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带过来给我看看吧。”秋后这段时间,她一直龟缩在马台镇的大楼里不肯出来,让我把狗送过去。我没去过那幢大楼,很想见识见识。星期天把狗装在笼子里,跳上一辆中巴车直奔马台镇。这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灰尘,天气不错,道路颠簸,我坐在汽车最后一排,感觉自己像是女上位,不停地嘿咻。狗在笼子里震得前仰后合,没一会儿就趴下了。这条路我曾经走过,七年前我还在念技校,在马台镇附近的一家化工厂实习。那会儿,马台镇是出了名地混乱,镇上的少年喜好成群结队到戴城来赌桌球,输了就抢劫同龄人。我到那狗地方上班就跟进了狼窝似的,胆战心惊。然而时代不同了,从前通往马台镇的柏油公路已经掘开,逐一换成六车道的高速路,甚至还有立交桥。道路两侧,一会儿是工地,一会儿是荒芜的农田,各种卡车和吊车熙熙攘攘,中巴车像一头迅速穿过狮群领地的野狗,左突右冲,尖声号叫。忽然突破包围,前面什么都没有了,道路畅通无阻,一条平行的河流上漂着些小船,飞着些苍鹭,仿佛进入桃花源。快到马台镇时,又看见同样的工地和卡车,这里是马台镇开发区。到处都是开发区。中巴车像多年前一样把我扔在镇口。我看了看,镇上变化很大,房子多了,到处都是人,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走近了发现都操着南方口音。一些巨大的厂房坐落地平线上,冒着轰轰的白烟,仿佛正在升腾。我去买了包香烟,顺便问路,请问婚纱厂在哪里。按照马娘娘的说法,我描述了一下,就是那个造得既像白宫、又像克里姆林宫的房子,上面有一个圆顶大钟楼的。店主说:“就是那个姓陈的傻叉造的房子嘛,往北走就是。”我问他,为什么说是傻叉造的房子。店主说:“都知道他贷款了几百万,现在银行要收回,他还不出钱就等死吧。他老婆是我们镇上的,一个神婆的女儿,以前没人看得起她,因为她老妈算命不准,光骗钱了。房子造好以后,她可拽了,家里还有两辆汽车,成了我们镇上的首富,现在又怂了,轿车卖了,还剩一辆破面包车,每天缩在房子里不出来。你要是认识她,就告诉她,我代表全镇人民祝她早日倒闭。”我告别这个浑蛋店主,他言简意赅,马娘娘顿时像扒光了一样,裸露在我的意识中。我拎着狗笼子,花了点时间穿过小镇,一直走到一条泥泞的小路上,只见不远处一幢五层高的楼房,极为宽阔豪壮,光是正面的窗户就有一百多扇,古希腊的立柱,大拱门,房子顶上趴着一个圆顶钟楼,避雷针直插天际。房子的四周用铁栅栏围起,地上全是碎砖烂瓦,一点绿化也没有。根据我的猜测,陈老板造好这房子以后,就没钱买树了。我直直地走进去,狗在笼子里叫了起来,忽然两条狼狗从旁边窜了出来,我撒腿就跑,狼狗在身后被绳子拽了个趔趄,一个看门人走过来,大笑了三声。狼狗顺服地跟在他身后,他像个山大王一样叉腰看着我。“小子,哪儿来的,敢往这里硬闯?”我生平不愿意被狗追,尤其是有人故意放狗吓唬我,遇到这事不免生气,沉着脸说:“看好你的狗。随随便便就放出来吓人,你这个门房还能做多久吧?”看门人大笑。“倒也不是,我的狗平时不这样,谁让你带了条哈巴狗呢?狗最见不得同类,不是咬,就是操。”“你这两条都是杂种狗,不值钱的,趁早送到狗肉店里去。等你养了纯种的黑背再耍牛逼吧。”我没好气地说,“我是店里的,来找马总,这条哈巴狗是她要的。”“马娘娘出去了,等一会儿回来。你得在门房里等着,我不能确定你的身份。”“打个电话到店里去问问。”“不好意思,这儿的电话线前天刚被掐掉,因为,这群傻逼,他们连电话费都交不起了。”看门人说着怪笑起来。我让他把狼狗牵走,坐在门房的塑料椅子上,把狗笼子放在角落,以免再引起狼狗的兴奋。我点了根烟,对看门人说:“我见过很多门房,都很忠心,没见过你这样幸灾乐祸的。”“我以前也很忠心,半年没拿工钱了。给我抽根烟。”看门人说,“你们店里拿到工资了吗?”“我干了三个月,拿过一次工资,两百块。”我发给他一根烟。他很势利地拿过我的烟盒看了看牌子,把香烟又还给我了。“你挺棒的小伙子,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上班?”