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窗纸“噗”地破裂,一束乌黑的精光电射而入,击中匕首。
祁舞婷虎口一麻,匕首“叮”地脱手飞出,不偏不倚割断了裴潜右腕上的抹胸。
她凛然喝道:“什么人?”抬手掣动围绕在水蛇腰上的一条黑色丝带“砰”一声震飞窗户射向屋外。
院子里空荡荡不见人踪,黑丝带翩若惊鸿又被祁舞婷倏地收入屋中,缠回腰上。
这时候裴潜手疾眼快,从后腰拔出那柄缴获自水灵月的短刀,割开左腕抹胸,身躯上翻再一挥刀,双脚也重获自由。
祁舞婷眉宇杀机涌动,手持淬毒匕首纵身向裴潜背心插落。裴潜高声呼叫道:“来人啊,救命啊——”身子急速下沉,倒地翻滚。
祁舞婷正欲追杀,猛听院子外响起尖锐的竹哨声,晓得是有巡夜护衞发出了警讯。
虽然她替子报仇心切,甚而不惜背负刺杀同僚的罪名,但也不愿被流云沙人赃俱获在裴潜的屋中,心裏恨透那个窗外搅局之人,振臂将匕首飞射向裴潜咽喉,冷冷道:“今次算你命大!”掠身飞出窗外。
裴潜就近抄起椅子,“咄”地挡住射来的匕首,这才死里逃生。
屋外的竹哨声此起彼伏,祁舞婷却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四条抹胸和满地的衣服。
他瞑目喘息须臾,缓缓从口中吐出一根吹管,收回腰间皮囊里,靠坐在墙边想道:“是谁救了我?却把老子的无限风光也偷看了去。”
过了会儿院外哨音渐歇,裴潜料想祁舞婷今夜是不会来了。想想这个女人真是辣手,为了给死鬼儿子报仇,牺牲本就三钱不值两钱的色相倒也罢了,却不怕杀头坐牢么?念及于此,他记起了老山羊的话:“这女人背后的水深得很,没人敢动。”
裴潜恍然大悟道:“是了,这淫|妇后台牢靠,只要不是被当场拿住,事后开脱绝非难事。段悯这小小的从五品副讲书,死了也是白死,自有人替她料理善后。”
联想到老山羊进屋后看到祁舞婷的表现,裴潜不禁起疑道:“莫非这老家伙已经猜到祁舞婷是要杀我?可他怎晓得邓成志这死鬼便是祁舞婷的私生子?”
这事情无疑变得越来越复杂,裴潜慢慢穿上衣服,开始收拾残局。却见那只击飞祁舞婷匕首的暗器,只是块最寻常不过的石子。
奇怪的是老半天过去,也不见有一个兵院护衞冲进院子里来救援。他抬头往院外望去,就见夜色里火光刺目,像是有许多人聚集在不远处。
“难道是外头出事了?”裴潜怔了怔推门出屋来到院外。大约二十丈外的小路边,果然聚集在几十个人,穿着打扮形形色|色,即有云中兵院的授课老师,也有负责治安巡夜的护衞,隐隐围成一圈秩序井然无人喧哗。
裴潜走了过去,在人群里发现了一样在看热闹的副院监尤若华,便凑上去问道:“尤大人,这儿出了什么事?”
尤若华回到见是裴潜,苦笑声道:“又是桩命案。流沙大人和鲍衞队长正在勘验。”
裴潜凝目望去,就见在流云沙和一个身穿红袍的中年男子脚下,横躺着条刚断气没多久的尸体,脑门上还贴了张字条道:“为虎作伥者诫!”
死者约莫三十多岁,是个眉清目秀相貌甚是儒雅的男子,胸口的黑洞中汩汩冒出鲜血,心脏已被挖出,死相极惨。
裴潜初来乍到并不认得死者,便问尤若华道:“他是谁,那字条是什么意思?”
“他叫刘向浩,兵院书艺堂的副学侍。”尤若华解释道:“那张字条八九不离十是红盟的人在行凶後给贴上的。就在半个多月前,刘学侍向流沙大人告发了两个秘密加入红盟的学生,结果就招致了报复。”
裴潜点点头。学侍是六品官,副学侍便要更低半级,想来这刘向浩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至于红盟他也早有耳闻,是一个与红旗军互通声息,以复国为宗旨共同效忠于流亡海外的前魏靖武皇帝的秘密组织,能够渗透进云中兵院也不足为奇。
忽听背后有个浑厚的男子声音道:“段副讲书,久仰了!”
裴潜回头,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袍男子,方脸圆眼络腮胡子,肌肤粗糙隐隐透出紫灰色,话虽说的客气,但那神气颇不友善,摆明了是来找茬的。
裴潜头疼起来,不晓得段悯明里暗里到底招惹了多少仇家,而且这些仇家还如有默契地云集在了云中兵院里。听口气,对方显然早就认识段悯。可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这个人,只好道:“卑职实在愧不敢当。”拼命打了个哈欠,讪讪道:“我得回屋先睡上一觉,咱们明日再叙。”
没想旁边的尤若华不识趣,拽住裴潜胳膊笑着道:“天都快亮了,只怕段讲书想睡也睡不成了。难得费堂主有兴趣和咱们聊天,恭敬不如从命。”
原来此人就是费德乐的亲弟弟,兵院数艺堂的堂主费德兴!
裴潜的睡意一下子不翼而飞,不咸不淡地笑了笑道:“不知费大人想聊什么?”
