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佳人醉(1 / 2)

阿绸阿缎徐步走到我身后,容颜冰冷如霜。金炉中静静焚烧,青烟扶摇直上,蔓延出一股熏人异香,渐渐消散于整个大殿。

凌璇用劲地闭了一下眼睛,发髻上翠鸟金羽镶珠宝金簪微微一晃,晃出熠熠冰凉的金光,流垂的金丝仿若柳摇清风、姿势曼妙。她睁眼怒瞪着我,愤然道:“怎么都是‘佳人醉’?这到底是什么?”

我霞飞双颊,笑声婉转:“‘佳人醉’,就是要让像公主妹妹如此佳人醉了一般神智不清。”

“你——”凌璇霍然起身,金缕霞裙轻笼的艳骨却是幽幽一晃,立足不稳,便要——幸而身旁的宫娥及时扶住她,她提声朝殿外吼道:“来人!来人——”

殿外伺候的侍衞鱼贯而入,持刀恭候。凌璇喊道:“将这个庶民抓起来!”

一声令下,侍衞欺身上前,刀光银亮,与宫砖上的冷光挍拧一处,化作咻咻杀气,当胸罩来。

阿绸阿缎盈步越身而出,快捷如惊电,孱弱的身子一扭,抽出雪白软剑,与侍衞厮杀在一起。立时,大殿上金戈铮响、刀光剑影、血腥飞溅、杀气纵横。侍衞勇猛无敌,轻罗素裙翻影如飞,柔发莹飞细舞,决然杀气直逼命门,纤纤素手化出缕缕杀机、穿透侍衞的咽喉……

凌璇瞪大如水双眸,看着大殿上惊心动魄的一幕血腥。

我捏起案上一片风干的白菊花,细细把玩,悠然道:“妹妹,你多次杀我而不得,此番前来,可是要亲手置我于死地?”

凌璇蓦然一惊,遂而转首笑道:“原来你都知道。”金缕霞裙一拂,她重重坐下来,青髻上翠鸟金簪展翅欲飞,却是僵死的御风之姿,“没错,今日便是你就死之日。”

我徐徐拖长语调:“是谁就死之日,还说不定呢!”

凌璇莞尔一笑,神情极为藐视,仿佛我说的是一个极大的笑话。

大殿上血影迷离,血水从侍衞的伤口处横流而出,蜿蜒成细细涓流,升腾起漫天血腥之气。

我凉唇轻启:“妹妹是否觉得脑额处晕晕胀胀的,很想很想躺下歇息?”

凌璇奇异道:“你怎会知道?”甫一出口,即惊觉失言,她极力掩饰,翠鸟飞羽微颤,“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一见血便会头晕目眩,从小便是如此。”

“哦,原来如此。”我轻呵一声,唇颊沁出一缕媚然笑影,“妹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已经身中剧毒呢?”

凌璇身子一震,脸腮骤白,惊骇道:“剧毒?你说我中毒了?”眸光一闪,她了悟地一笑,冷静凝视我,“姐姐说笑了,我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呢?姐姐该不是说,方才那花茶、或者那熏香有毒吧。”

我笑靥纯净、无辜,仿佛是传说中罗袜生尘、凌波微步的洛神:“花茶和熏香当然没有毒,不过,我在花茶中加入一味无毒的‘明华散’;而此种熏香乃西域绝品,当中有一种沙漠奇花,奇花本身无毒,假如与‘明华散’一起吸入体内、融为一体,可让一个威武刚猛的将士昏昏睡去,两个时辰后便永远也醒不来了。”

凌璇惊惧的震骇住了,双唇雪白,森厉地盯着我。良久,她高挑红眉,轻哼一声:“原来姐姐骗人的伎俩如此高超啊!”

