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瘸子默默点头起身走进地下作坊,过了会儿取出了一柄用黑色短鞘包裹的匕首,放在桌子上道:“三天,老子得看着烟火。”
裴潜心情大爽拿起匕首道:“放心,到时候我准给你找个看烟火的好地方!”
他拔出匕首,一道紫色的寒光几乎刺得睁不开眼,从匕首上透出的寒气如一根根冰针直扎肌肤,却听铁瘸子道:“这裏头还加了半斤黄玛瑙,极品。”
裴潜纳闷道:“铁瘸子,你这么有钱干嘛还待在泰阳府里受这窝囊气?”
铁瘸子瞅着裴潜,反问道:“你那么怕死,又干嘛要做这掉脑袋的买卖?”
裴潜略有所悟地点点头,半晌后又摇摇头道:“怪胎,你这人就是怪。”
铁瘸子缓缓说道:“小杜——我儿子。八年前他被费德兴抓进大牢,是老鬼用一个恶棍替换了出来。从此,我就跟定了老鬼。”
裴潜怔了下,八年前的老鬼还没有收自己当徒弟。那时候的他在干什么,裴潜一点儿都不清楚。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去,也并非每个人都会像铁瘸子那样愿意说出来。
他在神兵坊里多待了会儿,临走时问道:“那帮龟孙子有没有把银票送来?”
铁瘸子笑了,苍老的脸上皱褶像山一样起伏,回答道:“那帮龟孙子很听你的话。”
裴潜笑笑走出神兵坊,说道:“那是衙门里的钱,所以不用谢我。”
小杜追着补了句道:“既然如此,往后你不妨多送一点儿过来。”
裴潜回过头望着小杜期待的面容,叹口气道:“老铁,他真的是你儿子?”
回到府邸时天色已经大黑,裴潜找了个丫鬟问道:“我带回来的那位铃铛姑娘,被老夫人安置在了哪个屋?”
丫鬟乖巧地道:“就在老夫人隔壁的跨院里,好像刚刚睡下。”
裴潜挥挥手打发了丫鬟,寻思道:“这丫头每天吃老子的穿老子的还用老子的,我怎么也得拉点利息回来吧?”
当下再无迟疑,他偷偷摸摸转进水灵月住的那座小院。正屋的门窗紧闭,里头黑咕隆咚没有声响。裴潜熟练地撬开门闩,蹩身溜了进去。
他蹑手蹑脚走近里屋,摸到床前低声唤道:“小铃铛,小铃铛——”双手撩开帐幕,就往被子里探。突然,他像触电似地一声大叫,往后飞弹,呆呆望着在床上盘膝打坐的花灵瑶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花灵瑶盯着他没说话,裴潜做贼心虚道:“我怕她睡凉,特地过来盖被子。”
花灵瑶道:“往后铃铛姑娘就由我来照料,不劳段大人劳神。”
裴潜气急败坏道:“怎么说她都是老子从野地里捡回的姑娘,我关心下都不成?”
花灵瑶沉默着,但那种蕴藏于沉默里的力量却让裴潜彻底缴械投降。不能不信邪,他不怕动刀子,不怕玩阴的,就怕像老鬼和花灵瑶这样,什么都不说就是盯着你,好像早把你看透,让你所有的阴谋诡计和舌灿莲花都全无用武之地。
他颓然举起双手往后退道:“行,你行!你照料吧……”话没说完却突然住口。
花灵瑶目视门外,朝他点了点头。裴潜警觉地按住神棍,慢慢靠到门前,猛地拉开屋门喝问道:“什么人?”
幽静的小院里,楚宏图笔直地站着,就似被谁点中了经脉。
裴潜头大无比道:“楚大爷,楚老爷——你怎么就阴魂不散呢?”心裏急忖对策。
不料楚宏图居然深深地向裴潜一拜道:“段兄,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有诡计,有阴谋——裴潜的手扣住逍遥神针的机关,随时准备迎接从楚宏图袖口又或脖颈后飞出来的暗器,干笑着道:“有你这样三更半夜来给人赔罪的么?”
楚宏图抬起身道:“和段兄分手后,在下越想越是不对劲。于是我多方询问了段兄履新以来的种种作为,无不是大快人心!刚才又听段兄在屋里和那位老婆婆的对话,更了解到段兄侠骨柔肠,体恤弱女的高尚情怀。”
他的语音诚恳而动情,裴潜的嘴巴张得老大,活像吞了一只大苍蝇。
“故此楚某不由想到,以段兄这样的为人,又岂能背信弃义投靠朝廷?”楚宏图微露得色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段兄是身在曹营心在……”
“打住,打住!”裴潜三魂吓掉两魂,瞅了瞅月亮门洞外,直摇头道:“不对,不对,我真是背叛了红旗军,我真的杀了很多红盟的兄弟。”
楚宏图颔首道:“这点楚某当然知道,俗话说观其行更要测其心。我相信段兄这么做,必是重任在肩不得已而为之。此刻心中的苦痛愤懑远比楚某更深。”
裴潜哭笑不得,说道:“楚舵主,我活得很滋润,一点儿不痛苦。你别瞎想八想,更别把我当成什么清官好人。最好——就像下午那样,冲上来一掌劈了我!”
