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兰陵王(2 / 2)

双眸晶亮,已是泪光摇曳,我曼声笑道:“原来你比我自己还清楚我。”

流澈净语笑温柔:“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你,虽不够好,可是我甘之如饴。”

我环住他,哽咽道:“我知道了……我何其有幸,有你如此了解我……”

流澈净双手捧着我的脸,深深凝眉,不容反驳的目光映进我的眼底:“当我的皇后!不许说‘不’!”

“要我当你的皇后……也不是不可以,”我婉媚含笑,目光清冽,“只要你解开我一个疑惑。”

起风了,夏夜的湖风有些轻凉,夹带着些许潮气,令人心镜舒畅,撩起薄纱滑动于臂腕,撩动他的丝绣衣袂舞动于我胸前,那衣袂上的金黄细线在清皎月色下极为柔软,令人心动。

他的目光炯炯逼人,我拿下他双手,轻轻握住:“如今你为我舍弃如花美眷,我却不知你为何要为我舍弃?”

流澈净笑了,坚毅的脸孔映满清霜月色,状似无奈的叹道:“就知道你会问这个,你都那么决绝的说了‘从此往后再无瓜葛’,我还能如何?你当真是个决绝的女人,我若不舍弃,恐怕就永远失去你了。”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让我知道他并没有死?我那么伤心……他就不担心我会忘记他、喜欢别的男子么?……莫非,他想考验彼此?考验我是否会为他负疚、悲痛?考验我究竟能忍耐多久?考验我会不会移情?考验我能否在最残酷、最血腥的宫廷争霸中保全自己?

流澈净凝眉道:“怎么了?手突然这么凉,究竟何事?”

后背心渗出丝丝汗意,我冷迫着他:“你不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是要考验我么?”

他一愣,眼梢的笑意倏然凝固,坚决道:“是,也是在考验我自己。一年,若你仍是爱我如初,我不会再放手,我要你当我的皇后。”

流澈净放眼深广天际,那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天地。他的眼眸深邃而幽远:“我的皇后,必须胆略超群、不惧刀光剑影,必须智谋过人、一览众山小,必须睥睨众生、与我共同面对天下苍生。”

我转身看向巍峨殿宇,宫灯渐次熄灭,疏疏落落的仅余微渺的几许光芒。月上中天,风露清绵,星辰越发灿烂,衬得那鈎清月暗淡了几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是在考验我有无资格当得他的皇后,他并没有错……他已经考验出结果……我是他心目中的皇后!

我该庆幸吗?我该感动吗?在他心中,在心爱的女子与心目中的皇后之间,孰轻孰重?

流澈净握住我双肩,语声暗哑而发颤,些微的惶恐:“阿漫,你都知道了……我多么卑鄙……我原不该这么待你,若你真的移情于他人,我亦不会强求,但我知道,你没有……”

我捂住脸庞,一句也不想说,心中如有万千丝网、纷乱的纠结……夏风也冷了,滑过手腕,滑过脸庞,是无尽的凉意,泪水冷凉。

我没有移情他人,却已是不贞;你没有看错,我心已冷……蒙你不弃,我便要当你的皇后吗?

流澈净扳转我的身子:“阿漫,说句话,好不好?你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我……”陡然,他勒紧我的腰肢,俯身含住我双唇,抵死缠绵的与我厮磨。

向来我无法抗拒他强迫性的索吻,渐趋瘫软在他怀中,稍稍回以柔软的安慰。

他辗转流连于我的耳珠,热气灼得我双眸迷乱:“还是不愿意当我的皇后吗?你再不答应……我这个帝王可要颜面扫地了……阿漫,答应我……于我来说,你是我的皇后,更是我的妻子。朕没有后宫!朕只有皇后!”

朕没有后宫!是呵,没有三千粉黛,没有如花美眷,哪来的后宫?

这,便是他给予我的承诺!

