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一边抽噎着,一边体味着:他冷硬的话语弥漫着滚滚的硝烟,又如寒冬的冰锥、砭人刺骨。
此刻,他怎会在此?他不是在洛都吗?他的语气为何……阴沉得吓人?
如果不是他,今日,我便……再也不是从前的端木情!一想到此,我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从内心深处扩散的惊惧蔓延到四肢百骸,抽鞭着身躯上每一处的细微感觉……
唐抒阳脱下黑色外袍,胡乱地裹在我裸|露的身上,紧迫地抱着我,越来越紧密,怜爱的音色低沉浑厚:“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他并不见得是一个刚正的好人,却多次救我、帮我……多么希望,这个温暖的怀抱是西宁怀宇,而此时此地,这个宽厚的怀抱,是我唯一的依靠与信赖。
激烈地挣扎之后,我昏迷过去,许是过度疲累与惊吓导致的吧。恰巧,唐抒阳及时赶到,杀了几个劫匪。转首看去,不远处的草地上,络腮胡大汉横躺在地上,脖颈处流溢出赤红的血,汇聚成草地上的一汪,触目惊心。
脖颈处的那道致命伤口,一定是唐抒阳留下的。我似乎闻到了浓浓的血腥之气,展眸望去,一帮劫匪已然躺倒在地,鲜血横流,再也无法醒来。方才的激战,该是多么凶险!能够以一己之力打败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劫匪,且速战速决,由此看来,唐抒阳的身手深不可测呵!
“呀,陆姐姐和枫儿呢?”我着急地问道,抬首望向四处,树林里却是一个人影也无,只有阳光缓缓的浮动。
唐抒阳扶我站起来,帮我裹紧外袍,温和道:“把袍子拉好,别着凉了!他们没事,西宁夫人也晕过去了,小可正照顾她,枫儿已经醒了,无需担心。”
我擦拭着脸上的泪痕,问道:“他们在哪儿?”
“都在车厢里!”他温和的脸色乍然而变,冷硬的脸孔威严地一抽,“我跟你说过了,道上很多凶险,你偏偏不听,你看,方才……如不是我及时赶到……”
我不动声色地截断他的话语,坚定地看着他:“唐老板无需劝我,虽然你救我多次,我也很感激,然而,一旦决定的事儿,我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他微微一愣,慨然一叹:“你一个小小女子,为何如此固执呢?”他的黑眸中光色稍稍暗淡,“算了,我也不责备你了——”
“杀——杀——杀”
“得——得——得”
宁静的树林,明媚的午后,一阵疯狂的叫嚣声与马蹄声远远地传来,由远而近,惊天动地,直要震慑我的气息。渺小的黑影渐渐趋近,凶狠的脸孔渐渐清晰……
我攀住他的手臂,惊颤道:“怎么办?好像有很多人,劫匪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唐抒阳眉峰紧抽,傲然的眸中拢聚起一股凛冽的杀气:“速度还真快!看来,今儿我要大开杀戒了。”他扣住我细弱的肩膀,眸中掠起一抹自信的光色,冉冉流动,“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放开我,气度傲岸地迎上前去,恰时,二三十个劫匪浩浩荡荡地冲涌而来,如风如电,气势汹汹地雄立于树林中,两行排开,阵仗迫人。
正中央的一个大汉应该是劫匪的首领,左脸上横亘着两道刀疤,犹显得可怕,见之刺目惊心;他指着唐抒阳,狂傲地叫嚣道:“你就是杀我兄弟之人?”
唐抒阳微微一笑,直言不讳地答道:“正是!”
刀疤首领见他毫无惧色,稍稍一惊,讽刺道:“好!是一条好汉!却要死在我的刀下,可惜啊——”
“废话少说,想要送死的,就上吧!”唐抒阳激将道,眯紧冷眸,兀自盯着前方的劫匪,对我道,“刀剑无眼,你退远一点儿!”
“你小心点儿!”我往后退了几步,心口猛然揪紧。
尖锐的一声嘶叫,唐抒阳从腰间抽出一把精钢软剑,剑身薄削,剑光霜寒,真真儿一剑光寒十四州。他朝他们勾勾手,以绝对的自信与藐视震慑他们,激起他们的斗志,扰乱他们的心神……
二三十个劫匪围成一个圆圈,轮流攻击,唐抒阳挺拔的身影腾挪跳跃,快速闪身于各个劫匪的刀光剑影之中。骤然间,树林里风云变色,耀眼的光影一如寒冬的大雪纷飞、潇潇飘洒,四处溅落;刺目的杀气有如盛夏的狂风骤雨、漫天纵横,疯狂叫嚣。
杀声动地,刀剑的激荡之声直裂云霄。
唐抒阳闪动的身影甚是诡异,迅捷得犹如飘忽的幽灵,在密不透风的刀剑攻击之中身轻如燕、力卷残云;柔若无骨的的软剑灵敏地出击,仿佛吐着火信子的毒蛇,给予敌人见血封喉的致命一击。翻飞的腿影踢向敌人的腹部、首部,夹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仿佛惊涛拍岸、风雪狂卷,踢飞了数道黑色人影……
瞬间,唐抒阳抖动着软剑,交织出密集的银色光影,于骤然大盛的寒芒之中倏然刺向敌人的脖颈,一一横扫而过……数声惨叫,几个劫匪毙命倒地,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惟有脖颈处一道细细的口子。
血腥的气味逐渐深浓,非常呛鼻,我捂住口鼻,惊凝着眉眼,看着唐抒阳绝顶的身手。虽是有所猜测,仍是没有料到,他的身手如此登峰造极!