“你把胡须剃了?”费德兴阴测测的眼神上下扫视裴潜,“没想到咱们也会同朝做官,还在一家兵院里共事。”
裴潜面无惧色地对视费德兴,暗道:“奇怪了,是你大哥杀了那死鬼的老爸。我还没说什么呢,怎么你倒先找上门来了?难不成你也跟祁舞婷有一腿?”
裴潜想归想,脸上露出不卑不亢地笑容道:“看来我和两位费大人还真是有缘。”
费德兴瞥了下冷眼旁观的流云沙,皮笑肉不笑道:“听说段副讲书曾经自夸用毒之技天下无双,恰好本堂对此道也颇有心得。可否请段副讲书得便时切磋一二?”
费德兴谦虚了,身为主管兵院各项杂道教学的数艺堂堂主,他的毒功威震云陆,在当时使毒宗师中绝对可以排进前十。说是切磋,摆明就是要裴潜的好看。
裴潜像有些怕冷,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说道:“卑职才疏德浅怎及大人万一?”
费德兴听出裴潜话里暗藏锋芒,浓眉一耸道:“就是说我的才德只及你的万一?”
裴潜满脸委屈道:“费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就算是个不认识咱们的人,光听到你我的名字,就有了高下之分。”
费德兴盯视裴潜,面含冷笑道:“名字又能说明什么?”
“能啊。你叫德兴,自然是大大的有德,将来兴旺发达不在话下。我呢名字难听,姓也姓得不好——段悯段悯,可不是短命鬼么?”
旁边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费德兴一点没笑,冷然道:“那你是不想给我面子?”
“费大人,我代段副讲书答应下来了。”流云沙忽然从尸体旁站起身道:“三天后就在百草园,本官亲自为两位担当仲裁。”
裴潜瞪大眼看向满脸是笑的流云沙,不知道他是在挺自己还是想害自己。
费德兴却不容裴潜翻悔,向流云沙抱拳一礼道:“多谢流云大人玉成!”一拂袍袖与裴潜错身而过,低低道:“想过好日子,你来错了地方,小子!”说罢扬长而去。
裴潜目送费德兴背影消失,问道:“流云大人,我是不是还有一天年假?”
流云沙悠然笑道:“段副讲书,你最好别打脚底抹油的主意。往后你就要在费大人治下的数艺堂供职,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旧日有什么恩怨,早了早好。”
裴潜怔怔看着流云沙含笑的眼睛,隐约从里头辨认出了某种特殊的意味,于是嘿嘿一笑道:“那卑职就却之不恭了。”
这时候天色渐亮,晨风微拂裴潜疲惫的脸庞,带来丝丝深秋的凉意。
他终于打了个真正的哈欠,说道:“大人,卑职真得去睡一会儿了。”
流云沙望望天色,摇头笑道:“回来再睡吧,老夫要带你去拜见裘大人。”转身向那个鲍衞队长低声交代了几句,又对裴潜道:“就穿这身便服,我们走吧。”
裴潜无奈,亦步亦趋地跟着流云沙走出人群往抱德山庄外行去。
裴潜讶异问道:“流沙大人,裘院主不住在山庄里么?”
“他在山庄里有府邸,”流云沙道:“不过最近两个月都常驻天阳洞。”
听到这个名字,裴潜心裏微微一动,问道:“离这儿不远吧?”
“不远,两三里路就到。”流云沙的面色有些发白,应是昨晚的受的伤还没痊愈,双手负后缓步道:“我代你接下了费德兴的战书,你怎么想?”
裴潜欠身道:“大人智慧如海高深莫测,卑职想什么都是白搭。”
“你这是话里有话啊,是埋怨我不该让你和费德兴斗法?”流云沙轻轻一笑道:“费德兴的确是云中兵院第一用毒大家……不过,这次我看好你,你会赢!”
裴潜一惊,旋即想到他这话是对那个死鬼段悯说的,跟自个儿毫不相干,低垂眼睑苦笑道:“就怕卑职有负大人厚望。何况,他是堂主我是副讲书。他哥哥是费德乐,我光杆儿一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怎么斗都是输。”
“费德乐算什么?万事有我。”流云沙驻步傲然一笑,注视裴潜双目缓缓道:“你一定要赢,而且让费德兴输得越惨越好!剩下的事,我会安排。”
裴潜暗暗叫苦,意识到流云沙和费氏兄弟私底下很不对劲儿,这回是要拿自己当枪使了。可他撑死了也就是个从三品的院监,又焉能和手握重兵,官至正二品的费德乐比?别看现在胸脯拍得梆梆响,到时候不定会怎样呢。
可缩头乌龟是做不成了,裴潜一咬牙道:“如此卑职就全凭大人吩咐了!”
流云沙满意地点点头道:“你知道么,现在兵院里已有谣言传开,说你是丁昭雄推荐来的,而他又是老夫的同门师侄。所以,他们都当我是在任用私人。”
裴潜脑海里灵光一闪,记到老鬼的资料里提及过,费氏兄弟均都出自智藏教门下。这智藏教是当朝的国教,信徒数百万自成一体,连皇帝老儿都得看上三分脸色。作为被压过一头的玉清宗自是不服,明争暗斗使绊子在所难免。
他脑筋急转,义愤填膺道:“是谁没事乱嚼舌头,玷污大人清誉?”
流云沙没回答,那目光盯得裴潜心裏直发毛。忽然他伸手拍拍裴潜肩膀,温言问道:“难道你不想跟着我?”
裴潜汗毛竖起,讷讷道:“能得大人赏识,那是卑职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流云沙意味深长道:“那就好,那就好。”举步前行,忽又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你也用不着拿祖上八代赌咒发誓,上溯一代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