万千纠葛,无法理清,也无需理清,只需全然抛却,放手一搏。

怆然泪下,我拥住他:“我愿意……我怎会不愿意呢……我也不舍得这管玉箫呢……”我轻细道,心想着天下三大奇箫尽归我手,巧合而已,或是天意为之?我懒懒倚在他胸前,“凡事总要水到渠成,我真的不在乎皇后的凤冠……”

“只待时机成熟,我便册立你为皇后。”流澈净神色愉然,突然若有所思的盯着我,脸色淡凝,“前几日,流澈潇回京,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你说给他封一个什么王好呢?兰陵王,如何?”

五日后,圣旨下,封流澈潇为兰陵王,赐兰陵王府。

流澈潇乃新朝帝王流澈净同父异母的兄弟,一回京即荣耀盛极,朝中大员皆以兰陵王为洛都新宠,拜会之人络绎不绝,三日后王府摆开千桌流水宴,高朋满座,喧嚣巨盛。

流澈敏深居奉天殿,于朝堂政事不闻不问,虽流澈净每日必去请安,然而他仍是对孙儿毫不理睬、一脸不屑。或许,他仍是固执的认为孙儿是窃国枭雄,且建朝后不思检点、与前朝皇后淫|乱宫闱,袒护一介女流而将重臣罢免回乡。

枭雄,淫|乱,昏庸,便是他的孙儿帝王。

自元宵宫宴后,我从未与他见上一面,今儿却奇怪,差人召我过去。

奉天殿位处英仁殿北面,深门高院,朱墙灰瓦,苑中几棵深碧杨树高耸入云,投下一片浓荫。树欲静而风不止,夏末的午风扫过,掠起沙沙声响,掠起金灿阳光飘摇枝头。

阿绸脸上惴惴,轻细道:“娘娘,不知流澈大人召娘娘何事?”

“待会儿就知道了。”我提起裙裾登上玉阶,止于大殿入口,侧首道,“先在门口候着。”

内监引我进入大殿,大殿光影昏昏,暗影重重,墨蓝色锦帷半遮半掩,隐于昏影之中,犹显肃穆。

转过一道门,却是一间古雅、庄重的书房,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书香与墨香,两璧皆是古旧的书籍。流澈敏正弯身挥毫,迎面大窗流泻进来的晴光辉射在他花白短须上,愈显灰白。

内监无声退出,他挥毫如行云流水,雪白宣纸上苍遒神秀,墨香流散,一室静默。

流澈净对祖父恭顺有加,却未晋封,只是奉养宫中、让其颐养天年。因此,我亦无须向他行礼。我敛襟温声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流澈敏一言不发,仍是挥毫如旧,神色冷淡。

我清冷一笑,既然他想要我陪他消磨时光,就陪他咯!拿了一本书,坐在墙边木凳上,细细看来,心中不免思忖他此番要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约略的也能猜出一些,不过——想要考验我的忍耐力,就随他所愿吧!

窗外风动树梢之声不绝于耳,午后晴光耀耀,书房内弥漫着一种清凉与静漠。

凝神看下来,不觉已过一个时辰,额上有些晕然,我不动声色的举眸看去,但见案上已是厚厚一叠宣纸,有如细细白雪覆盖。

“你的忍耐力与老夫有得一比,”流澈敏的嗓音有些嘶哑,该是许久未开口所致,他铺展开一幅宽大的画纸,“年纪轻轻,有此耐力已是让人刮目相看。”

我细声道:“大人过誉。”

流澈敏丝毫不看我,轻轻运笔:“你可知老夫为何叫你来?”

我淡淡道:“大人有话直说,也许,是因为两个人。”

流澈敏转首瞥我一眼,眉眼间布满粗细的皱纹,眼底却是无比清亮:“正是因为两个人。”他转过脸去,继续作画,“你如何看待老夫两个孙儿?”

“文武双全,人中龙凤!”我起身,站至书案旁边。

“你是赞哪个?流澈净还是流澈潇?”他的手腕略有一顿,随即下笔,“净儿在诗词文章上略有欠缺,潇儿在行军打仗上略输净儿,可见你言之过虚,言不由衷。”

我微挑细眉:“在大人面前,怎敢言不由衷?比之他人,并不过虚!”

