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水县的公路交通恢复以后,杨迟回到戴城,那是八月末了。半个中国像湿淋淋的抹布被拧干,到处都能看到洪水留下的痕迹,曾经的水位线现在是一道黑色的污迹。顺着水流的方向,草木倒伏,一片狼藉。很多地方散发着洪水之后的腥臭气味。此前在划水县,他住了一阵子医院,又找到寡妇会计,借了几百块钱。后者很仗义,但也奇怪,为什么杨迟不找农药厂要钱。杨迟说,这件事,要是闹大了可以卸了朱康的胳膊,但考虑再三,还是低调处理,先不让厂里知道。寡妇会计不懂,杨迟也没说原因。在医院里,他打了个电话回戴城,让家里不要担心,也不要声张。我们告诉他,戴黛走了,小苏也走了。杨迟说:“那我就更不用急着回来了。”回到农药厂,他第一时间跑到董事长办公室,满身是伤,递上一张辞职书,把划水县的情况说了说。董事长也吓了一跳,声称自己不负责人事,辞职请找劳资科。杨迟说,免了两万块的培训费,什么都好说,如若不然,就在厂里干掉包部长和朱康。董事长怕了,知道这事要出人命,连连点头。杨迟说:“还有朱康欠我的一万,要么他还给我,要么厂里还给我。”董事长拍着杨迟的肩膀说:“从他工资里扣。”两个人在办公桌上画着圈圈商量好了。董事长看杨迟神经不太正常,也不敢挽留他。杨迟站起来,踱到了销售部。包部长看到杨迟,先吃了一惊,然后问:“这些天你在哪里?”杨迟没说话,歪着脸向包部长走过去。这时董事长办公室有人下楼,对着包部长大喊:“老包快跑,杨迟要杀了你。”包部长反应奇快,嗖的一下,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一群销售员扑过来,按住了杨迟,像对待犯罪嫌疑人一样,抓住头发,拧住胳膊,并有人趁乱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销售员们得胜,高喊道:“部长,不用担心,杨迟已经被我们控制住啦。”然而包部长再也没回来。杨迟心想,这算什么,宫廷政变?我他妈只想要回自己的钱。这群人把他押到保卫科,问怎么处理。保卫科说,董事长已经溜了,留下一道口谕:把这小子开除了,两万块培训费不用他出了。另外调了六个农药车间的彪形大汉,从此不必倒三班,而是穿着保安制服、配了电警棍,轮流在厂办门口站岗,再也不许任何人私闯白虎堂。杨迟被开除以后,并没有马上去找绍兴师姐。长期游走四方卖农药,忽然停止下来,昏昏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弥补在划水县痛饿三天的损失,他到处吃,两分钟干掉一个汉堡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想吃烤鸭,然而戴城没有像样的烤鸭店,只有盐水鸭,吃得他口干舌燥,狂喝水。有一次他甚至打算开戒,去吃一吃肥肉,一口下去,又把上一顿的饭给喷了出来。我照例打电话给路小娟,问她这算什么情况。路小娟说:“我辞职了,不做医生了。”“那你做什么?”“药贩子。”路小娟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在医院混不下去了,现在只有药贩子才挣钱。至于杨迟,你最好让他去看看心理医生,这么狂吃肯定是得了抑郁症了。”我不敢带他去,只能眼看着他一天天胖起来。有一天半夜,他敲门进我家,说自家冰箱里的东西已经吃光了,看看我家有没有。打开一看空空如也。我说,自从发大水以来,菜价暴涨,我们家也吃得很简单。杨迟从冰箱里拖出一块吃剩下的豆腐干,嚼了嚼说,馊了。又在桌子上找到半个咸鸭蛋,吃了一口说,这都比不上在划水县的咸鸭蛋,那是真的好吃。那天晚上,他问我:“戴黛临走之前,你们没有去送她。为什么?”我说:“我不喜欢送人,眼泪汪汪的。小苏说,她应该忘记我们,否则等她长大了来追问现在的事,我们三个人,没有谁能解释清楚。”杨迟愣了一会儿,说:“我活到二十五岁,也在追问很多事,也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我说:“你是中国人,你不清楚最好。但是等到戴黛来追问你的时候,她就是个美国人啦。”杨迟摇头,吃着咸鸭蛋说:“你知道我在屋顶上那三天,最想干的是什么?”“吃东西?见到戴黛?想我?”“我最想干的,是躺下来疯狂打滚,但是那屋顶上没法打滚。一打滚,我就会掉进水里。”杨迟继续摇头,“我痛得想打滚啊,我都快死了但还是保持了理智,没有打滚。最后我对着冲锋艇挥手的时候掉水里了。”中秋节之前,杨迟接到蔺老师打来的电话,请他去参加福利院的联谊会。杨迟说:“我没空。”蔺老师说:“你就来吧,我们还有晚宴,我想见见你。”他一听有吃的,就答应去了。他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下。