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潜噎了下,二话不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号称当世三大神医的易司马就随侍晋王身边,要在酒里投毒简直是桩易如反掌的事情。但裴潜却是面色坦然,毫不迟疑,不免让晋王看得心中又是一赞。
当晚他救下裴潜,并未想到对方居然会对自己恶语相向,仿似天生有仇一般。结果一觉睡醒,又接到侍衞来报,说这位段悯段大人非但查封了史书德的一处赌场,还痛打了他六十大板,并索取白银一万六千两。
晋王起初甚觉不快,怎么都想不出自己和这小小的从四品绣衣使副主办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使他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处处难为自己。后来易司马暗中命人调来史书德的供状副本,他查看过后才发现是自己的这个小舅子做过头了。裴潜不过是以毒攻毒,杀杀史书德的锐气而已。
这么一想晋王逐渐释然,意识到裴潜多半是个一身傲骨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不知宦途险恶,才斗胆冒犯自己。若是换作一个官场老手,只怕拍史书德的马屁还来不及,又焉敢请他挨板子?
如此他对裴潜的兴趣愈发浓厚,便请菡叶设法进一步了解此人的性情与履历。
菡叶去了半日,回来时送上了段悯的秘档和她刚从泰阳府街面上听到的故事——段大人为神兵坊铁老板出头,当街痛斥属下绣衣使,并赔上千两纹银以表歉意。
当听菡叶转述裴潜言语道:“老子让你们去查案办差,你们却来欺负这些奉公守法的寻常百姓。这算什么本事?有种就给我去查那些有钱有势有后台的大户人家,查他们个鸡飞狗跳、倾家荡产,天塌下来老子替你们顶着!听懂了没?”
晋王顿时不由自主地击节称赞道:“难得难得,不想山中贼里还有此等人才!”
菡叶淡然一笑说道:“殿下,我隐约觉得那晚他对你口出不逊,也绝非无因。”
晋王诧异地看着菡叶道:“莫非你晓得其中缘由?”
菡叶回答道:“从段悯的履历来看,他先是受丁昭雄感召弃暗投明,后又效力于云中兵院,在裘火晟、流云沙手下当差。如今升任绣衣使副主办,也是经唐将军大力提拔,破格任命……”
晋王露出深思之色,点点头道:“我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本王怀有敌意了。由此可知,此人非但干练,而且重情尚义傲骨铮铮。可惜,可惜了……”
易司马看了眼菡叶,说道:“的确可惜,老朽亦觉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若不能为我所用,还需及早处断,免其日后羽翼渐丰追随唐胤伯他们为虎作伥。”
菡叶道:“如果晋王果真爱惜段悯是个人才,何妨再见他一面?”
晋王略作沉吟道:“也好,就烦劳易先生明日一早代我致柬段悯,请他后晚赴宴。”
就这么着裴潜被请到了晋王的临时行辕,心怀鬼胎地坐在了水榭之中。
见裴潜痛快地将酒喝干,晋王含笑说道:“段大人真壮士也。”
裴潜未曾想自己这么一番做作,反而给晋王留下好感,索性拉风到底,亲自动手斟满酒杯道:“殿下,下官也敬你一杯。”
三人齐齐举杯,菡叶则是以茶代酒。放下酒杯,裴潜抬手一抹嘴角酒渍,落座道:“殿下,我是个直肠子,有话不喜欢憋在肚子里,若是说错了你要生气杀头,下官也怪不得谁。只是我这次来王府赴宴,早已做好掉脑袋的准备。不想反而倍受殿下礼遇,心中不免有点儿迷糊。”
闻听此言晋王更加感觉裴潜性情直率襟怀坦荡,哪晓得这家伙花花肠子数不胜数,正在以退为进套自己的话?
“难怪段大人会有此疑惑。实不相瞒,这两日本王命人收集了不少段大人的事迹,知道你扶弱惜贫嫉恶如仇,那日所作所为亦并非刻意针对本王。”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像你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如今已是凤毛麟角。本王又岂能因为你我之间的一点小芥蒂,便挟私报复令国家痛失一栋梁之才?”
这是在说我么?裴潜听了半天,怎么都觉着晋王在说反话。也不用做任何变动,只需要把这些话的意思完全颠倒过来,那就正确无比了。
见裴潜举杯发怔,易司马低哼道:“小子,你还没听懂么?殿下是爱惜你人才难得,才有意救你一救,免得你在唐胤伯黄炜的贼船上越陷越深,稀里糊涂丢了小命。”
好了,这才是老子真正想听的。裴潜心裏一下有了底,神情整肃道:“易先生此言何意,恕卑职愚昧不明白唐将军和黄大人他们到底怎么了?”
晋王静默片刻,缓缓道:“这裏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不妨对段大人明言:唐胤伯等人执意要拥趸唐王继承大统,或明或暗作出种种不利于太子,不利于江山社稷的阴谋,早晚会有图穷匕见东窗事发的一天。届时段大人何以自处?”