流澈敏轻哼一声,稳声道:“文与武,你较为欣赏哪方面?”

“没有可比性。”我看向娟美、细腻的画纸,只见他手腕一抖,浓墨滴落画纸,随即洇开一片墨黑;他的手臂僵在半空,侧首看我,目光锐利如老鹰。我徐徐笑着,“若是人,自是没有可比性,我亦无须比较,我只忠于我的心,且从一而终。”

此番叫我前来,不就是意在于此么?

“如此甚好!”流澈敏继续画竹,一晕一染,那浓墨重彩的一滴便巧妙遮过,“你是心思机敏,该是不会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也不会让旁人为难。若你不够坚定,勿怪老夫多管闲事。”

我凝眸望向窗外:“大人放心,如大人所说,机敏之人怎会做出愚蠢之事?只是有些时候身不由己罢了。”

“有些事,不能模棱两可,”流澈敏语声僵硬,我回眸看他,但见他炯炯逼视着我,白须微颤,“有些人,不能摇摆不定,否则,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此番风云变色,倒有五六分流澈净寻常的冷硬之色。我凝淡道:“谢大人教诲。”

流澈敏瞪我一眼,嗓音沉硬:“老夫话已至此,该怎么做,想必你心中有数,天色不早,你可以走了。”

我敛襟福了一福,举步离开,刚行至门帘处,只听他倏然轻叹道:“你与你的姑奶奶脾性一模一样,她一生遗憾,老夫不希望你也一生遗憾!”

一生遗憾?姑奶奶为何一生遗憾?莫非是与他痴恋无果?姑奶奶从未与我说过年少往事,她临去之时与流澈敏俨然相知相恋一生的夫妻,未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娟美容颜终老寂寂深宫,她的一生也是诸多无奈的吧。或许,还有一些怨与恨的吧!

我静默须臾,正要迈步,却又听他温声脉脉:“净儿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净儿从小桀骜寡言,难得你与他处得来,你代老夫好好照顾他。”

我回眸一望,流澈敏面容宁和,隐于书房暗影与晴光交织出的虚淡里,双眼望着窗外的杨树,目光幽幽渺渺。

我走出大殿,阿绸迎上来,挽过我的手臂,一脸的担忧。我安慰道:“没事,回去吧!今儿之事,勿说出去,回去后告诉阿缎一声。”

阿绸虽是不解,却也应下来。

深蓝的天宇仿佛一方通透的琉璃宝石,惹得人直想堕入其中。天际的流云宛如棉絮飘浮湛蓝湖面,舒卷自如,随风轻扬,毫无羁绊。

阿绸凝眉细细道:“娘娘,长公主在前面呢。”

往斜里望去,只见前方一抹粉绿的倩影自湖畔盈盈向我走来,身后是贴身侍女。午风拂动她绿意盎然的裙裾,一如水波粼粼泛动。

我兀自前行,轻声道:“无需理她。”

行将擦身而过,隐隐有蝉声在日渐西斜的午后阳光里聒噪着……凌璇执着一柄白绢地绣绿叶扇轻轻摇着,意态娴雅,却倏的定在当地,惊乍道:“哦,对了,皇嫂……”

我停住步子,凝眸远处,静候她下文。

凌璇巧笑嫣兮:“我突然想起,前几日陛下晋封的兰陵王,皇嫂该是熟识的哦。”

不远处的殿宇琉璃瓦上泛出刺眼的金光,直直刺进我的眼底。

我侧眸看她,淡笑道:“长公主究竟想说什么?”

“皇嫂觉得陛下知晓这事儿吗?”凌璇满脸状似无辜,突又一惊一乍的扬声道,“哦,就是皇嫂与兰陵王相熟的事儿啊。要说兰陵王死而复生,还真是让人无法相信呢,不过,兰陵王回京,皇嫂该是比任何人都欣慰吧。”

“兰陵王乃陛下皇弟,贵为皇室亲王,莫非长公主觉得他该死?”我讥讽一笑。

凌璇翠眉一凝,双眸斜我一眼:“皇嫂这是哪里话?我自然欣慰,不过皇嫂该是比我欣慰多了,毕竟兰陵王与皇嫂交情深呐。”

我宁然一笑:“要说交情,我与长公主的交情那才算深呢,长公主说是也不是?”

