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与现在完全没有关系。这当然也是一种修辞,如你所见,后半生的我在这里摆弄小说,叨逼叨逼像收音机一样自顾说完就OK的货色,或者是卖肉的从自个儿大腿上切下一块放在案板上。评论家说我不接地气,只会讲点自己的故事。现在我一写小说,脑袋里全是评论家,在我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与他们同归于尽。我的前半生,根据作者简介,做过工人、营业员、会计什么的,这是噱头,使我看起来像是个阅历丰富的人。经常有姑娘撑着脖子问:“路小路,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我想我要是掏过粪,你就不会撑着脖子了,至少得捂着鼻子。事实上,过来人都知道,这些经历都不算什么,等于啥也没干过,它们是人生的废话。我活在一个赖账的年代。二十七岁生日那天,我离开了故乡戴城,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住在红灯区附近的旅馆里。我认定自己过完了前半生。这不是因为我只想活五十四岁(谁规定必须对半分呢),而是:那一年恰逢千禧,我可以把经历过的人生像扔掉冰箱里的过期食品一样,全部腾清,走向末世以外的黄金海岸。前半生,曾经有一个姑娘说:你总有一天会得老年痴呆症,躺在福利院的床上,落在我手里。她在福利院上班。我猜测,在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应该距离福利院很近了,或者我已经落在她手里,任何人也拯救不了我,神的光芒也照不到我。我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感觉不到痛了。但是她又说,这种事情很难说的,痴呆老人都不会说话,他们进入了另一种死亡状态,也许他们知道痛,但说不出来。很遗憾,这些话她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我的好友,杨迟同学。那姑娘真正爱的人是老杨。但这种话,用来吓唬老杨完全没用,他无所谓,他说:如果这样,就是我这辈子该你的。老杨学的是化工,前半生和我一样傻矬,后半生做的是风险投资,天使基金。这买卖有点像赌博,也有点像奇迹。来自这个年代的天使并不是神在佑护你,而是神在赌你。我二十七岁那年,世纪末和千禧年按时到来。这件事现在看来已经不重要了,人们早就忘记了,但在当时还真有点让人担心,世界会滑向何处?我会不会躺在福利院的床上吃手指?我对那姑娘说,我后半生在黄金海岸度过,至于前半生,我胡说八道写到小说里,你可以把它和其他胡说八道的小说混着看,你不用懂什么虚构理论、叙事和结构,因为我也没搞懂,但你得有点诗意,仅此一条是我对你的热望。诗意是危险的,诗意是矬人和诗人共同呼吸的空气,共同使用的草纸。请你拉上窗帘,替我遮挡下午的阳光,这一瞬间回头看我一眼,发现我痴呆的眼神似乎认得你。你他娘的一定会感到惊慌,因为你也老了,只能在失去智力的我的面前假装小女孩,但我他娘的一点也不介意,我就算有智力也不介意,我愿意在每一个年代,用这种眼神看着你。我是路小路,我在这里,讲所有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