我宛若深情地凝视着她,她的眸光虽是犀利如刀,眸色却渐次迷蒙、涣散,看来已经发作了。我笑道:“我有没有骗妹妹,妹妹心中有数。妹妹眸色迷离,想必脑额又是晕眩又是胀疼,我想呢,不出一个时辰,妹妹便会晕厥,假若没有及时诊治,怕是芳魂消逝咯……”

“你——”凌璇撑着双臂、虚弱地站起来,脑额上渗出颗颗饱满的汗珠儿,晶莹剔透,宛若透明珠贝,“你竟然暗中下毒……”

我慵懒起身:“如不是我先发制人,今日便是我的死期,不是吗?妹妹千万不要怪我,要怪就要怪你自己,谁让你喝桌案上的花茶呢?你不喝不就没事了么?”

凌璇柔顺千丝散落在胸前,冷汗泠泠,顺着鬓角蜿蜒流下;金簪上的金丝幽光微转,衬得她的脸容越发苍白如纸,仿佛病入膏肓。她竭力撑开沉重的眼睛,咬牙道:“住手!都住手!给我解药……快点……”

厮杀渐歇,血水漫流,血腥之气渐次粘稠,凝固了一般。阿绸阿缎收剑回来,站在我两侧。

“解药?”我冷嗤道,拂起纱袖,捏住她尖俏的下颌,迫使她迎上我刮骨般的阴森眸光,“妹妹,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此次只是给妹妹一个教训,下次可没这么便宜你了。”

凌璇任我捏紧她的下颌,极力压制着身子的颤抖,倔强道:“解药……”

我放开她,高高提起茶壶、倒下一杯茶水,旷寂的大殿、流畅的水流声响分外清晰:“解药嘛,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不知妹妹听仔细了没?就是花茶咯!妹妹用‘佳人醉’花茶中的花瓣沐浴熏香,每日三次,一次浸泡一个时辰,连续浸泡三日,便可完全解毒。”

“你最好不要骗我!”凌璇轻软的嗓音饱含咻咻怒气,犹显铿锵之色。

宫娥扶着孱弱的凌璇正要举步,我赶忙喊道:“慢着!”

凌璇侧对着我,虚弱得行将支撑不住,艰难道:“难道姐姐改变主意了么?”

脸颊上娇笑动人,语声却是气死人不偿命:“我只是好意提醒妹妹一下,妹妹所中剧毒,非比寻常。中毒者,不能步行,否则,毒气侵入五脏六腑,解药也是回天乏术。所以呀,妹妹只能让两个侍衞架着回宫咯。”

凌璇猝然回首瞪我,恨恨的目光无比怨毒,仿是淬了蛇毒的磷光。

我耸耸双肩,仿若一个无辜的小女孩。须臾之间,一行人走得干干净净,只余杀戮惨死的侍衞、血腥之气。

瞬间,浑身松懈,我倦怠的跌坐下来,幽幽地吐气。此时方才发觉,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幸而是凌璇,否则,根本不足以骗人。

阿绸赞叹道:“娘娘急中生智,心思奇巧,制造中毒假象逼公主作罢,奴婢万分佩服!”

阿缎喜不自禁:“是呀,尤其是公主被两个侍衞架着出去,脚不着地,真是太好笑、太过瘾了。”

我呆呆坐着,两人见我不发一言,便噤声不语,默默立于一旁。阿绸阿缎从未像方才那么开心,笑影流丽,俏色动人,可知她们是真心为我欢喜的。我淡淡扫她们一眼,轻呼道:“你们找人来清理一下,我累了,到外面走走。”

凌璇是不会罢休的,此次不成,定然还有下次。只不过,她竟然要置我于死地,呵,为什么呢?她真是如此恨我?恨不得要我死!恨不得——眼不见为净!

流澈潇再一次消失无踪,一个多月了,不知他还在不在洛都。但是,我隐隐的坚信,他一定会来看我的,只要他知道我在紫镛城,他便会来看我。

又要到月圆之夜了。天穹莽荡,彤霞沉沉落入黑海,暮云凝碧,暖暖的晚风掠起珠帘叮当脆响,拂上脸颊,丝丝的痒。

唐抒阳猝然拥紧我,怒气腾腾的脸孔倾覆而下,鼻尖触着我的鼻端,双唇轻触我颤抖的双唇,嗓音低沉到一种蛊惑的极致:“我就是要羞辱你,把你身上凶悍的刺儿,一根根的拔除!”