一个劫匪疑惑道:“大哥,莫非他所使的就是江湖上绝迹三十年的剑客冰寒老人的‘冰寒索魂’?”
“算你们识货!死在我的剑下,也不辱没了你们!”唐抒阳冷勾唇角,轻蔑一笑。
冰寒索魂?杀人的绝顶武功?我闻所未闻……洛都巨富唐抒阳,身怀绝世武功,诡异得让人震撼!恐怕知道的人极少极少!
大半劫匪已经死于唐抒阳的软剑之下,只余三四个仍自困兽一样地围攻。突然,一匹骏马朝我狂奔而来,马背上是凶相毕露的刀疤首领,眼眉横流着骇人的杀气与绝烈的狠意……
惊愣地站在当地,立时,我恍然惊醒,拔腿就跑……然而,骏马的一个跨步就赶上我。刀疤首领猛地弯下腰部,长臂一伸,揪住我的衣服,猛力往上提起,把我横放在马背上。骏马四蹄如飞,狂烈地奔跑着,一耸一耸的上下颠簸,直要颠出我的五脏六腑。
爬在马背上,浑身酸疼难当,散架一般,腹部翻江倒海,一股酸水奔涌不息,几乎冲出喉口……
这个可恶的混蛋……
紧接着,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以及迫切的吼叫声:“停下来,放了她!放了她!”
乌发倾泻如瀑,我侧头看去,于发丝的缝隙之中看见,唐抒阳低伏着身子,暗黑的脸上交织着慌乱与冷静的矛盾流绪,狠抽马鞭,策马狂奔,紧紧地咬住不放。
刀疤首领仍旧疯狂的奔腾,穿越一棵棵的参天大树。这满林的绿意,在我的眼中快速地扫掠而过,叠影重重;呼呼的风声直灌耳际,惊散了我的思绪,冷冻了我的心间。
刚刚脱离危险,为何又再次犯险?我当真命运多舛?泪水滚落眼眶,我望向执意救我的唐抒阳,感激地望着他……
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精锐的目光凝落一处,瞄准刀疤首领,狠劲地飞射出去……
不知击中哪个部位,只闻一声惨烈的尖叫,刀疤首领恼羞成怒地揪住我,提力往空中一抛——整个人轻盈地飞掠而起,飘荡于空中,繁密的枝叶在旋转、在眼底摇晃,刺眼的阳光落进眼中,滚烫滚烫的。
重重地摔在地上,好疼好疼,疼得我几乎断了气息……远远的,我似乎听到一声惊恐的吼叫,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天上的云端,或者黑暗的地狱:“端木小姐——”
一阵黑暗漫袭而来,我再无知觉……
好冷!好冷!四周都是冰冷!丝丝的寒气逼进我的身躯,从脚趾头、脑门,从手指、口鼻,冰冷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困得死死的……
我又掉进瘦兮湖中了吗?记得十二岁那年,我不小心滑进湖中,是表哥救我起来的,喝了好多水,差点丢了小命儿!那是寒冬腊月,冰寒的湖水让我记忆犹新,从此,表哥便教我认识水性。
“阿漫!阿漫!阿漫,快点醒来!”
呀,我回到家了吗?是爹爹焦急、担忧的声音。爹爹,我好想你呀!
我更紧地靠着爹爹的身躯,舒服地磨蹭着,就像我平常撒娇的那样,抱着爹爹的腰,靠在他的胸口,享受着他的宠溺。如此,我不觉得那么冷了,爹爹的怀抱好温暖好舒服。
……良久,我清醒过来,猛然觉得——紧紧抱着的身躯,并不像爹爹。这是一片坚实、厚重的胸膛,一个温热、健硕的怀抱,一种强烈、舒服的男子气味……这,不属于爹爹。糟糕,那是谁?
仍旧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脑中一阵电光火石,顿然明了,我抱着的这个男子,是唐抒阳!
“阿漫,醒了吗?又开始发抖了,还冷吗?”唐抒阳温柔地说着,嗓音低沉,低到了骨子里。
他如何知道我的小名儿?陆姐姐说的吗?他们也在吗?糟了,他们肯定看见了我不知廉耻的模样,假使陆姐姐不会说,小可一定会说出去的……西宁怀宇一旦知晓,定会将我看轻……
我微微蹙眉,心头微怒,然而,唐抒阳救我多次,此时许是见我寒冷才抱我在怀中,帮我驱寒。罢了罢了,他并不是趁人之危,并不是有意损毁我的清白,况且,是我自己紧紧抱着他的……
温热的手指勾起我的下颌,他轻笑道:“快醒醒,你已经睡很久了!”
