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过午,红旗军血衣衞夜袭天香楼,刺杀段悯不成却误伤了宛如姑娘的消息就传到了云中兵院。很快兵院中人人都知道了,莫大可将军捐弃前嫌,与段副学侍联手抗敌,成功粉碎了血衣衞针对裴潜的刺杀行动。
这消息是云中镇绣衣使主事杨明雄带来的。他一上午奔走了五十余里山路,只为找段悯录取口供。按照道理,地方上出了人命案,还有红旗军麾下的血衣衞欲图行刺朝廷的命官,作为维护云中镇治安的绣衣使主事杨明雄自当依据职权将相关人等拘传到衙,详加盘问查明案情。
无奈这裏头偏偏牵涉到了天虎|骑统领莫大可,而天香楼还是他情妇开的。
这位莫大可将军不等杨明雄到场,便调来亲兵衞队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死活不承认楼里出了命案。杨明雄多问了两句,莫大可操起老拳就要揍人。
杨明雄硬着头皮将莫大可请到一旁,私下里好说歹说,总算让将军大人很不情愿地承认了昨夜的“见义勇为”之举。这才风风火火赶往云中兵院,找寻另一位当事人段悯了解案情,核实细节。
在杨明雄想来,莫大可都搞定了,那段悯自然不在话下。怎么说自己都是正五品的绣衣使主事,上司丁昭雄对段悯又有引荐栽培之德,已连降两级的段副学侍于情于理都该给他几分薄面,把事情说清楚,也好往上交差。
然而实情并不像他想得那么顺利。杨明雄来到裴潜的寓所,见着的却是他的丫鬟瑶花。瑶花姑娘一脸惊慌地说道,段大人昨天下午出门后至今未归,自己正想去找兵院副院监尤若华尤大人报案呢。
杨明雄无奈,只好带着瑶花去找尤若华。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段悯段大人正好端端地坐在尤副院监的公署里,两人隔着张桌案谈笑风生,说得正起劲儿。
看到杨明雄带着几个绣衣使和瑶花一起进来,尤若华愕然起身相迎道:“杨主事,是哪阵风把您从云中镇给吹到这儿来了?”
杨明雄也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依靠溜须拍马起家的兵院副院监,打了个哈哈道:“尤大人,下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瞟着裴潜。
尤若华笑道:“明白了,杨主事是为了昨晚发生在天香楼里的刺杀案,特地来向段老弟查实的吧?实不相瞒,段老弟刚回兵院就来公署拜会流云大人。因大人有事外出至今未归,才由我先代为听取段老弟的报告。”
杨明雄不禁对裴潜刮目相看。身为云中镇的绣衣使主事,他对近日来发生在云中兵院的种种变故自是了若指掌,不免觉得裴潜年少轻狂,做事不经大脑考虑,无形里起了轻视之意。哪晓得这小子也懂得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一回云中兵院便立刻抱住流云沙的大腿,把这事儿推到了上头。
他也不好再打官腔,挥手命部下退出屋外,亲自执笔道:“段老弟,就麻烦你把昨晚遇刺的经过如实叙述一遍,我也能对泰阳府那边有个交代。”
裴潜的态度倒是很好,笑笑道:“杨大人客气了。虽说救护同僚也是功德一桩,但既然莫将军不愿意提及,卑职亦不便多说什么。”
杨明雄劝道:“段老弟,你不要有顾虑。我就是从莫将军那儿来的,他已经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本官。我来找你只为核实一下细节,至于莫将军拔刀救助段老弟的……”
“等等!”裴潜先是呆了呆,继而哈哈大笑道:“杨大人,你没搞错吧?”
杨明雄不知裴潜因何发笑,心生不悦道:“这等人命关天的大案,我岂能搞错?”
裴潜艰难地收住笑声,可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收不住。他喘了口气才问道:“这些都是莫大可跟你说的?”
杨明雄不由自主地点头道:“那是自然,难道莫将军会欺骗本官不成?”
裴潜面色陡变,拍案而起道:“好你个莫大可忘恩负义冒领功劳,老子跟你没完!”
杨明雄给弄愣住了,喃喃道:“段……那个老弟,你说莫将军怎么了?”
裴潜义愤填膺道:“昨晚明明是这家伙听到老子在房里和宛如姑娘秉烛夜谈,吟诗作画的消息,恶向胆边生非要冲进来跟我一比文采。恰好山中贼入楼行刺,要取莫大可项上首级。这家伙为保狗命,拿宛如姑娘垫了血衣衞的刀头……”
杨明雄越听越不对劲,无奈裴潜滔滔不绝还在往下说道:“老子本想袖手旁观,不料莫大可一边在房里抱头鼠窜,一边央求我道:‘段老弟……哦不,段爷爷快救救本将军,我给你五百两银票!’”
杨明雄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讷讷道:“是莫大可向你叫救命,这怎么可能?”
裴潜怒冲冲从尤若华的桌案上拿起一张面额八百两的银票,在杨明雄眼前晃晃道:“这就是莫大可事后送给老子的救命酬劳!杨大人不信,可以到云中镇的‘恒记钱庄’分号查验。”
杨明雄将信将疑望向尤若华。尤若华笑嘻嘻道:“我觉得查查也好。”
杨明雄暗骂尤若华老奸巨猾。这银票查出来不是莫大可的还好,万一真是他的,岂非证明裴潜所言不虚?那莫大可颜面大失,还不带着天虎|骑端了他的绣衣使衙门?他赶紧将银票递还裴潜道:“段老弟,这是你的钱,请先收好。”
裴潜余怒未消,愤愤不平道:“你以为老子稀罕这几个臭钱?还不是因为天生心软,兼之侠肝义胆,才豁出了老命帮着莫大可赶走了血衣衞?他怕事情传出去不好听,不敢让楼里的护院进来,又加了三百两银子给我,一边跪地磕头一边苦苦哀求,要老子对当晚的事守口如瓶,免得他在人前抬不起头。”
杨明雄目瞪口呆,虽不相信莫大可会给裴潜磕头。但联想到自己前往调查时,莫大可先是推三阻四,而后支支吾吾的情形,不禁又多信了几分。
裴潜哼了声又道:“杨大人,你以为老子真是贪他的八百两银子?我为救他,使出了七八九十种精心配制的天下奇毒,方才千辛万苦击退血衣衞。他给的这点银子,还不够老子配药的钱呢!”