他问。“因为没地方去嘛,剩下可以去的地方,也就没有高下可分了。在哪儿混都一样。”“可是他们就要倒闭了。”“关我屁事。”门房搬了一个凳子坐在我对面,现在我必须和这个蠢货聊天了。“马娘娘买你的狗?她还有钱吗?”“我送给她,我养不起这哈巴狗了。”“我的狼狗也没有吃的了,当然,你的狗吃得少。吃得少又怎么样呢,你的狗得洗澡,得打针,得有人伺候。你的狗是用来玩的,我的狗是他妈的看门的。原先,他们有钱的时候,陈老板可喜欢这两条狼狗呢,虽然是杂种的。现在他们连狗食都不给我,我自己花钱买肉喂它们。再过几天,我也没钱了,你猜我想怎么干?”我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诉说,冷冷地说:“辞职呗。”“我不能辞职,辞职的话,前面六个月的工资全没了。我要在这个院子里,把这两条狼狗吊起来,把狗肉店的人叫过来,杀给陈老板看。”“他要是还不给你工资呢?”“我肯定拿不到工资了。他不给我狗粮,让我把狼狗卖了换钱,顶我的工资。但是这两条杂种狗能值几个钱?我们乡下到处是狗。我只有杀给他看,他才会觉得心疼。”“你真厉害。”我说。过了一会儿,面包车开进门,马娘娘下车。我说:“狗给你送来了。”马娘娘挺客气地说:“进来说吧。”我拎着狗笼子,跟着她走进那栋要命的宫殿。隔着笼子,她看了看狗。我观赏宫殿,还真不错,开阔的大厅,层高五米,旋转的向上的楼梯,就是没怎么装修,也不打扫,到处都是灰。“狗没证?”“没有。小狗,不需要办证的。”我说,继续扫视这宫殿。“这里漂亮吗?”我点点头,没好意思再说其他的。毛坯房有什么可赞美的吧?“我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个公主,生活在一个很大的城堡里。后来老陈就帮我造了这个房子,和我梦里的城堡一模一样。”“上海的马勒别墅也是,有个女孩梦见童话城堡了,她爸爸就给她造了一个。”我说。这件事当然是路小娟告诉我的,她知道上海的各种典故。“那我以后要去看看。”我心想,你还是别看了吧,人家马勒别墅是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造得也够魔幻,你这个算什么鸡毛嘛,除了也姓马之外,没有任何可比性。但是禁止别人实现梦想是件很操蛋的事,一点没意思,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马娘娘对狗还算满意,至少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也或许她根本无所谓满意与否。她带着我走上了旋转楼梯。“参观一下吧。”说实话,这房子够人的,二楼以上的层高全部在四米左右,显得空阔无度。巨大的水泥立柱,可以绕着捉迷藏,每一个房间都空荡荡地积着灰。其中有一间摆着几台缝纫机,堆满纱布绸布,看上去是制衣车间。然而车间里没有一个人。“工人们都走了,我发不出工资了。”她稍微有点遗憾地说,“现在这楼里就我一个人住着。”她带着我一直走到楼顶,那个圆顶的钟楼边,它像一个亭子,中间应该挂一个天主教的大钟,可惜没有,空着。她走进去,风很大,一头长发全都吹乱了。我拎着狗有点迷惘,心想我又不是你男朋友,带我来这种浪漫的地方找死吗?“造这幢房子的时候,我们以为可以把其他楼面租出去。就算不租,以我们当时的实力,几年工夫就可以把贷款还掉,我就可以有一个宫殿一样的房子。你看,”她指着远处,“从这里可以看到马台镇,还有周围的工厂。”“很不错,钟楼也漂亮。”“我梦见有钟楼,一敲钟,天使就降临了。”我心想你说得不太对,一敲钟,人就死了。“但是没有钟。”“没钱买钟了,生意一落千丈。老陈现在也垮了,他胃溃疡,腰也不太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等死了。周围的人,都想狠狠地啃我们一口,可是我们身上已经没有肉啦,只剩下骨头了。老陈在外面还有一百多万的债,别人欠他的,到现在一分钱都要不回来了。”我很不正经地说:“我有个朋友以前是专门讨债的,拎着汽油弹出马,无往不利。