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杏花天(1 / 2)

二月十五,双喜临门,叶思涵晋吏部尚书,与欣平公主大婚。

叶思涵自小于端木府长大,与我亲厚,年轻帝王有意培植端皇后背后势力,令我不至于势单力薄、任人欺负。

天色薄亮,秋薏殿春寒料峭,内监宫娥步履匆忙的来回跑动,却是笑容满面。甫一踏进大殿,高烛华灯明亮如水,鲜红绸缎映人脸面,深红绣金垂幔缓缓挽着、步步深入,将整个秋薏殿映衬得喜气洋洋。

两个宫娥正为凌萱梳妆,插上镶珠宝鎏金金簪,戴上金环宝石耳环,宝光流转,绮丽目眩。凌萱一掀眼眸,从菱花铜镜前起身、朝我走来,水眸浅笑:“姐姐,你来了。”

雾鬟高髻峨嵯,金玉凤冠珠光摇曳,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亭亭玉立、华贵金煌、即为人|妻的皇家公主。我握住她的手,婉声轻笑:“公主很美,我都要嫉妒了。”她的手有些凉,我取来大红喜服,亲自为她披上,“穿上喜服,就功德圆满了。”

大红并蒂莲织金妆花喜服挑起颀长、窈窕身段,广袖上纹绣并蒂莲花瓣、柔美流畅;长长的裙裾逶迤曳地,形如孔雀开屏,腰间缨络下垂,步行之间摇曳生辉,平添几许皇家贵眷之气。

凌萱一双清澈妙眸水光晃动,深紫色的眉心纹上一道细痕:“姐姐,谢谢你……萱儿能有今日,是姐姐为萱儿谋来的幸福……”

我笑着轻责:“好了,看你,这大喜日子,说这些做什么?”

凌萱搂住我,语音哽咽:“姐姐,往后不能经常见到你了……”

我轻轻推开她,笑道:“别把脸弄花了。”将她摁坐在小杌子上,以中指抹了些许金箔,轻轻映在她的额间,“自己看看。”

金光轻漾,顿时辉彩。旁边宫娥赞道:“呀,真美!”

铜镜中花容生色,娇羞的笑了,眉目间顾盼生辉。

“公主,来了。”一个宫娥匆忙赶至内殿,禀报道:“公主,时辰到了,叶将军的迎亲队伍已到午门。”

两个宫娥搀扶着凌萱,缓缓步出秋薏殿,及至殿门处,她徐徐回身,环视大殿,留恋不舍的目光淡淡扫了一圈,方才步下玉阶。两个内监扶她登上肩舆,垂下红纱帷幄,一个合力,整齐的抬起,掉转方向行去。

凌萱回首,急急道:“姐姐,早点儿来,我会等着你。”

我摆摆手:“我会早点儿去的。”

走回披香殿,及至灿春殿附近的腊梅小径,却听见凌璇娇柔的声音穿透几株腊梅传过来:“璇儿能否说几句话?一会儿便好,望陛下圣听!”

我站在碎石小径上,屏息静听,那凹凸的碎石恪得脚底有些难受。

透过灰褐色枝丫的缝隙,隐隐得见凌璇宝蓝色宫装,广袖下垂,衣袂处织绣彩斑蝴蝶、展翅欲飞:“陛下可否想到皇后的最佳人选?”

“朕的皇后,无需你操心。”流澈净语色漠漠。

“近来坊间传言愈加可怕,甚为难听,言说陛下迟迟不册立皇后,是因为端皇后;还说端皇后乃一代妖后,妖后乱国,妖颜惑主……”凌璇悠闲道,语气倒像是幸灾乐祸。

“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给朕闭嘴!”流澈净骤然怒道,重重拂袖,黑袍衣袂上的明黄云龙纹绣冷冷一荡,龙须利爪状似扑腾。

“陛下息怒!”凌璇惶恐的低垂螓首,声细如蚊、音色委屈得令人心怜,“并非璇儿胡言乱语,璇儿所说皆是从宫女口中听来的,如今洛都确实传言沸腾,陛下不可等闲视之呀!”

