边呆了一宿,看星星,看朝阳……夏末的夜风、很凉爽,他的双唇、很柔软……
“昨日,我在茶楼见过你。”唐抒阳缓缓道来,嗓音清淡,仿佛说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也听到你们的谈话。”
指尖微微发抖,原来,我恍惚之间看见的,站在隔壁雅间的门帘处,身形傲挺的白袍男子,原来就是他——唐抒阳。我只是淡淡道:“哦?你也在茶楼?”
唐抒阳转身靠在栏杆上,玩味地盯着我:“我正好在隔壁的雅间。”
月色离离,笼罩在他的身上,散出一圈神秘莫测的虚白,使他的气度愈加萧俊。
他全听去了!听去了!刹那,一股莫名的怒火吱的一声燃烧起来,灼烧着我——今夜,他了然于胸,故意与我喝酒,故意引我到这裏来,为何?不就是为了羞辱我、看我笑话?一整个晚上,他都在看我笑话!
什么“你的心已经不在你的身上”,不是取笑、羞辱,是什么?实在可恶!可恶至极!
他眼底的光、突然幽深几许,让人莫名所以:“端木小姐,既然西宁怀宇已经娶妻,你且放宽心怀,不必执着于他一人,世间还有许多选择……”
我豁然转身,怒目相向,:“本小姐的事,还轮不到一介商人来品头论足!”
唐抒阳深眉一挑,从容应答:“扬州端木氏家道中落,自甘堕入商者一流,举国皆知,端木小姐似乎与唐某是同一类人。商人品评商人,再合适不过,你说呢?”
是的,他说的没错。当朝皇太后、贵妃娘娘,皆是端木氏女儿,端木氏乃百余年来盛名显赫的名门望族,与洛都西宁氏并驾齐驱,百年兴旺。然而,我的父亲端木振山,顶着先皇赐与先人的“东远侯”封号,却早已辞官,在扬州端木府瘦兮湖颐养天年;我的三个哥哥不入仕途,专力经营盐业和钱庄,垄断了我朝盐业,掌控着东南沿海一带的经济动脉。
“呸——谁跟你是同一类人,也不跳河照照自己的人模狗样。”我气得浑身发抖,辱骂我、没有关系,辱骂我的姓氏,绝对不可以。
我睁圆了眼睛,眼中火辣辣的疼,似有两簇火焰燃烧,讥讽道:“洛都巨富?哼!再如何不济,端木氏仍然是门庭高贵的百年望族,而你呢?再过一百年,你仍旧是一介商人,永远只是一个下等贱民!”
唐抒阳沉沉低笑,朗朗的嗓音透出他的开怀与愉悦,震碎了暗夜的寂静。
“这等任性又风趣的女子,唐某还是第一回见到。”他陡然上前,抓住我的手腕,眼中的芒色顿然厉严,冷寒入骨,“我告诉你,一个闺中小姐,可以骂人,不可辱骂男人,听清楚了吗?”
变脸可真快!这男人果然可怕,脾性暴躁,性子乖戾。咬紧下唇,我森厉地看着他,恨不得挖出他的眼珠子,切齿道:“放,手!”
唐抒阳乖乖然一笑,脸上掠起一抹得色:“要是……我不放呢?端木小姐,会如何?”
手腕上的疼痛,终究比不上他探过来的身躯来得可怕。我的个子已经不矮,却只及他的下颌,相形之下,娇弱与孔武立判。
他故意凑近我的脸,炙热的气息围拢而来,将我团团包围……除了西宁怀宇,从未与别的盛年男子亲近,我的心口突突地跳动,气息却凝滞不动,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然而,我的脸上仍是和煦的微笑,不惊慌、也不着恼:“不如何——”
冷哼一声,我悄悄地扬起手掌,往他黑黑的脸上使劲掴去……扬起的手臂,生生地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
显然,他早有防备,及时地抓住我的手,迅捷地扣住我的两只手腕,反剪在后背上。任我如何挣扎,终是抵不过他磅礴的手劲。
接着,他的右臂紧紧地箍着我的身子,压向他的胸口,左手捏住我的下颚,迫使我抬起脸庞,迎上他薄怒清寒的深眸。
唐抒阳冷潮热讽道:“很好,端木小姐不止任性,而且凶悍,倒是让唐某刮目相看了!”
此刻的唐抒阳,与方才判若两人,黝黑的脸孔上凸现清朗而乖戾的笑意。我使劲地瞪着他,聚集起所有的恨意,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