分他三成就行了。”“一百多万债分散在二十家欠户手里,都在外地。你去讨?”“那就算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在这个店里待着,很多人都走了。”“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这个人还不错,胆小,不贪,不像他们一样要啃我一口。”她冲我眨眨眼睛,“我会看面相的。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呢?”凡是说我胆小的,都是真的了解我的。“没什么好处,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又没什么地方可去。”我觉得有点冷,风太大了。“你想好到底要不要养我的狗了吗?你那个看门人打算把狼狗给宰了。”“让他宰吧,他威胁过很多次了。”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那两条狼狗讨厌死了,一到夜里就叫。”“饿的。”“杀狗的时候我会站在这儿看。”我决定离开这儿。与此同时她走向我,把我手里的狗笼子拿了过去,放在地上。“你老提着狗笼子干吗?”我弯腰把狗笼子又拎了起来。“我得走了,天不早了,再晚就没有汽车回戴城了。中巴车停在开发区边上,我回家还得好一段路呢。”我一边说一边后退,脚后跟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往楼梯口走去。她没追我,站在钟楼里淡淡地说:“你怕什么呢?狗不留下?”“我怕你的看门人把我的狗宰了!”我说完拔腿就跑,像坐滑梯一样蹿下楼梯,一直跑出这栋棺材大楼。狼狗们向我扑来,我没停下,直接跑到了大门口,它们在我身后又一次被狗绳拽了个趔趄。我的狗在笼子里惊恐地叫了起来。门房追出来,对我喊:“你不多陪她一会儿吗,她很寂寞啊。哈哈哈哈。”我回头看到灰黑色的楼房,门房幸灾乐祸的脸,女人站在楼顶,收缩成一个很小的点,凝视着我。“去你妈的傻逼!”我对着门房大喊,生恐他放狗追我,一路没停直接跑到了镇上。回戴城的中巴车迟迟不肯出发,它们都这样,得凑足了人数才走。我等了很久,狗在笼子里已经很不耐烦了。我下车带它遛了一圈,再坐回车上,又跑下车吃了点东西,这么折腾到黄昏,车上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人,它终于发动了。坐在车上我一直想着些奇怪的事。比如我的前半生吧,二十五岁以前,坐了太多的中巴车,我曾经对杨迟说过,傻逼才坐中巴车。我对这种车子真是深恶痛绝,它只够把我拉到郊区的,就连这个都需要凑满足够的人数。我在这种车上来来回回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但这不算什么,我忍受的不是中巴车,而是我自己。我又想到自己二十五岁了,时光荏苒,我十七岁时候拿着无缝钢管在街上打架的时代一去不返,我二十岁时候在国营工厂里倒三班睡大觉的日子也消失殆尽。有一天我走到糖精厂那边,发现一条高架公路直直地劈过厂区,从糖精车间旁边凌空而过。这极其破坏我的现实感,我一直认为糖精厂是我年轻时代的监狱,但是监狱的上空怎么可能飞过一条公路?它打破了我自怜自艾的幻觉。假如我还在那里造糖精,一定会觉得时间扭曲,深刻地变成一个疯子。我在一个不是很匀速的年代里,坐着我的中巴车,咣当咣当,从这里到那里,用自己的速度跑来跑去,看着别人发财破产,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所留恋或憎恶的世界,终于抛在脑后了。我混惨了,身边的人全跑了,连老杨和小苏这种看起来会和我一同衰老的货色,都成了白领,而我被扔在戴城,甚至被戴城扔在马台镇。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马台镇扔到什么地方去。