唐抒阳傲眉挺立,眸底烁闪着英睿的冷光,犀利直逼我的心底:“举国轰动,唐某自然办得到,只怕你无法应付我以往和以后的红颜知己。她们见惯了良家妇女撒泼骂街的伎俩,我担心你被她们欺负了去。”

唐抒阳柔声道:“听话,你先回去,我答应你,一定安然无恙地回去,一回去,就立即去找你,嗯?”

唐大哥,你可知道,我好想你……可是,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待在洛都,我好累,真的很累了,生死瞬间,杀戮无数,我不想再看别人的生死,我要离开洛都,远远的……可是,我要到哪里去?

唐大哥,流澈潇和你很像,你知道吗?是不是你派他来到我身旁、保护我的?

一把利剑刺进胸口,鲜血喷溅……一张陌生的脸孔阴寒的笑……

“啊——”是谁尖叫一声?我惊醒过来,冷汗淋漓,惶然张望,方才明白,竟然躺在软塌上睡过去了。

“你醒了?”一声沉厚的嗓音徐徐传来。

我惊愕地回首,只见流澈潇端然坐在书案前,面容隐在碧紫深黛的暮色深处,看不真切,音色亦是听不出喜恶。他复又低首,似乎看着什么,只听他低沉的嗓音娓娓念着: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夜色如晴昼。渐消尽、醺醺残酒。危阁远、凉生襟袖。

追旧事、一饷凭阑久。如何嫣容柳态,抵死孤欢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

算到头、谁与伸剖。向道我别来,为伊牵系,度岁经年,偷眼觑、也不忍觑花柳。

可惜恁、好景良宵,不曾略展双眉暂开口。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借用柳永《倾杯乐》,原句“如何媚容艳态”改为“如何嫣容柳态”。该词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刻画一位女子对恋人刻骨铭心的相思。"/>。

流澈潇赞道:“笔致纤秀而朗力,飘逸如云,风骨若神。端木小姐书法、诗词俱佳,不愧是冠绝扬州的大才女。”

“流澈将军过誉了。”我缓缓起身,拢拢鬓发,整整罗裙,但见黑绒夜幕上星光陆离、亮芒璀璨,笑道,“流澈将军从哪里来?每次都是这么神出鬼没。”

甫一出口,立即噤声——记得唐抒阳也是神出鬼没的,如今想要他再次突然降临在我眼前,仿若凛凛天神,却是不可能了……眼眸,慢慢的湿润……

流澈潇兀自朗朗而语:“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他语色疏淡,“能让端木小姐朝思暮想之人,定是俊朗英毅、才情高卓。”

我转身望去,紫镛城尽收眼底——此为明漪殿揽风楼,举眸四望,夜空下殿阁绵延富丽,朱墙雕阑在宫灯光影的映照下迷离、幽暗。更广处,旷野暗黑如海,星星点点的灯火随处散落,是田间农舍温情的灯火,一生平淡,一世平安。

静寂无声,只余珠帘铮铮脆响。夏夜晚风仍是暖热的,却裹挟着郊外旷野的清新风露,仔细一闻,似乎嗅到了青草的嫩香与溪水的湿气。

回眸看去,流澈潇挥毫书写,神情专注,低垂的额首坚毅分明,微抿的薄唇俊美流散,英毅俊朗的男子脸容迫人几乎摒息。

我行至他身侧,略略低首,但见深墨行移之间,字字珠玑流泻而出,洒脱不羁一如长空当风,孤峭挺秀犹如风入竹林,却是:暮景萧萧雨霁。云淡天高风细。正月华如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冷浸书帷梦断,欲披衣重起。临轩砌。

素光遥指。因念翠蛾,杳隔音尘何处,相望同千里。尽凝睇。厌厌无寐。渐晓雕阑独倚<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借用柳永《佳人醉》,该词写月下怀人,所思之人飘渺,如玉如水,意境全出。“相望同千里”句,与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同有其妙。"/>。

身子一僵,仿佛酒入咽喉、滚下六腑,一路烧至心底,双腮已然是醉酒般的嫣红。我移步走向雕花门扇外的朱阑,淡淡道:“好词!流澈将军文武全才,能让将军思慕的女子,不知会是怎样的绝代佳人?”