流澈净冷哼一声:“是何传言,无需你来告诉朕。”

凌璇像是鼓足勇气,抬眸仰望眼前傲岸的帝王:“陛下,璇儿有一应对方法,可让坊间传言渐趋消散。”

“哦?说来听听。”流澈净好整以暇道,状似饶有兴趣。

我紧紧攥着裙子,二月清寒中,掌心微微渗汗。那淡白花瓣贴在苍劲的梗上、宛如小小雪团堆积,那粉红娇嫩依附于细枝、摇摇欲落,浅白粉红,傲霜、欺雪的花瓣皆已衰败,再过几日便随风飘落枝头,一如长公主的傲气,于新朝帝王面前,委落成泥。

我静静聆听着……

凌璇的宫髻上斜插镶金宝簪,珠玉濯濯:“只要陛下立乐平长公主为后,自可消灭那些无稽传言。”

此话说来,柔婉而平静,自信而明媚。

静默。如死的沉寂。

只见那广袖黑袍冷肃的垂立,我的心口怦怦直跳,渐渐的,两手发抖,两腿颤得再也无力支撑……可是,我必须站着,不能倒下……

流澈净朗声低笑:“嗯,是个好主意!”

“前朝灭亡,新朝帝王纳前朝公主为妃,再平常不过,而册立为后,更可展现新朝的胸襟与气度,让天下人明白敬朝皇帝仁慈、伟大的心胸。此乃一举两得之计,陛下觉得如何?”凌璇笑意深深。

“此计甚妙!”流澈净赞道,语声冰冷如雪,仿佛从唇齿之间挤出。

心口猛然揪紧,浑身剧痛,眼前的浅白粉红连成一片、模糊不清,恍然发觉已是热泪盈眶、悲伤难抑,只听见——“陛下英明!”凌璇淡淡含笑。

流澈净猝然抓住她的手腕,高高握住。凌璇尖叫一声,似要抽出手:“疼,放开我……陛下……”

“你做过什么,你心裏清楚,朕也清楚;假若你再如此为所欲为,别怪朕不留丝毫情面!”流澈净冷硬道,狠狠摔下她的手,径直踏步而去。

凌璇呆呆的站着,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黑袍肃立,袍袂明黄纹绣一荡一荡,行止之间,云龙状如腾跃。

咯吱一声,凌璇伸手掰断梅枝,狠狠的掼在地上,一提裙摆,转身快步而去。

泪光摇曳,我笑了,笑靥浸染了泪水,却是开心与感动的笑——他终究拒绝了她,即便万般艰难、荆棘丛生。而凌璇——早已猜到是凌璇散布谣言,却仍是这般心如刀割,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处处与我针对,甚至置我于死地,仅仅是因为当初唐容啸天拒绝她而选择我么?

唐容啸天已经死了,她仍是恨我入骨,我所有的一切,她都要横刀抢夺!

女人的恨,无法消弭,或许死了,方可一切罢休!

回到披香殿,梳妆更衣后,便前往叶将军府,也就是以往的端木府。匾额上“将军府”三个金漆亮字耀眼晃目,府内通道皆以大红锦毡铺就,檐上红绸飘动,廊柱华幔缓垂,喜气庄重。庭院内喜乐煊天,人流如织,热闹不凡,宾客锦衣华服、抱拳回礼、笑容可掬。

巳时,吉时已到,新人拜天地。凌萱羞敛华贵,叶思涵一身大红喜服,敛出俊伟身量,飞拔浓眉稍蕴暖意,一双俊眼和煦暖暖。

或许,凌萱并非表哥心目中的妻子,我却相信,他会是一个好夫君。

那高高在上的,正是绛紫龙袍便服的流澈净,含笑祝福眼前一对新人。偶尔,他递过来温和的目光,几许凝重,凝重的眸心深处,纠缠着缕缕的缠绵。

凌璇没有到场,同父异母的妹妹嫁人,她该是如何?开心,抑或不开心?皇家子孙,是否对待一切人或事,皆是如此冷漠?却见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可人儿,西宁怀宇的妹妹西宁怀诗。

远离了喧嚣的筵席,携手来到一处僻静的小亭子,四周草地仍是贫瘠,旁侧花木枝丫遒劲,愈显早春萧瑟。微风细细,冷凉拂面,驱散掩埋心底的黯然情绪,或许,是眼前杏黄女子的明媚笑声勾起我的年少轻狂。