有一次宝珠对我说:“路师傅,一个男人最尴尬的就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往往一无所有,爱情也没了,婚姻还很远,最好的办法是去找个好老板。”她又说,如果这个年纪你跟了个矬逼老板,吝啬无趣还把你当狗使唤,你就算完了。在宝珠看来,我倒霉是因为我的年龄和性别问题,其实我一直倒霉,变性了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当我想到自己二十七岁那年冬天会迎来世纪末,就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了。据说那一天是世界末日,事实上没有人相信。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关于世界末日的担忧。在遥远的时代,世界末日曾经是庄严的,人们信神,信命运,但是当末日逼近眼前时,时间已经提前消耗了它的能量,它变成一个玩笑般的誓言。事实证明了,它的确是个令人亢奋的、玩笑般的誓言。车到戴城,停在开发区和老城区之间,它本来应该进站的,车主把乘客们直接轰了下去。他说天色不早,要回家吃晚饭了。我拎着狗去找宝珠。宝珠在家,开门让我进去,和她同租屋子的女孩是个眼镜妹,正在打电话。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姑娘挂了电话,对宝珠说:“我有事出门,你们慢慢玩。”又把宝珠拖到一边说了几句话,拎着包走了。我问宝珠:“她说什么来着?”“让我不要养狗,她对狗毛过敏。”“我的狗没有跳蚤。”“狗毛啦,不是跳蚤,她会哮喘。”“懂了。”我走进宝珠的房间,床边一个旅行袋,敞开着拉链,看得见里面一些衣服。宝珠把拉链合上,说:“我明天要出差,收拾东西呢。我现在正式调到营销部做客户服务了,不用再干秘书的活。”“去哪儿?”“合肥。有一家大客户在那儿,长期要我服务,所以以后经常要去合肥。”“还以为你推销东西呢。”“服务长期客户也是营销工作的一部分,要经常去跑,去维护,不然就被别的公司插进来了。有时还要陪客户吃饭。”“不用陪酒吧?”“吃花酒不用,正常饭桌上还是要敬酒的。”“我又忘记你们公司卖什么的了。”“简而言之,刀具。车刀,刨刀,铣刀。都是德国货,比国产的不知道好多少。”“具体好在哪儿呢?”“精度高,耐用,稳定。缺点是价格特别高,但是在使用进口数控机床的企业里,少不了也使用进口刀具。因为有好几项发明专利,产品优势还是很明显的。现在国产的质量正在慢慢提高,性价比不错,我们的主要竞争对手日本和美国的厂商也在调整经营战略,说白了就是降价,但我们公司目前不会介入价格竞争。”“不错,门儿清,像个业务员了。”“狗怎么办?”“不知道啊。”宝珠说她累了,想睡一会儿,让我在客厅看电视,过一个小时喊醒她,一起出去吃饭。我看了看钟,六点,离开房间,带上门,坐在沙发上打瞌睡。我也累了。过了一会儿,宝珠穿着睡衣睡裤,忽地拉开了门,走到我眼前。我在沙发上弹了一下,很害怕地说:“你想干什么?”宝珠说:“你以为我想干什么?”“你这么扑出来,我还以为你想跟我做爱呢。”“放屁,”宝珠说,“跟你做爱有什么好的,再也不要跟你做爱了。”“大家快活快活嘛,不肯就算了。”“我今天不能和你做,以后吧。”“知道,你来例假了。”“你怎么知道?”“你旅行袋里有卫生巾,我刚才看见了。”宝珠踢了我一脚,既凶狠又温情的,这让我心情稍好。宝珠说:“不是的啦,我和合租房子的女孩说好了,都不许带男人来。你带狗进门都算是很给面子了。”她说着又踢了我一脚,“我躺在床上觉得你不太对劲啊,以前都很生猛的,今天怎么矬成这样?仅仅是为了你的狗吗?”“我挺好的,只是来例假了。”我打着哈欠说,“长达五年的例假开始了。”那以后我还去婚纱店上班,和大楼里相反,店里全都是人。一部分是供货商,在厂里找不到活人了,还被狼狗吓唬,追到店里堵着陈老板;另一部分是马家的亲戚,除了马汉以外,还有二十多个人,全都操着马台镇的口音。营业员跑光了,亲戚们负责做买卖、理货。秋后生意不错,店里的存货被人买走,钱放进铁盒子里,一伙人就默默地围着,狼似的。陈老板每次取走钱的时候,我都担心他被人咬一口。马汉知道我叔叔,虽然名声欠佳,但也不是很好惹的,因此对我比较客气。