凌璇嫣红脸庞一凛,旋即眉眼娇笑,白绢地绣绿叶扇款款摇曳:“那倒是,怎么说也是我与皇嫂的交情深,旁人自是比不过的。”

午风拂过,湖波荡漾,一潭碧绿漾开无数漩涡,似要将人吸进去。她的粉绿纱裙随风飘起,仿似湖边的一片绿荷,润润莹然。

我冷淡道:“长公主若是没事,我先行一步。”

“皇嫂急什么?莫不是心虚了?”凌璇冷笑道,转步站在我跟前,双颊俏媚,“皇嫂可还记得冰火情蔻?”

我双眸骤冷,紧盯着她,眸光流连于她红红白白的脸上,清寒成霜。

凌璇不惧的回瞪着我,咯咯直笑:“原来皇嫂生气之时如此凶厉!”

我语声低柔,却是笑里藏刀、棉里藏针:“此生此世我都不会忘,长公主记住了,我定会悉数讨回。”

“那敢情好,”凌璇粉绿的纱裙衬得腰身纤细,柔若无骨一般,仿佛能掐出水来;她玩味的看着我,皓眸浮起晶亮的光,“在这冷寂的龙城,幸而有皇嫂陪我一路走来,不然真是过于寂寞了,不过呢,我们姐妹情深,我还是希望皇嫂能与最初的那个男子双宿双栖。”

即便我已有所解释,她仍是不相信、坚定不移的认为是流澈潇为我解毒的,并以此要挟我。我笑道:“我当然会与最初的那个男子携手一生,我只是忧心长公主心目中的那个男子不解风情、怠慢了佳人。”

凌璇脸色一僵,俏脸薄怒:“皇嫂无需挂怀,只需睁大眼睛走路便好,小心夜路走多了,会撞见脏东西的。”

我正要开口,她抢先道:“对了,我很是仰慕兰陵王的词章文采,前儿听闻去岁皇嫂与兰陵王多有诗词唱和,不知那些词章可否还在?能否给我瞧瞧?当然,我抄录一份便是,绝不会夺了皇嫂的心爱之物。”

我清冷道:“长公主若是仰慕兰陵王词章,大可向他讨要,何须问我呢?”

凌璇粉脸状似诚恳,笑道:“原该是我向兰陵王讨要才是,不过听闻皇嫂那里存有兰陵王几首词章,就斗胆跟皇嫂讨要先睹为快了,不过,若是皇嫂不舍心爱之物,我亦不会强人所难。”

我勾唇冷笑:“给长公主一睹为快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要说心爱之物……长公主有所不知,在我心目中,心爱之物从不会说出口,长公主如何得知我的心爱之物乃为何物?”

“我也是略加猜测而已,”凌璇清俏道,轻摇绿扇,悠然有度,“自我们北上洛都,兰陵王一直对皇嫂多有照拂,而皇嫂并非绝情之人,对兰陵王该是另眼相待咯!”

“这也只是长公主妄加猜测而已,”我温和笑道,心思一转,紧盯着她,“我是否也可揣度一下,长公主仰慕兰陵王词章,是否早已芳心暗许、一腔幽情寄托于明月呢?”

“好!揣度得好!”

突然的,身后传来一声沉稳的称赞,我自然听得出此种嗓音之人是谁,如此,凌璇只怕早已看见我身后之人、而故意引出后面这番话,便是为了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后背渗出冷汗,遍体生寒,我故作轻松,悠然转身,但见流澈净从容的踏步走来,笑容朗如中天皎月:“若长公主对朕的皇弟有意,朕即刻下旨赐婚!”

凌璇灿烂的笑靥凝固在粉脸上,唇角幽咽:“陛下见笑了,我突感不适,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