好家伙!裴潜领教到了晋王的犀利,一点也不跟自己嘻嘻哈哈拐弯抹角,先把明白话撂下,再逼自己表态,十足就是流氓做派。
好在自己从小就是流氓里的公子,公子里的流氓,要对付像晋王这种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还是绰绰有余。他的酒杯“啪”地摔在桌上,又滚落到地。于是乎段大人一阵手忙脚乱,低头捡拾杯子。
易司马皱皱眉,问道:“莫非段大人以为晋王殿下的话是危言耸听?”
裴潜捡起杯子,也想好了说辞,泰然自若道:“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下官只是区区一个从四品的绣衣使副主办,只想把自己的差使办好,为国效力为君尽忠。其他的事,不是卑职能管得了的。”
这话模棱两可滴水不漏,晋王毫不迟疑道:“不错,像段大人这样的干才忠臣,岂能埋没在庙堂之下?以本王的眼光,相信不出数年你我定能相会于紫光阁前!”
这下吹大了吧?裴潜心裏嘀咕。
紫光阁是什么地方?那是一品大员才能进去的天子书房,连唐胤伯、黄炜等人都只能远远站着干瞪眼,跨入半步就得掉脑袋。
裴潜算了笔账,自己是从四品,哪怕一年一迁,要做到从一品也得六年。这速度拍马都赶不上,晋王凭什么就评定自己能够办到?只因为自己效忠朝廷,勤勉肯干么?
他心裏发笑,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道:“多谢殿下抬爱。只是一来下官实不敢相信唐将军忠勇正直,会做出危害朝廷的事来;再则我深受将军厚恩,惟有以死相报,怕只能辜负殿下的一番好意了。”
说着话他悄然扫了眼水榭外伫立的风云五骑,暗道:“你们哪个是内奸,别忘了原汁原味要把这些话告诉唐胤伯,免得白费了老子的唾沫。”
晋王微露失望之色,轻叹道:“段大人,莫非你信不过本王?”
裴潜心道:“这话算你说对了。老子信不过你,更信不过你手下的这班人。何况你效忠的太子跟智藏教还有费德乐是一伙儿的,老子投靠过去,不等唐胤伯出手,早就被所谓的自己人给抽筋扒皮了。”
他心裏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也是一声叹息道:“殿下,怪只怪你我相见恨晚,下官这一微贱之身无缘侍奉驾前。”说罢将杯中美酒仰脖喝干,一抹嘴巴道:“殿下,时辰不早下官告辞!”
“且慢!”易司马冷然道:“只怕段大人此刻已回不了泰阳府!”
裴潜暗自一凛,晓得这老家伙对自己动了杀机。却听晋王道:“不错,这时候城门都已关闭,段大人怕是进不去了。”
裴潜听出来了,晋王对自己还没死心,所以把易司马充满杀机的话语又不着痕迹地兜转回来。他心裏有了底便再不怕,笑笑一拍腰间道:“下官有腰牌。”
易司马也听出晋王并无留客之意,缓缓颔首道:“段大人,老朽还有两句良言相劝。其一是今夜我们所谈之事无不牵涉社稷安危,一旦你走出这道门,就恕老朽概不认账了。其二,你若将今夜种种见闻密报唐胤伯,多半不能邀功反会遭忌,难保不会引来杀身之祸。老朽的话点到为止,信与不信任由阁下。”
裴潜拱手一礼道:“多谢易先生良言相告,也多谢晋王殿下设宴赐酒!”
晋王点点头道:“段大人,你不必急于先入为主。往后你我尚需共事多日,大人不妨留意本王的作为,可是个蛊惑人心挑拨离间的小人?到任何时候,本王行辕的大门,都会向段大人敞开。”
有时候说话就像喝酒,将醉未醉韵味无穷,说多了喝多了都会坏事。
裴潜知道,再往下说自己就真的走不了了。他向着晋王深深一拜,转身而去。
菡叶忽然起身道:“段大人,你不识出庄的路,我送你一程。”
裴潜顺手推舟道:“如此有劳师太。”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水榭,取了坐骑相携离开庄园。进到杏树林里,菡叶这才开口道:“小弟,今晚你的表现很好。”
裴潜的身子在黑夜里微微颤抖,唇角逸出一抹难以名状的笑意,说道:“我当你早已忘了还认识我。”
菡叶缓缓道:“我晓得你对我心裏有气,但很多事一时无法解释清楚。只希望你能明白,无论到何时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晋王殿下呢?”裴潜冷笑道:“你不是很高兴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么?”
菡叶摇摇头,说道:“如果你想报仇,单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办到。要杀黄炜,你就必须借助晋王的力量。”
裴潜“哦”了声道:“明白了,闹了半天你还是想替晋王做说客。”
菡叶道:“我不明白你为何对晋王怀有这么大的敌意,但他的确不同于其他皇子。要是换作太子又或唐王,今晚你是肯定走不出这片杏树林的。”
“你怎么知道?”裴潜血气上涌,咬牙冷笑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没用?”
不晓得为什么,往日他周旋于枭雄之前游刃有余的机变与口才,此刻荡然无存。仿佛只有在菡叶的面前,他才会一下子又回到七年前,回到还未长大前的自己。
菡叶幽幽叹息道:“就凭你这句话,已注定不可能闯出杏树林。你根本没看出来,晋王的修为远在你我之上,已臻至融光境界。无需易先生和风云八骑出手,他一个人就能把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