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雄远大师明白了,这根毒针是从何处而来。但他已说不出话来,随着刀锋无情地飞旋,他的头颅脱离了生长了五十余年的脖颈,横向飞出。
鲜血如泉从脖颈里涌了出来,裴潜听到背后传来无数僧人惊怒的呼喊。
他不急不忙地在雄远大师的身上搜了一遍,作为今晚出手的附带成果,理所当然地收入了自己的怀中。而后在第一名僧人踏入正屋,并射出一把铁蒺藜的瞬间,裴潜反手掷出戒刀将对方钉在门板上,身形疾起撞破屋顶飞射向漆黑的高空。
御风术,这是只有金丹级以上的高手才能施展的卓绝身法。在整座智昭寺里,除去已尸首两分的雄远大师和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另一位报国寺高僧,谙于此技的不过寥寥二三人。而这两三人虽然业已赶到了菩提殿后的修罗场中,却再也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追杀一击得手飘身远扬的裴潜。
他们呆呆地望着冲天的大火和满地的尸首,情不自禁地念诵起超度亡灵的经文。
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从平和宁静到疯狂杀戮,再回到曲终人散的死寂,仅仅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但一切都已经改变,至少报国寺不再有雄远方丈,其所率领的精锐亦全军尽没,仅存三名重伤者死里逃生。
当他们在收敛雄远大师的尸体时,惊讶地发现这位高僧僵硬乌黑的右掌上,有一根没入半截的毒针。他们终于明白了,这场噩梦般的灾难从何而来,却仍是不清楚,那道犹如死神的黑色身影,与白天截杀报国寺一行的蒙面少女究竟有何关联。
往后的每一个夜晚,智昭寺的上百僧侣都将在恐惧与失眠中度过。因为他们不晓得,死神会不会再次降临,又会将屠刀挥斩向谁的脖颈?
但这担心纯属多余,完成了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杀戮之后,裴潜身形如箭以更快的速度回返泰阳府城。他连日来积郁的压抑与怒气在刚才得到了尽情的释放,似乎连身子也变得轻松起来,一下飘掠过高耸的城墙,看到了沉睡中的千家万户。
他的心就在这一刻忽地宁静了下来——今晚有觉睡有梦做的人是幸福的。
裴潜这么想着,就像将智昭寺抛在了身后数十裡外一样,也将刚才的杀戮从脑海中远远抛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他没有点燃烛火,藉着月色微亮点数今晚的战利品:一小块质地比血玛瑙略胜一筹的青玛瑙,两张用火原石炼制的仙符和一张未及销毁的字条。
字条上写的是:“明日中午,翠微居设宴”,落款只有一个字:“肖”。
裴潜盯着这张字条瞅了老半天,慢慢将它塞到自己的牛皮腰带里,心中愤愤不平道:“老子最恨内奸了。”
他明白报国寺之所以没有在昨天中午又或稍后的某一个时刻对自己发动暗杀,完全是花灵瑶的突然截杀,将他们的所有计划打乱。
想到这裏,他换下夜行衣,将战利品收藏起来,推门出屋来到花灵瑶的房外。
夜很深很静,他可以听到屋中正在疗伤的花灵瑶所发出的细微匀缓的呼吸吐纳声。站了一会儿,裴潜慢慢在院子里踱开步子,漫声吟道:“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临了意犹未尽再加一句横批道:“有色心没色胆,你姥姥的!”
“砰!”说完这话他将门带上,脱了靴子第二次爬上床呼呼大睡,一觉好梦到天明。
第二天清早精神奕奕地出门,裴潜发现街上到处都是挨家挨户搜查盘问的士卒衙役,还有不少绣衣使来赶来凑热闹。裴潜随便拉过手下一问,果然是为了搜寻昨夜在报国寺作案的凶手。
等他到了衙门一瞧,更是不得了。里裡外外一群绣衣使忙得鸡飞狗跳,刁成义见着裴潜如遇救星,慌慌张张跑上前来道:“大人,出大事了!”
裴潜把脸一沉道:“瞧你慌成什么样了,还像个主事么?说吧,什么事?”
刁成义不由佩服段大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自若,回答道:“昨晚有一贼人胆大包天夜袭智昭寺,瞬息之间用云中雷炸死僧俗八人,又用穿云弩射杀三人,最后杀了雄远大师,在众目睽睽之下御风而去,没留半点痕迹……大人,大人?”
裴潜面色发白扶着刁成义的肩膀,毫不客气地把全身分量压在了这家伙身上,深吸一口气道:“给我找把椅子来,老子要坐下来定定神。”
刁成义忙命人搬来座椅,裴潜一屁股落座,突然大叫道:“是哪个家伙干的?!如此干净利落,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让老子上哪儿去查,还叫不叫人活了?”
刁成义深以为然道:“大人说的极是,咱们手头上的一堆事已是焦头烂额,再加上雄远大师遇害的血案,兄弟们压力大啊。”
裴潜点点头,说道:“让兄弟们这些天多辛苦点儿,回头老子加倍犒赏。我还有事儿,衙门里你盯着点儿,别再给老子添乱了。”
刁成义诧异道:“大人,您这是出门去哪儿,要不要多带几个护衞?”
裴潜哼了声道:“老子能坐得住吗?像你们这样穿着官服上街搜查,贼人早就闻风而逃了。我要去——微服私访!”转身进了内堂,卷了一大包东西出来。
刁成义恍然大悟,忙送裴潜出衙门道:“大人,等您有空闲可否将这些日的办案心得写下来,卑职好加以总结分发各署,让大伙儿用心揣摩努力效仿。”
裴潜不假思索道:“何必那么麻烦,我这就告诉你:简单明了的五个字——”悬崖边上,他勒住缰绳把“坑蒙拐骗偷”吞回肚子里,改口道:“忠勇智能勤!”
