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在反常的平静不知不觉地渡过。寻仇的,看热闹的,一个都没来。甚至原本在裴潜预料中的访客,也并未出现——难道流云沙和裘火晟也被唐老头吓破了贼胆,打算撇清自己置身事外了?
裴潜觉得自己闷得慌,也闲得慌,于是决定到恒月轩转一圈,吃顿饭找点茬儿。
结果他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已成为全云中兵院最不受欢迎的人。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会低下头匆匆路过,就像自己是个透明人。
这倒好,本来裴潜总为在恒月轩吃饭喝酒找不着宽松舒适的座位而头疼。可今晚他刚一屁股在二楼的饭桌边坐下,周围的食客们便匆匆忙忙地结账走人。裴潜也不在乎,他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可有人已在寻思,这会不会是段大人最后的晚餐。
他们也在讨论着有关裴潜的事,只是声音压得极低,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窥听。
他们说:天虎|骑统领莫大可在闻讯后火冒三丈,当晚就点了一队亲兵准备冲进云中兵院直接把裴潜架走。可刚到营门口就接到云中镇守备告急的飞报,言道有数千山中贼向此地涌来,松明火把照亮了半边天空。
莫大可只得骂骂咧咧地点齐天虎|骑,暂且抛下裴潜的事情,星夜驰援云中镇。
他们还说:就算明天费德兴毒不死裴潜,裘院主也会赶快将他调走,以免引火烧身给云中兵院捅出更加不可收拾的篓子。总之,这家伙没几天好蹦跶了。
裴潜假装没听见,然后笑嘻嘻地起身结账,指着说得最起劲的那桌对伙计说道:“这几位的酒钱都记在我的账上——”
“噗通!”话音未落,那边已翻倒了三把椅子。几位食客尴尬地从楼板上爬起来,争先恐后地掏出荷包道:“伙计,我要结账!”
裴潜哈哈大笑,半醉不醉地离开恒月轩往寓所走去。可巧有辆马车就停在恒月轩旁的小巷里,好似专在这儿等他似的。
裴潜瞅了那车夫一眼,醉态可掬地踱步过去,用手背敲敲车厢道:“晚上好。”
车帘后突然探出一只手,猛将裴潜拽进车中。车夫一声轻喝,马车向前驶去。
进了车里,裴潜的酒立时醒了,向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笑嘻嘻躬身施礼道:“大人!”
流云沙也在笑,但那很明显是苦笑,说道:“段老弟,我很佩服你还能笑得出。”
裴潜眨眨眼道:“卑职自知离死不远,不过是在苦中作乐罢了。”
流云沙摇头道:“我倒觉得你活得很开心,一点都没有死的打算。”
裴潜嘿嘿一笑没接茬,毕竟一时半会儿他还没摸清流云沙身边那人的底细。
“你不认识这位将军?”流云沙首先把话引到了正题上,事实上他也没多少时间可以和这祸事不断的家伙闲聊,“我一说你就知道了。”
裴潜藉着透入车里的月光仔细打量这个人,中等身材相貌威武,尽管只穿了身便衣但从骨子里散发出杀伐之气,已足够让人意识到他必是能征惯战的勇将。
“不会是莫大可吧?”裴潜心裏打了个突,怀疑自己被流云沙彻底卖了,急忙忙道:“大人,卑职刚才酒喝多了,能否赶紧停车让我先找个地方轻松一下?”
