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是对的……”高翔把烟头熄灭在啤酒罐里,若有所思地说,“我第一次杀人……在北京郊区的罐头厂,杀一头残忍的妖怪,用一种比妖怪更残忍的方式。当时因为死里逃生,没有时间去自责,可是事情过去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害怕做梦,一闭眼就梦见‘牛头’血淋淋的面孔……”
若兰截断他的回忆,带着职业特色的冷酷说:“你能在很短的时间里从初次杀人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纯粹是一种幸运,因为在那之后你获得了更多的杀人机会,习惯可以磨平人的神经,让人心静如水的去做种种可怕之事。就像外科医生初次解剖人体多半会觉得难以忍受,可是当他们做的多了,就会把这当成一种日常工作,看到被|操作的尸体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如你所说,第一次杀人是最艰难的,习惯了就会麻木。可是,我不打算让小静习惯这种体验。”
“因此我把她留在了医院里,你还有更好的建议吗?”
高翔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我没有冒犯你的职业权威的企图,但是,有一句话我必须对小静说,也许听了这句话,她的心情会好受一些。”
灵山医院特护病房。
安静如她名字一般躺在病床上。护士小姐刚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希望她能好好睡一觉。住院一周以来,她只能在药物的帮助下才能合眼入梦。眼下,她感到眼皮沉重,头昏沉沉的,清醒与睡梦距离如此之近,一合眼它们就会拥抱在一起。然而,她倔强的瞪大眼睛,不肯入睡。她害怕做梦,害怕梦见黑暗的蚁巢中那一幕残酷的景象——闪灵的尸体从电镀池中浮起来,胸腔绽裂,肋骨向身体两侧展开仿佛蝴蝶的翅膀,内脏与骨骼表面镀有一层闪闪发光的亮银,猩红的血浆就在这银色蝴蝶的周围翻滚沸腾……
为了保持清醒,她努力观察周围的摆设。目光首先凝聚在自己的左手上。苍白纤细的手腕,青色的血管凸起来,一根细针刺入血管,把冰凉的药水输入体内。沿着针头向上是一块纱布,被胶带牢牢固定在手背上,再向上是塑胶输液管,半空里宛若双胞胚胎般贴在一起的两只吊瓶,金属输液架,再向上是雪白的天花板……
耳畔传来敲门声,侧头望去,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安静心跳加速,睡意被惊喜扫荡一空。她从床上坐起来,想喊“哥哥”,却又红着脸紧抿住嘴唇。
高翔拉一把折叠椅坐在病床旁,握住她的手,热切的端详着她的脸。“小静,才七天没见,你像变了个人似的,气色很差。”
“才七天吗?我还以为过了半辈子,你来看我,真是……太高兴了。”她深深低着头,眼神近乎贪婪的盯着他的手,紧握的双手传来他的体温和特有的味道,那是唯一能让她联想到亲人与安全感的味道。她希望高翔不止握住自己的手,更进一步保护她柔软脆弱的全部,于是在喉咙深处悄声呢喃:“哥,抱抱我……”
仿佛心电感应,那双支撑着她的手臂果然伸过来,把她拉入渴望已久的怀抱中。
“太好了……”安静偎依在他胸口,流泪啜泣,“你把我从噩梦里拉回来了。”
“是什么样的噩梦,能跟我分享吗?”高翔轻抚着小姑娘凌乱的发丝,柔声问道。
安静断断续续的哽咽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绝不是胆小的人,我喜欢看恐怖小说,恐怖电影,自己画恐怖的漫画,从来不会害怕,可那都是假的……当真正的恐怖落在头上,我……我怕的像个被剥光毛的小鸡,太丢脸了……”
高翔替她擦试眼泪,低声说:“你杀了人,并且差一点被杀,不害怕才不正常。我十三岁的时候从单杠上摔下来,轻微脑震荡而已,可是从此‘引体向上’考试再也没及过格,手指碰到单杠就禁不住哆嗦。和我比起来,你算是很勇敢了。”
“不止是可怕……更多的是失望,对自己感到失望。你知道,我画《发条侠》的初衷是想变得更坚强,我深知自己的懦弱,一厢情愿的幻想:假如有一天我拥有了发条侠那样强大的力量,自然会摆脱懦弱的性格,拥有无限的勇气。我天真的以为一个人的性格是由她的能力决定的,可是那天晚上,我进入发条侠的身体,我成为了艾米莉,我有力量保护你,可是却吓得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闪灵伤害你大气都不敢喘……”
“可是后来——”
“是的,后来我杀了他。但那不是出于自发的勇气,而仅仅是……仅仅是因为不愿意亲人遇害而做出的下意识的举动。那一刻我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你,而是被闪灵残酷虐杀的父亲……你和我父亲的形象在那一刻重合了。杀死闪灵的那一剑是肉体的决断,而非源于理智。如果时间倒流,回到当时,我不见得敢劈出那一剑……就算拥有发条侠的力量,我也没办法成为艾米莉。”她痛苦的抱着头,“艾米莉嫉恶如仇,对恶人从不留情……可我不行,我的手只适合握笔,而非挥剑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