尤若华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嘛——莫将军的修为远在段老弟之上。如果连他都性命难保,段老弟又焉能轻松退敌?”
杨明雄头大无比,却说什么也不敢再回头找莫大可查核是非。孰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裴潜一把抓住他的袍袖道:“杨大人,咱们这就去找莫大可。老子要和他当面对质,看这混蛋敢不认账!”
杨明雄期期艾艾,进退维谷。忽听门外一声咳嗽,流云沙笑呵呵走了进来。
杨明雄像是见到了救星,忙一拜到底趁机挣脱裴潜的纠缠,道:“参见大人!”
流云沙扫过屋子里的三个人,和桌上一字未落的白纸,笑问道:“明雄,你和段老弟在争论什么呢?”
裴潜抢过话头道:“流云大人,您来得正好,卑职正想请您评评理!”一五一十把他背得滚瓜烂熟的连篇谎话又对流云沙说了一遍。
流云沙不动声色地听完,轻笑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段老弟,你也别太往心裏去。人要脸树要皮,莫将军这么说也是为了保全颜面。”
裴潜恨恨道:“他的面子有了,我的脸却往哪里搁?”
就听流云沙沉吟道:“我看这件事也不能难为明雄,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对外就说莫将军和段副学侍同仇敌忾,奋不顾身杀退血衣衞进袭。由明雄兄具表逐级上报,为两位请功嘉奖。”
杨明雄摸摸额头热汗,忙不迭道:“大人如此处断那是再英明公正不过。下官这就回返云中镇,将此事奏报吴守备和丁主办,为两位大人请赏。”
裴潜碍于流云沙的面子,怏怏道:“好吧,我听流云大人的。不过——要是姓莫的再敢在外头胡说八道,可别怪老子把他的丑事来个兜底翻!”
杨明雄唯恐节外生枝,赶忙带着手下溜之大吉,回云中镇写他的请功表章去了。
裴潜也想走,却被流云沙叫住了。两人出了院监公署,走在清幽无人的山间小径上。流云沙道:“段老弟,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实情了吧。昨天夜里在天香楼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潜一惊,先给流云沙戴顶高帽道:“大人委实是慧眼如炬,什么也瞒不过。”
流云沙油然一笑道:“莫大可这个人外表粗豪,其实心思颇细,不会傻到拿出八百两银票来求你救他。何况在那种情况下,血衣衞也不会放过你。”
裴潜对流云沙的城府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略作迟疑决定还是将此事合盘托出。他便从自己夜宿天香楼说起,跳过当中密会老鬼的一段,一直讲到和莫大可讨价还价达成协议为止。当然,莫大可给了多少银子他是不会老老实实告诉流云沙的,免得这家伙眼红,来个赃款充公。只含糊其辞道:“最后莫将军给了卑职几张银票,我也不敢逼他过分。”
“这就对了。”流云沙满意地颔首道:“亏你机灵,抢先用迷|药放倒祁舞婷。”顿了顿又道:“你说她近日是藏身在了‘报国寺’中?”
“那是卑职从她嘴裏套出来的,应该不假。”裴潜想了想,又补充了句道:“很可能她和报国寺的那个老贼秃也有一腿。”
“报国寺是智藏教设在云中镇的据点,由此可见费德兴、祁舞婷的所作所为都是那些秃驴在背后指使。”流云沙眸中闪光,徐徐道:“那么祁舞婷能截获唐将军暗访云中兵院的情报半路刺杀,也就不足为奇。”
裴潜巴不得流云沙赶紧将此事上报裘火晟和唐胤伯,让这伙儿人跟报国寺拼得头破血流,自己却能置身事外借力打力,何乐而不为?
但这事做得不能过于明显,反招惹来流云沙的怀疑,他摇头说道:“卑职想不通,报国寺干嘛要和唐将军过不去?”
流云沙对此却是讳莫如深,悠然道:“这是上头的事,咱们多想无益。小段,你这就和我去见裘院主。他已等你四天了。”
从“段副讲书”到“段兄”,从“段老弟”到“小段”,这称呼层层递进越来越亲热,却教裴潜心惊胆战,苦笑道:“大人,我看还是不用去了。”
流云沙一愣道:“怎么,你不愿助我和裘院主一臂之力,研制云中雷了?”
“不是,只是卑职得罪了费德乐和智藏教,没几天可活了。”裴潜又悲又愤道:“老子就不明白,他们怎么就不肯放过我这么个忠心投诚朝廷的小学侍呢?”
流云沙心裏雪亮,晓得这小子是在挟机向他讨要保命金牌了,心中暗骂道:“你刚宰了人家的亲弟弟,还受委屈了?”口中温言道:“不用怕,如今你是天阳洞计划的关键人物,我们岂会让费德乐和报国寺的人得逞?”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两人各怀鬼胎进了天阳洞,来见裘火晟。裘火晟热情地起身相迎,说道:“段老弟,如今咱们是万事俱备,只欠你这股东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