流云沙先一愣,继而笑道:“敢情你也真有害怕的时候。放心,这位不是莫将军。”
裴潜刚想松口气,可流云沙接下来的那句话却把这口到了嗓子眼的气给活生生憋进了肺里,还差点憋晕过去。
“他是唐朝升的父亲,本朝唐老将军的长子——平北将军唐胤伯!”流云沙注视着裴潜的神情,叹了口气道:“段老弟,这次你闯的祸事可真不小。我和裘院主也招架不住,只能连夜前往黄原府请来唐将军亲自处理此事。”
裴潜镇定下来,一挺胸脯道:“也罢,好汉做事好汉当。唐将军,你儿子是我打的,你老子也是我骂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姓……段的决不皱一皱眉!”一边说一边将双腿往身前收紧。只要姓唐的和姓流云的一翻脸,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两记窝心脚踹上去再说。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唐胤伯不仅没有翻脸,反而笑开了脸,低声喝彩道:“果真是条好汉!”
裴潜愣住了,突然发现这世上果真有那么一种人生来就贱,三天不挨骂五天不挨揍就浑身皮痒痒。被人打完骂完,还会兴高采烈地叫声“好汉”。
如果流云沙晓得此刻裴潜心中所想,多半会气得吐血。可惜他不知道,所以他心平气和地微笑着说道:“段老弟,你别误会。唐将军不是来找你算账的,否则亦无需微服来此。只需一道手令,你今晚就得在泰阳府大牢里过夜了。”
“可唐将军什么时候到的黄原府?”裴潜脑子乱哄哄的,话一出口又自感失言道:“卑职该死,这种军中机密岂是随便问得的?”
他其实并不是失言,而是真的很想知道——平北将军唐胤伯不老老实实待在北疆,突然不声不响跑到青阳郡的郡城黄原府去干嘛?而且为了儿子挨揍的事,微服五百里大老远地跑来,又偷偷摸摸坐进流云沙的马车中,然后衝着自己叫上声:“好汉!”这不是脑子有病又是什么?
“没关系,我既然主动向流云兄提出要见你一见,这行踪也就算不得什么机密。”唐胤伯再次开腔道:“不瞒段老弟,我到黄原府已有十余日。只是一直藏身在邓绝邓主办的府中,故而消息不显。这次若非流沙兄亲自上门来找,只怕此刻我还在和邓主办一块儿下棋喝酒。”
裴潜暗骂唐胤伯老狐狸,这些话听上去很坦诚,似乎什么都说了。可是他到黄原府的目的,藏身邓府十余日的用意,以及跑来云中兵院干什么,却是滴水不漏。
就听唐胤伯道:“我已经密会过莫将军,他那里你大可放心。至于家父处,我也会写信告知,劝他老人家息怒——”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闭口看向流云沙。
流云沙道:“唐将军的意思是,为了朝廷的剿匪安邦大业,他可以不计个人恩怨得失,为段老弟你说情开脱。不过毕竟段老弟是在众目睽睽下殴打了唐公子,这事若唐府和兵院毫无反应,也会惹来无知之徒的讥笑和猜忌。”
裴潜渐渐品出了味道,当然他压根不信唐胤伯是为了所谓的剿匪安邦大业才高抬贵手放过自己的鬼话,心照不宣道:“一切听凭两位大人的吩咐。”
流云沙悄然看了眼唐胤伯,见对方几不可察觉地点了下头,于是压低嗓音道:“明天你一定要杀了费德兴,我会在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裴潜心一跳,连忙取出生死状交给了流云沙。流云沙看过后收进袖口里,嗓音略略抬高又道:“依照山规,先生殴打学生至少也得连降三级,留用听勘。念在事由费德兴恶意挑唆而起,唐公子受的又只是轻微伤,那就只降你两级品衔,听勘就免了罢。”
裴潜算了算,自己是从五品的副讲书。假如连降三级,这个兵院就待不成了。而只降两级,则恰好还能当个最低品级的副学侍,往后该干嘛还干嘛,更不碍给人当枪使,不由对流云沙的算计大是佩服。
这时候马车已驶出云中兵院,顺着山路也不晓得在往什么地方走。
裴潜却醒悟到唐胤伯才是流云沙和裘火晟的后台。他要对付的人,恰好与自己志同道合。所以才会网开一面,暂时(“只是暂时”裴潜心裏道。)放自己过门。
可邓绝不是替费德乐把儿子都养大成人了么?如此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绝非一般,那唐胤伯为何还会住进邓绝的府里?