就在刁成义摇头晃脑地认真体悟这五字真言的无穷妙用时,裴潜骑上衙役牵来的一头小毛驴,晃悠悠往城南去了。
这回他倒没骗刁成义,确确实实是要做一次微服私访。只是访问的对象不是什么贼寇,而是正潜藏在十八里铺的水灵月。
在一片无人的枣林里裴潜换了装束,摇身变成一个手拉二胡的中年瞎子。两眼往上翻白,骑着小毛驴在晌午时分到了十八里铺。
十八里铺是距离泰阳府最近的一座大镇,靠山临水人烟稠密,裴潜要找的乔记绸缎庄就坐落在镇东头的酸枣大街上。他骑在小毛驴上依依呀呀拉着二胡,走进了镇子。二胡的曲调有模有样,也算是裴潜无师自通的一门特长。
不过显然,人们对这么个外来的瞎子并无太大的兴趣,只有几个满街乱跑的小孩子追前跑后,嘻嘻哈哈指指戳戳,一两个胆大的还偷偷拽下毛驴尾巴上的几根毛。
裴潜自顾来到乔记绸缎庄的正门口,千辛万苦地下了毛驴席地而坐,继续拉他的二胡。
不一会儿,褚灵肇从里头走了出来,瞧见门口的瞎子眼睛一亮,吆喝道:“要饭的,你在这儿干嘛呢?想要钱到别处去,不要耽搁人家做买卖。”
裴潜停下二胡,回过头用苍老沙哑的声音道:“老爷行行好,听首小曲儿吧。”
褚灵肇故意哼了声道:“老子生来就贱,没想到你比我还贱。”
依照两人事先的约定,暗号到此就算天衣无缝地对上了。可裴潜怎么都觉着吃亏,白眼翻翻回道:“你姥姥才贱!”
褚灵肇一愣,旋即领悟到裴潜定是觉得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好接头,佯怒道:“你这瞎子还骂人?走,到别处去,别惹得大爷动粗!”说着伸手拽起裴潜,半拖半拉又牵上小毛驴蹩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
见四周无人,褚灵肇用极低的声音问道:“这位官爷,您是段大人派来的?”
裴潜笑笑道:“我不是段大人派来的。”褚灵肇一惊,不由自主松开裴潜。
裴潜改作本来嗓音,说道:“老子就是段大人,听不出来么?”
褚灵肇大喜过望道:“大人亲自前来,小人真是受宠若惊。”
裴潜把他引到一处僻静的墙角,自个儿往地上一坐继续拉响二胡,哼了声道:“屁话少说,快告诉我水灵月在不在绸缎庄里?”
“她和马师妹出去逛街了。”褚灵肇回答道:“不过高师叔他们都在。”
裴潜骂道:“这臭丫头一点儿都不晓事,如今草木皆兵,万一又给逮着了怎么办?”
褚灵肇以为裴潜在担心水灵月一旦暴露,又会累及自己的潜伏大计,感激道:“多谢大人关怀,小人会加倍留神。不过水师妹她们就在观音庙那儿转悠,应该没事。”
裴潜想了想,觉着还是得问点儿正事以免褚灵肇起疑,便道:“你有什么消息?”
褚灵肇精神一振道:“小人正想向大人禀报,没想到您老这么快就亲自来了。”
裴潜怫然不悦,心道:“老子很老么,只怕你比小子还小点儿吧?”
褚灵肇接着道:“昨晚小人听高师叔说,就这两天本门的石中剑石长老会率领大批高手前来十八里铺和我们汇合。据说同行的还有匪首青照闲麾下的得力干将,血衣衞统领袁铁砂。”
石中剑是和水中天齐名的古剑潭四大佬之一,而血衣衞统领袁铁砂亦是一把硬手,这两人联袂而来,自然是和炸毁军械所有关了。
裴潜点头赞许道:“不错,才这么两天你就探听到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也不枉老子费了这一番心血。水中天呢,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褚灵肇摇头道:“小人也有很久没见到水长老了,听说他早已离山公干。”
“不错,他是离山公干了。”裴潜心道:“而且干的就是老子。”
褚灵肇又道:“小人猜想,这伙儿叛匪兴师动众赶来十八里铺,一定是衝着泰阳军械所。我会继续留意刺探,争取早日弄清楚他们的行动计划。”
裴潜满意地颔首道:“很好,你赶紧回去吧,免得别人生疑。对了,过两天我得空还会来找你。到时候老子会扮成一个走方郎中,旗幡上写着;‘药到命除’。”
褚灵肇讷讷道:“大人,好像应该是‘药到病除’吧?”
“蠢材,”裴潜骂道,“只有这么写别人才不敢找老子看病,不然露馅了头一个完蛋的就是你!接头暗号听好了,你问老子:‘神医,我有病。’老子就问你:‘你有什么病?’你就回答说:‘小人的脑袋被驴踢过,肚子被马踩过,从头到脚坏得直流脓。’这么着,咱们就可以接头了。”
褚灵肇听傻了,总算记着上次的训诲,没敢让段大人更换接头暗语。
裴潜记挂着水灵月,也没心思和这小子废话,起身上了毛驴道:“我往前你往后。”
他骑着小毛驴从巷子的另一头走上大街,也不用找人打听,吸吸鼻子闻闻香火味道,就找到了观音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