楚宏图得意笑道:“看,你这么说就更证明楚某所料不差。段兄不必多疑,楚某也是干这一行,咱们深入虎穴不得不步步为营。我能体谅你的苦衷,绝不会将你的身份泄露给任何人。”
“楚舵主,你饶了我好不好?”要不是不能暴露自己的修为造诣,裴潜很想掣出紫金匕首一家伙干了这自作聪明的泰阳分舵舵主。也真是奇怪了,这种单线条的人怎么还能当上红盟的分舵主,而且活得比老山羊还开心长久?
楚宏图道:“段兄,其他的话咱们莫逆于心无须多言。今晚我就派几个兄弟守在贵府外,以免日后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什么?!”裴潜差点给楚宏图跪下了,咬着牙道:“楚舵主,你不如一刀杀了我吧——”
楚宏图自顾自又道:“段兄,你我不打不相识,莫如趁今夜大好月色结为金兰?”
裴潜退后两步瘫倒在门框上,心道:“怎么还没护衞丫鬟进来,哪怕叫两嗓子赶走这个瘟神也好。”憋了半天,忍无可忍拔出神棍扑向楚宏图道:“我结你个头!”
楚宏图一惊道:“有人来了。奇怪,我不是已经放倒了府内的所有护衞了么?”
他一边闪躲一边又低声道:“段兄,我得走了。往后有事,可以到城外梅家酒庄留话,就说要找个会说话的哑巴,愚兄自会前来与你接头。”
他唰地一声跃上屋顶,裴潜怒道:“你要是敢派人来监视老子,我捣了你的酒庄!”
楚宏图心领神会道:“省得了——你我兄弟后会有期!”身子一晃没了踪影。
裴潜郁闷地提着神棍,非常非常想找人猛扁一通。恰好一名护衞从月亮门洞后跑了进来,叫道:“大人,有刺客——”
裴潜瞪眼道:“刺客早跑了,你躲哪儿去了?”
那护衞讪讪道:“小人方才便急,去了一趟茅厕。等出来一瞧,府里的人都被点了经脉昏睡在地。小人生怕大人有事,便赶紧前来报讯。”
报讯,早干嘛去了?裴潜恨得牙根发痒,朝这幸运的家伙招招手道:“过来。”
护衞走近问道:“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要不要报官?”
裴潜“砰”地一棒子敲在这家伙不开窍的脑袋上,怒道:“往后去茅厕要选准时间,有刺客来的时候不准出恭,懂不懂?”
护衞被打得犯晕乎,喃喃道:“懂——刺客来的时候不出工,刺客走了再出工。”
裴潜把这家伙踹出了跨院,回过头就见屋里的花灵瑶正站在门边抿嘴偷笑。
裴潜板起脸道:“你还有心思笑,快给老子想个法子打发了楚宏图这个二百五。不然别怪老子再玩一次夜奔。”
花灵瑶悠悠道:“恭喜你了,他是红盟盟主楚河汉的侄儿,人头价值三万两赏银。”
裴潜咬牙切齿道:“你当老子说笑?真惹恼了我,天王老子也一样宰!”
花灵瑶微笑道:“太晚了,我要睡了。你别咋咋呼呼会惊醒铃铛姑娘。”慢慢把门合上,在缝隙关闭的最后一瞬,那闪亮的眸子忽地眨了眨,轻轻道:“段青天,今晚睡个好觉。不过——说不定楚舵主真会带着香炉来找你拜把子。”
“唔!”裴潜全身寒毛倒竖,不自觉地望了眼楚宏图遁走的方向,缩了缩脖子道:“丢你娘的,明天老子就去封了梅家酒庄!”
但是第二天一早,裴潜并没有真格地带人出城查封梅家酒庄。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参加报国寺二十八位高手的超度法事。
他带着刁成义、牛德彪等各署主事,还点了三十多个绣衣使,浩浩荡荡出了城,来到智昭寺前。好像又是一场庙会,成千上万的官吏、信徒和泰阳府的乡绅富商,饱学名士身着缟素从不同的方向赶到了智昭寺。
偌大的智昭寺人山人海,里裡外外站满了僧兵与官军,裴潜等人差不多费了小半个时辰才千辛万苦地进到了庙里头。
雄远大师等人的灵堂就摆在了菩提殿中。包括智昭寺三名僧人在内的三十一具楠木棺椁各按身前序列,整整齐齐排放在灵堂中,众僧念诵经文超度亡灵,香火缭绕一派肃穆景象。
裴潜等人到得不算晚,但也不算早。这时的灵堂里,已有了唐胤伯、黄炜、赵知府以及不少军方将领,而在唐府曾见过一面的名虚真人居然也应邀出席。
裴潜注意到,主持法事的是一个面色姜黄的老僧,双目合起只露一线缝隙,也不见有半点神光溢出。这是返璞归真的征兆,裴潜隐隐感到这老和尚来头不小。
在他的身后还站了一排身穿大红袈裟的僧人,最年轻的也超过了五十岁,胡须半黑半白的在这裏头站着已属小字辈。
“没想到洞山寺高原大师会亲自主持今次的法事,”刁成义低声道:“他是雄远大师的师叔,智藏教里的第一流人物。”
裴潜尚未来得及点头表示了解,一双阴冷的目光业已如芒在背。