西宁怀诗吩咐侍女端来一些精致糕点与一壶清酒,支颐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一双灵气逼人的眸子笑如柳叶弯弯:“娘娘,一年多未见,愈发娇艳动人了。看看,紫红色洒线织金鸾纹宫装,广袖素暗花纹,宽大裙摆逶迤身后,真真儿的皇后!我看呐,今儿的新娘子也比不上娘娘风华。”

她笑意盎然的眸中滑过一丝儿落寞,我心底一惊,微感诧然与不解,却只是轻责道:“别瞎说……怀诗,你何时回到洛都的?”

西宁怀诗伸手拈起一小个糕点:“有一个月了吧。离开洛都许久,还真是怀念呵!”她把糕点塞入口中,神色怅惘,“端木姐姐,自你离开洛都后,我爹爹将我送到乡下……乡下没有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人陪我一起玩,不过呢,那里的溪流很清澈,清晨的鸟鸣清脆悦耳,黄昏的晚霞尤其美丽,那西天的云彩,犹如红色的海洋,让人流连忘返呢……”

我笑睨着她:“你是不是想回到乡下去呀?”

“才不是呢,还是洛都好!”西宁怀诗撅起双唇,“可惜,嫂子不在了,不然,我们还一起出去玩,还记得哥哥刚刚成婚的那一晚吗?我们去的荭雪楼,听花媚儿弹奏……”

是的,想来不觉经年。荭雪楼的那一晚,我遇见了一个今生注定有缘的男子,犹记得,我醉酒了,将他当作西宁怀宇,在他面前跳起漫摇媚舞——流妃说,漫摇媚舞是不能轻意跳的,你只能在你的王面前,跳给他看,让他迷上你,再也无法将你忘怀。

我蓦然一震,冥冥中早已注定流澈净是我的王,注定是御极龙城的开国帝王!

“娘娘,娘娘……”似乎有人着急的唤我,我恍然回神,凝眸看着眼前一张容色嫣红的容颜;她担忧道,“娘娘怎么了?想得这么入神……”

我一笑,起身站于亭柱边上:“没什么……陆姐姐不知身在何方,不知过得好不好?”

“嗯,回来后我听说了哥哥和嫂子的事情……咳,哥哥怎能如此?对了,娘娘知道秦将军的妹妹秦轻吧!”

眼前的一切皆是往昔的光景,却已然物是人非、天下易主。我幽幽道:“有过一面之缘,怎么了?”

西宁怀诗站于我旁侧:“秦姑娘似乎……仰慕哥哥,两次上府找哥哥,也是巧了,我正好出门,在大门处看见她在那儿徘徊呢。”

呵,西宁府大门,我也曾徘徊过,仿佛近在眼前,又似乎很遥远的事了。心下怆然,我转眸看她,但见她细腰楚楚,杏黄广袖削腰裙装,衣襟上纹出繁复浅红杏花,清新袭人,整个人儿娴雅而灵气逼人,真真儿的侯门千金。我牵唇一笑:“秦姑娘磊落、疏朗,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

“我看也是,改日邀她上府玩儿,她一定开心。”西宁怀诗笑声如铃清脆,倏然长叹一声,欲言又止,“端木姐姐,我……听闻一些传言,是关于你的……”

心内澹澹,我抬眸平视着她,问道:“你相信吗?”

西宁怀诗略微局促,不知该如何回应,脸颊憋胀得愈加红透,一如衣襟上的浅红杏花,垂首敛眉:“我……不知道……”

我故作开怀一笑,握住她的手:“逗你玩呢。方才看见陛下了吧……”

西宁怀诗更深的垂首:“陛下……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我笑盈盈看着她,打趣道:“如何不一样?莫非,你把陛下想象成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才不是呢!”西宁怀诗立即接口,俏皮的抬起脸庞,迎上我的目光,忽觉不妥,尴尬的低垂了眸光,颊边的羞红一路烧到耳根。

我一愣,这娇羞的女儿情态当真惹人心怀,却像是一根刺儿细细的扎进指尖,十指连心,指尖的锐痛瞬间刺进心底……我强撑着行至石桌坐下来,端起酒杯,仰首饮尽,入喉清冽,滚下肺腑却是灼烫,深埋心底的惊痛喷薄而出,翻江倒海……

西宁怀诗拿下我手中的酒杯,在我身旁坐下,面色如常的脸上布满担忧:“端木姐姐,别喝得太急了。怎么了?有何不开心的事儿吗?我知道你心裏苦,跟我说说,可好?”