穿上灰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衫,配一条金色的领带和冒牌金利来皮带,又找我爸爸借了一个领带夹子。可惜脚上还是一双破皮鞋,我说小苏有皮鞋留在我家,火箭头的,杨迟穿了觉得正好。这下就打扮齐全了。杨迟又说,必须要穿深色的袜子,这是礼仪规范,回到楼上换好了。我很奇怪,问他:“你哪儿置办的这身行头?”“刚买的。打算去上海找绍兴师姐求职,必须穿得体面一些,不然HR会把我踢出来的。”“你也可以把HR踢进去。”过去他做农药销售员,完全不需要这种装束。世界上的销售员都得打扮得挺括,只有农药销售员例外,他们一会儿假装成农民,一会儿假装成干部,就是不能告诉别人自己是个生意人。现在杨迟终于可以回到一种俊朗的、神采飞扬的打扮,搞得我有点妒忌——我在婚纱店上班,唯一俊朗的时刻是充当模特穿新郎的燕尾服。杨迟坐上公交车,以西装领带的装束来到福利院,天色已晚,一轮明月在天边,圆得像是在发呆。走过凤尾竹成荫的小路,十个月前从福利院领出戴黛,也是经过这条路,倏忽之间,她已经在美国了。杨迟心想,我欠她一个告别。那一天福利院很热闹,社会各界慈善代表都去了。杨院长四处和人打招呼,她升任正院长了。杨迟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蔺老师来了,对杨迟说:“一阵子不见,你胖了。”杨迟点点头。蔺老师说:“你有什么不高兴吗?我打电话到你家,听说你在外地出差,遇到些很不顺心的事。”杨迟说:“都过去了,我现在已经不在农药厂上班了。”蔺老师看看杨迟的西装,自然认为他另谋高就了,没再问下去,让杨迟到会客室坐着。很多人在里面喝茶,走来走去,杨迟觉得不习惯。他一直以为福利院就是冷冷清清的,一条干净的水泥路,一群规规矩矩的孩子,如此而已。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失业,被人坑,变得相当愤世嫉俗,不知道这群人在福利院作揖、敬礼、祝福,搞得那么闹,是什么意思。这个场合没有孤儿,大部分都是社会贤达。他独自坐在角落里,穿得人五人六的,也可以冒充贤达。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轰轰的声音,戴城定慧寺的方丈长信大师带着两个弟子来了。方丈快八十岁了,他是这个场子里最有名望的人,坐在最中间的沙发上。众人立即噤声。方丈穿得朴素,低垂着眼帘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的僧人拿出定慧寺的徽章,一个一个分发给在场的人。蔺老师走到杨迟身边,低声说:“这是长信大师的大弟子。”杨迟神思恍惚,“哦”了一声。杨院长引着中年僧人来到杨迟面前,介绍说:“这是农药厂的小杨,他在福利院认养了一个孤儿。”中年僧人递上徽章,说:“你会有好报的。”杨迟说:“我不要好报。”中年僧人愣了一下,说:“你不要好报?”“对啊,不要好报。”这个厅里的人都不说话,看着杨迟。中年僧人回过头看看方丈,方丈没有表情,看那样子是入定了,也可能在打瞌睡。中年僧人摇摇头,捧着徽章走向下一位,忽然又回头看看杨迟,似乎是想确认一下,你真的不要好报?杨迟乐了,点点头,我真的不要,您那儿还有别的什么能给的吗,除了好报。那顿晚饭吃得有点难受了。在一个大饭厅里,二十几个圆桌摆开,杨迟被安排在角落里的一桌。以前他并不知道,福利院里竟有这么大的厅。随着杨院长和社会贤达走进去,原先围坐在饭桌边的老人们起身鼓掌。这些人,杨迟也都没看见过,知道是福利院的孤老,那些被称为戴宗、戴雨农、戴维斯的人。偌大的饭厅里没有看到孤儿。台上发言,台下的老人们面无表情地坐着。杨迟看着桌子上的凉菜,身边一个老头悄悄拿起筷子,搛了个毛豆放在嘴里。过了很久,杨院长下令开吃。老人们吃得很慢,杨迟不忍心跟他们抢。不久又进来了一个漂亮姑娘,胸口别着寺院的徽章,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女孩,坐在老杨对面。女孩还不太会说话,看起来也很健康。姑娘说:“你是杨迟吧?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事迹。”“然后呢?”杨迟说,“你也认养了一个孤儿?”“是的。”姑娘让女孩站在自己腿上,捏着她的手腕向杨迟打了个招呼。“你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这时蔺老师过来了,介绍说:“这位是王小姐,高新技术开发区海关工作的。”杨迟点点头。王小姐说:“你的孩子呢?”“去美国了。”杨迟说。“那不错啊。”王小姐抱着孩子,往她嘴里塞了一个鸭舌头,“我这个孩子,是去年被她父母扔在开发区的。