念及已经变成死鬼的邓成志,裴潜脑海灵光乍现道:“寄养的亲儿子死了,费德乐怎能放过邓绝?邓绝为求自保投靠唐胤伯也就不足为奇了。”
想通这些关键,裴潜发现流云沙拉拢自己,绝不是为了制造毒药弹那么单纯——他正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到一个巨大而可怕的门阀派系斗争中,充当起过河小卒的作用,身后看似靠山无数,却只能硬着头皮不停往前顶。
望着笑容和蔼的流云沙,裴潜一咬牙道:“多谢唐将军和流沙大人提鞋(非白字,裴潜心裏就是这么想的),往后只需两位一句话,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段老弟,你想到哪里去了。”唐胤伯显然已经笑纳了裴潜的表忠心,却摇摇头肃容道:“你我都是朝廷的官员,自当尽忠职守为陛下分忧解难,绝不可有私心杂念。当然,只要是尽忠尽责地替朝廷办事,也决不会埋没了你这样的人才。”
裴潜肚裏骂眼里笑,慨然道:“听唐将军的教诲真叫卑职胜读十年书,学会了……”
一句话没说完,唐胤伯眸中陡然迸射出殷红色的精光,喝道:“什么人!”
“嚓!”一条水绿色的缎带破开车顶,就像是刀切进来一般,直射唐胤伯咽喉。
唐胤伯不及拔刀,左手刹那变得一片赤气吐吞化为掌刀削向水绿色缎带。
“玉清宗的‘火焰刀’,至少有金丹级的修为!”裴潜心头一凛,庆幸自己那两记蓄谋已久的窝心脚没机会踹出去。
“嗖!”尽管被车顶阻隔了视线,刺客仍是对唐胤伯的招式反应了若指掌,缎带化刚为柔,幻动出九圈彩环已套住了他的胳膊。
唐胤伯闷哼一声,身子往前晃了晃,右手已拔出佩刀“嚓”地砍断绸带。
“嚓!”又一条紫色缎带从车帘外穿透而入,射向唐胤伯胸口。
流云沙对刺客神出鬼没的身法不由骇然,叫道:“大人小心!”却不敢扬声招来兵院护衞泄露了唐胤伯的行踪,也施展出火焰刀凌空劈出一道赤色掌罡。
唐胤伯弹射而起撞破车顶,躲过射来的紫色缎带,却见一条窈窕身影面蒙黑纱,看不清眉目,也正往上飞升闪开了流云沙劈出的火焰刀,左手策动又一条粉色缎带往他腰里缠来。
唐胤伯目露杀气,左掌荡开粉带,揉身欺近举刀疾劈。女刺客往后飘退,右手缎带舞作一团紫云,锁向唐胤伯的佩刀。
流云沙跃出马车,从旁夹击。裴潜也趁机溜了出来,正赶上女刺客从裙摆下匪夷所思地激射出一条黑色缎带,飞掠向流云沙脖颈。
裴潜想也不想,横肩撞开正要和唐胤伯合围擒拿女刺客的流云沙,大叫道:“大人留——”那个“神”字却再也出不了口,脖子一紧已被女刺客凌空拽起。
流云沙冷哼一声,袖口里寒光乍现,亮出一把两尺三分长的青色魔刀,也不用手握紧,紧贴掌心急速飞转,化作一圈炫目冷光“嚓嚓嚓”将缠在裴潜脖子上的缎带弹指间削成十数段。
那女刺客听见兵院方向有人声传来,知道行刺失败,倩影一闪隐入林中消失不见。
流云沙提刀欲追,唐胤伯微喘道:“流沙兄,你留下处置善后。我先走一步。”也不理见义勇为的裴潜,闪身隐入另一边的密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