搂抱着他的身躯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抽出,放在身前,我缓缓睁眼,迎上他满目柔和的笑意;想来,自己的脸上已是面若樱红,赛过桃花。
唐抒阳笑道:“醒来就好,你呀,命大,被人抛下马、重重地摔到地上,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他柔然的脸孔骤然冷却,冷硬道,“幸而你没事,否则,我一定将他五马分尸!”
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却是满心感动的,我垂下眉睫,掩饰着羞涩的表情,低声道:“谢谢你!”
整个儿陷落在他的怀中,侧靠在他的胸膛上,小鸟依人般的娇弱……这姿势实在太过暧昧。我坐直了身子,故作落落大方地抽身而出,坐在哔啵燃烧的篝火前面,不自然地说道:“我……不是很冷了……这是哪里?”
转脸看去,这是一间简陋的民屋,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仅仅是一处遮风挡雨的处所。
“这是树林中荒废的木屋,凡是过路人都可以进来借宿。他们三个在隔壁的屋子歇息,已经睡下,你无需担心。”唐抒阳轻咳了一声,往前坐了坐,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燃烧的篝火。
金红色的火光映照在他幽暗的脸上,闪现着影影绰绰的芒色,幽幽的迷人。
他不经意地抬首看了我一眼,我一惊,慌乱地低头,舌头都打结了:“那……那个刀疤的劫匪呢?”
唐抒阳柔和的眼睛拢上一层寒意,语气平静:“他被我击中头部,把你扔下马,就一头栽在地上。”
“死了!”我惊呼道,凝着眉眼愣愣地看着他。想想也是,那种刀剑相接、血雨腥风的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其他选择。
唐抒阳左边的鬓角垂下一绺黑发,下颌一圈儿青黑色的短须,浓黑的挺眉峻拔如山峭,眼睛的下方是一片浓重的黑影,映现出些许的憔悴之色,加上一身黑衣,流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落拓不羁的风度。
他也赶了不少路吧!是为了救我么?他知晓我会遇到凶险?心中愈发感动,且升腾起丝丝的不安,他这般救我、帮我,我如何报答?
我捋捋鬓边的发丝,垂首问道:“你……你不是在洛都吗?”
唐抒阳轻松道:“你离开洛都之后,我也离开了!”
“唐老板要去哪里?”我轻声开口,敷衍地一问。
他的语气突的暗沉,隐着些许的笑意:“端木小姐,你能否不要这么见外?”
我蓦然一怔,不解地望他:“什么?”
他的眸中浮动着深切的流绪,那是一种让人莫名所以的热意与企盼。他灼然地看我,深眉微挑:“嗯……端木小姐可以称呼我‘唐大哥’,或者‘抒阳’。‘唐老板’,听来很是别扭。”
我但笑不语,默默地盯着他,思忖着他是否有意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他的目光愈加热切,好似眼前跳跃的的火焰那般烫人:“我听见西宁夫人叫你‘阿漫’,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隐下心中的不安,转眸看着灼灼燃烧的火焰,静默地沉思着;忽然,脑中灵光快速地一闪而过,我轻柔道:“‘阿漫’是我的小名儿,只有我的家人和亲近之人才会如此呼我。”
“端木小姐的意思是,唐某不是亲近之人,自然不能这么叫你?”唐抒阳的语气有些生硬,冷眸勾起一抹愠意。
我知道我的婉言拒绝伤害了他,可是……我不想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只得硬着头皮,生涩地解释道:“唐老板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很感激你多次救我,只是觉得,我涉世不深……我并不了解你……”
第一次发觉,言语竟是如此艰难,而且词不达意。
他转眸而去,不再看我,脸孔仿佛被剥下一层皮,一丝丝的冷。
心中轻叹,我凝视着他,诚恳道:“唐……大哥,希望你不要生气,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假若你不嫌弃端木情是一个任性、凶悍的女子。”
唐抒阳复又看我,目光含着浓烈的兴味,咧开薄唇大笑,笑声低沉而平朗,如皓空圆月。他自是记得,西宁怀宇的大婚之日,他便是如此将我看透。
他含笑反问道:“端木小姐认为唐某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
“不,当然不是——”我急急地否定道,迎着他迫人的目光,“明日,我们要启程吗?可是,张大哥死了,因我而死……”
我凄然一笑;想起车夫,心中沉甸甸的,充满了歉疚之感。
唐抒阳正色道:“你不必担忧,我自会安排。明日不能启程,等个两三日吧。前方不远有一个小镇,我们到镇上歇息几日,西宁夫人必须请大夫看看,否则——”
我柔然一叹,接口道:“也只能如此了。”
翌日,驾车到小镇上,找了一家清爽的客栈住下,请了大夫,抓了药,有唐抒阳安排,一切俱是妥当,我只管舒服、安心地歇息,再无后顾之忧。
第三日午后,我才明白,唐抒阳所说的“不能启程”,还有另一层意思:等待两个重要的女子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