开发区有很多民工,有一些人没什么素质,生了孩子就扔了,让政府养。这个孩子是我们同事捡到的,当时才一岁多,我们把她送到福利院,后来我想起曾经在报纸上看到你的事情,我决定也要来认养她。哎,相处了几个月,我现在很喜欢她了,要是她也去美国,我可能会不舍得呢。”杨迟心想,鸡毛,你屁也不懂,跟你没什么可多说的。这时忽然感到有点孤独,有点尴尬,要是戴黛在身边,他可能会和这海关小姐聊得还不错吧。在他的前半生,唠唠叨叨,永远阳光,从无拧巴,和任何人都可以聊得不错,甚至是绑匪,但是这一天他不行。杨迟起身离开,走到外面,在黑暗的走廊里点了根烟。蔺老师追了上来。“还得和你商量一件事。”蔺老师说,“认养戴黛的生活费,你付了一年,实际只用了半年多。你考虑一下,是不是再继续认养一个?”杨迟平静地说:“你当我傻啊,再认养一个,你再给送美国去?”蔺老师说:“我很抱歉。知道你心里难过,我陪你走一会儿吧。”两个人在黑暗的走廊里踱着,拐到花坛边。杨迟说:“戴黛走的时候哭了吗?”蔺老师摇头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哭。”杨迟说:“蔺老师,你自己也是孤儿,请你扪心自问,在你童年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蔺老师说:“你别这么说,很伤害人。”杨迟说:“那我不说你。”蔺老师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符合法律法规,中国的,美国的。即使戴黛不去美国,你也不能阻止她被一个中国家庭领养,她的法律上的父母有权拒绝你去探望。换句话说,你一样会见不到她。”杨迟说:“我并没有阻止福利院干这个买卖,我只是说我的感受。”蔺老师站在黑暗中说:“买卖。”月亮升到头顶,杨迟看不到蔺老师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她拽住了。蔺老师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你上次说我,‘演员不够用了’。”她领着他走进一栋楼房,那显然是新造的,每一扇窗上都装着铝合金栅栏,有几处亮着灯,从楼下向上仰望,有点像监狱或是疯人院。他们走上楼梯,蔺老师在墙上摸了一下,灯亮了。这段路很漫长,一直走到最高的那层,蔺老师推开两扇虚合的门,让杨迟走进去。里面有个打毛衣的护工阿姨站起来打招呼。“等会儿就熄灯了。”蔺老师说:“杨迟,我带你走一圈。”那是一个空间巨大的房间,墙壁刷得雪白,腰线以下则是绿色的。屋子中间还有几根柱子。一排排的儿童床,带护栏的那种,有些床上睡着一个大孩子,有些睡着两个小孩子,另有一些是婴儿。日光灯关了一半,有细细的风从不知何处吹来。杨迟跟着蔺老师走了几步,觉得气氛不对,那里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悲痛和沉寂,仿佛你好好地走路忽然沉入了沼泽,仿佛你经历过的人世、一切时间和经验在此被拧成一个鬼脸。蔺老师说:“是的,他们全是智障儿。”阿姨说:“两百零三个。”杨迟停下脚步,说:“我不知道福利院里,竟然有这么多人。”阿姨说:“人多着呢,后面一栋楼里还有痴呆的老人,都是被扔掉的。多着呢。”杨迟想走,忽然觉得一阵异样,一个一岁大的孩子从护栏缝里伸出手,捏住了他的手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孩子握得很紧,他挣脱不掉,也不敢挣脱,觉得疼痛。他想,我以为在划水县的屋顶上是最悲惨的时刻,最需要神启的时刻,现在才知道,神最黑暗的做法,是向你抛出两百个痴呆的天使。他们都姓戴,但他们没有名字,只有床架子上的编号,这种时刻你会知道心脏停跳的滋味。蔺老师靠在柱子上,悲伤地看着杨迟,等他说些什么,但那天他直至告别,再也没说出一句话。蔺老师曾经在身后喊过他一声,他没回头,沿着小路直直地走了下去。月色清冷,周遭看得清清楚楚,他再也没回到这个地方。那天夜里杨迟走出小路,在月光下等待公共汽车,等了很久也没有来。他顺着道路走,希望走出这片区域,能找到一辆出租车,但是道路寂静,没有应答。后来看到路边一家卖香烟的小店,还能打长途电话。杨迟停在柜台边犹豫了一下,拨通了绍兴师姐的手机。“中秋节想我了?”绍兴师姐说,“立马买张火车票来上海找我,就今晚。陪我喝酒,顺便解释一下你的婚姻问题。”杨迟本来想说,求你救救我吧。后来一想,在划水县他已经对女绑匪说过这句话了,这句话作为一个一次性使用的咒语已经失效。他愣了一会儿,对着电话听筒说:“我吃撑了,走不动了,你能把我接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