我夺过酒杯,斟满一杯酒,西宁怀诗伸手劝阻,争执间,酒水洒出,泼在我的衣襟上,酒气宛如轻烟袅袅升腾,馥郁酒香盈满口鼻,将我熏醉。

西宁怀诗劝道:“别再喝了,你会醉的。”

我抓住她的手,锐利的盯着她:“怀诗,你有意中人吗?”

西宁怀诗重重的愣住,双唇微张,一双灵气逼人的眸子盯着我,仿佛要从我寂然无波的眼中看出此话的言外之意,眸中灵光烁闪,眸心深处滚过一丝儿警戒…只是片刻,我却知道,彼此的脑子里已然转过百转千回的心念。

终于,她微微颔首,低首的瞬间,我看见她清澈的眸中急速闪过狡黠的丝光。

心中无比雪亮,眼底渐趋模糊,沉重的似要阖上、不想再睁开,脑子里迷雾重重,我望不到前方,白濛濛一片……我晕眩得浑身无力,软软的趴在石桌上,失去神志的最后一刹那,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大概是酒杯掉地而碎……

“娘娘,醒醒……娘娘……娘娘……”

声音很模糊、很遥远,有人在唤我吗?是谁?西宁怀诗吗?我喝醉了吗?可是头好痛……

“娘娘,娘娘……陛下,娘娘尚未醒来,怎么办?”

是西宁怀诗的声音。静默无声,四下里冰冷,仿似有一阵肃杀之气呼呼啸过。无端的,我悚然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却见自己躺在往昔的闺房,顶上是我素日喜欢的淡纹兰帐,却已然换过崭新的。西宁怀诗坐在床沿,担忧的看着我,眉目微结,转首看向别处,慌张无措的样子。

我侧首望过去,却见流澈净站在门扇处,绛紫龙袍静静肃立、坚硬如石,袍摆处龙爪尖利,似要扑将而出,朝我当胸抓来。

目光缓缓上移,他傲俊无边的脸孔狠狠拧起,清冷如冰水,并不像雪原那般寒酷,而是心灰意冷的那种失望、乃至绝望。他死死的瞪着我,目光一如光寒十六州的精钢软剑,直刺我的心口。

心口大震,他为何如此表情?为何如此冰冷无情?我茫然的撑起身子,头疼欲裂,浑身绵软,手心裏渗出细汗,掌下温暖,似乎是某人的手臂,我惊惶的转眸——刹那间,脑子里一轰,空白一片,随之是天旋地转的晕眩将我整个儿侵袭。

躺在里侧之人,眉宇俊逸,气息均匀,脸容宁静无尘,衾被边缘依稀可见仅穿乳白内衣……正是西宁怀宇。

而我的身上,亦是仅剩内服。

怎会这样?我喝醉了,定是西宁怀诗扶我回房歇息的,可是西宁怀宇怎会在这裏?而且我只喝了一杯,怎会醉?然而,我不能急,冷静,冷静,再冷静……否则,将会愈加不可收拾。

秦轻闯进来,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转脸看流澈净一眼:“陛下……娘娘……”

流澈净猝然转身,拂袖而去,绛红龙袍的明黄尾处从我的眼底扫荡而过,重重的碾过,压得我眼睛惊痛……我看向西宁怀诗,但见她略略眨眼,低垂着头,眸光暗自流转:“娘娘,陛下走了……”

我冷冷勾起唇角:“怀诗,扶我起来。”

秦轻取来紫红色宫装为我穿上,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娘娘,怎会这样……”

西宁怀诗深深垂首,好似皆是她的错一般:“方才娘娘喝醉了,我扶她回房歇息,接着我到前院去了,后来……后来,陛下说找娘娘有事儿,我便引着陛下到这裏,无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