流澈潇起身走来,与我并肩而立:“在世人眼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绝代佳人,在我心底,是我想要呵护一生、守护一世的女子。她宠辱不惊、柔韧慧黠,深陷乱世泥流而卓然独立。她不属于洛都,不应该穿行于龙城的血雨腥风之中,如果可以,我想带她离开,从此再没有关于她隻言词组的传言。”

点点星光落入心间,瞬间灼热;夏风滑过指尖,竟有些凉意。我平抑心底的翻涌,笑道:“如果她知道你的心意,我想她该是很感动的吧。”

流澈潇神色淡淡:“我不要她感激我,只要……她明白我的心意,假如她愿意与我一起离开,我会倾尽我的一生来守护她。”

我闭了闭眼睛,竭力收回眸中泛动的热泪:“将军可知她愿意与否?”

静默须臾,流澈潇轻笑道:“我不知道……我很想问问她。”

我的声音低弱了几分:“假如她已有意中人,将军会如何?”

“我早已知道她有意中人,”清白月华流泻深黑寰宇,洒照在流澈潇的月白单袍上,令他愈显旷逸、俊洒,“她的意中人、无论是否爱她,都不应该对她不闻不问、任她身陷险地。我觉得,但凡一个稍有良知的男子,都不会放任心爱的女子孤身涉险。”

我心如刀割,坚忍心底的痛楚:“有些时候,并不是没有良知,而是无力为之。”

“既是无力为之,这个男子便不值得她真心相酬。”流澈潇凉凉的嗓音幽苦几许,流散出些许的愤然。

我闭上双眼,泪水倾落——眼底皆是唐抒阳的傲眉、俊眸、挺鼻、薄唇,唐大哥,我知道的,不是你不愿意在我身边保护我,而是你无能为力了……

流澈潇猝然握住我的双臂,俊逸双眸闪现着淡淡的星辉、浓浓的情切:“端木小姐,我不知道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可是,他为何放任你一人在洛都?他不知道你在生死之间如履薄冰吗?他不知道你——”

“别说了……别说了……”我哀求道,他掌心的温热透过烟罗半袖丝薄的罗袖,烫得我手臂灼热,腕骨间烟雾般的透明薄纱随着他的抓握而丝丝颤动、衍生出细腻的滑触。我垂首低语,“你不要这样,放开我……”

流澈潇激动道:“告诉我他是谁,我去找他,让他带你离开……”

我声泪俱下:“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流澈潇俊美如铸的眸光锁住我迷蒙的目光:语声轻颤:“为什么?”

咸涩的泪水滑进双唇,落入心间,苦涩的绞痛难以遏制:“他不在人世了……”我猝然提高声音,嘶哑地喊出,“你知道吗?他是因我而死的……”

流澈潇骤然放开我,双臂撑在朱阑上,月白单袍轻触着暗红的阑干,深红浅白,灼烈的对照。

我缓缓地滑到地上,莲青色烟罗半袖长裙散落在地上,宛如一朵清莲妍妍盛开,花瓣上的露珠泠泠滴落,晶莹而凄婉。

流澈潇俯身拽我起身,伸手拨开我鬓边的乱发,深切望我:“你一直愧疚、自责,是不是?人死不能复生,假若你再这样心气郁结,一日日损耗下去,他知道了也会心疼的,我想他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是不是?”

月华如溪水清澈,他英毅的眉间磊落明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想忘记唐抒阳,可是——忘不了,他已经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宛如我的骨血,与我不可分离。

“端木情,你看着我!”流澈潇赫然唤我,以一种不容反驳的坚硬语气命令我,“你不能沉湎于往事,你一定要忘记他,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