这个店里只剩我一个人不是他们家的亲戚,也显得怪怪的,在他看来,我早就该辞职跑路了。有一次他跑到楼下来找我,我正在门口招呼两个批发大姐上楼看货,简直跟牛郎似的。他看我干得这么起劲,实在忍不住了,问我:“你到底为什么留在这里?”“因为好玩啊。”“倒闭企业有什么好玩的?”“关你屁事。”其实是因为陈老板。有一天他请我吃饭,在一个大排档,喝了点啤酒,他崩溃了。他哭诉道,马家的亲戚现在都想从他身上捞最后一票,那些人认为他在外面藏了很多钱,只等银行没收财产就可以跑路。其实他已经身无分文,只剩下三角裤和三角债(这个说法和马娘娘的一致)。我看他怪可怜的,也活该,谁让他非要娶马娘娘,非要造那个倒霉的大楼呢?陈老板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是我的心腹,等我翻回本了,我让你做副总。”我叼着筷子想,就你这样还能收买我吗?要不是看你哭了,我早就走了。陈老板继续哭:“我会死在他们手里的,他们给我买了人寿保险了,我很有可能被他们弄死。如果我死了,你要报警。”说完给了我两百块的超市抵用券,这就算不容易了。后来他又说要和我结拜兄弟,我没答应。他四十岁了,娶的老婆二十五岁,结拜兄弟就不必找我这么年轻的了,容易让人想歪。这些事我不能告诉马汉,首先它是秘密,其次是个很蠢的秘密,说出来徒然让人发笑。我装横就可以了。马汉在我看来是个怪人,彼此彼此,我在他眼里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我认为两者还是有差别,我是行事逻辑怪异,仿佛吃错了药,他是天生不太正常,仿佛他老妈吃错了药。他戴着眼镜,穿得像个国营企业的干部,总是用一种郁郁寡欢的目光打量我。我对这个王八蛋,真是一点没有兴趣,我都懒得说他。我继续站在婚纱店门口揽客,我很有吸引力,搞批发的大姐们都快爱上我了,她们一定要我做营业员,要我帮她们把一捆一捆的婚纱搬到火车上,还给我小费。店里的婚纱越卖越少,工厂已经停产了,我再卖得勤快些,这店就该空了。马家的亲戚也看傻了眼。我的歪头同学几次三番来挖我,说我是个人才,这让我愈发得意,愈发摆架子不肯去他店里。我逐渐学会了和这些小生意人打交道,逐渐学会了虚与委蛇、点头哈腰、打情骂俏、笑里藏刀,回忆我那死板无趣的工人时代,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除了给车间主任来一拳,别的全不会,真是太幼稚了。有一天宝珠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她大为好奇,指着我大喊:“路师傅!”我正在和几个批发大姐告别,忽然看见宝珠,像见了鬼一样,拔腿就溜。宝珠冲过来揪住我。“我刚下火车,忽然想到你在火车站。路师傅,带我进去看看吧。”宝珠穿得挺括极了,一身灰色的职业套装,拎着名贵的皮包,嘴巴上还有淡淡的口红。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宝珠,销售员宝珠,小白领宝珠。相比之下,我太矬了,感到一阵自卑。宝珠说:“还说你来例假,屁咧,我看你过得挺滋润的。”“滋润个屁,工资都没有。”宝珠撂下我,独自跑上楼去看婚纱,我怕她乱说,赶紧跟上去。马家的人都有气无力地歪在那里,以为这单生意又是我的了。宝珠沿着走廊看了一会儿,到底是女人,对婚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情,看得发怔。我低声说,其实这些婚纱都很差,正常人是穿不上身的。宝珠抚摸着婚纱说:“我也想结婚了。”“新郎是我吗?”宝珠霍然回身,认真地说:“你想做新郎吗?”“我不想……”宝珠若有深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宝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拍肩膀,但她还是拍了我。然后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